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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春的回望(13)

记得清代的蘅塘退士(孙洙)曾有“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的妙论,这让我一个诗歌王国的门外汉,身处这方仿佛隐藏着无数唐诗宋词的秋湖佳境中也顿然诗意昂扬起来。无论是“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的悲壮,“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的悲凉,还是“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的清幽,“露从今日白,月是故乡明”的静谧,全都化作了一种崭新的生命序曲在心中汹涌鼓荡,发际间似乎滋长出势如泉涌的唐律宋韵来。我知道,在这黄昏的小径上,当夕阳收回了最后一缕光芒,就该是秋月泻辉泼银涂抹幽径的时候了。脑海里仅有的几首有关“月”的诗词恁地活跃起来,何不借此无人之境开怀畅诵一回?这样想着,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忽地跃出喉结,不可回收。于是就沿着曲折的小路一边踱着慢步一边低吟浅唱起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刚转到一个弯头,突然一只鹭鸟“扑哧”一声从脚边腾空而起,向着湖面翱翔而去。这一飞不仅吓了我一大跳,还把已流到嘴边的词句都冲到了九霄云外去了。无论我怎样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停顿了许久也无法续上。“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一串银铃般的美妙声音从另一个拐弯处悠扬传来,抑扬顿挫地将词句接续得完美无缺,天衣无缝。正当我深感诧异之际,一位身着素洁连衣裙的少女已翩然而近,笑容可掬、落落大方地与我打起招呼:“先生,我续诵得对吗?”依然是字正腔圆,语辞流利。此刻,我虽显尴尬,脸庞发烧,呼吸也急促起来,但那大有令人“眼前一亮”的冲击波宛如磁铁一般吸人眼球,让我竟然壮起胆子偷偷地端详起来:一头齐肩的短发,瀑布一般流苏,在顾盼流离之际,仿佛微风拂过茂密的草原;一双杏儿般的明眸,在眼睑的开合间,像玉珠闪烁在碧潭中;一张白里透红的瓜子脸,左右对称地镶嵌着一双浅浅的酒窝,不时地飞扬出令人陶醉的青春气息;丰满而高挑的身段,更是撑起了维纳斯断臂那令人神往的想象空间,牵动起思绪的一路芬芳与丰美——我只感到心跳在加快,热血在奔涌,已记不清她的问话,只是一味语无伦次、词不达意地连声道谢。她似乎也失望于我的答非所问,但却嫣然一笑,甜甜地回道:“不用谢,再见!”一边半举着右手,晃动着五指,一边迈着步子,缓缓地与我擦肩而过。待我转过身来,想目送她的背影时,弯道已无情地将我的视线阻隔,只留下一角飘逸的裙摆在眼中消隐,像一朵从春天的枝头飘过的花朵,画出了一道香殒的迷离。我不知道她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是否与我一样都是一种境界的寻求者。但我知道,这种巧遇,也许就是“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的人生诗意吧。

从那时起,以及后来我到外地工作也一样,每年只要有一分的可能,都会用十分的努力独自一人来到这“养在深闺人不识”的秋湖上,是寻找“秋风不改旧时波”的静谧与安详,还是等候那“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承诺与祈望?或许,这一切都已成为我梦寐中美妙而悠扬的风铃了。如今每当我绕着这一湖宁静、清纯、温馨、柔蜜与淡雅的秋水漫步的时候,更多的是引发我对人生的回首与展望:如果把人生比作流水,那么少年时就如春水丰盈,波浪汹涌;青年时则如夏水荡漾,温情炽热;中年时却如秋水平静,清澈透明;到老年时,恰如冬水枯瘦,返璞归真。每个人如果经常回首已逝的时光,就会感到人生真的很短暂,短暂得就如眼前这四季变幻的湖水。但这湖秋水始终都敞开着自己的胸怀,迎接着春夏秋冬时序的往来,不见大喜大悲,大欣大怒,而是把自如应对外界变化的所有智慧都沉淀到了深蓝而温柔的静谧里,成就了一部诗意隽永的哲学名著。想到这里,我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人生能有不期而遇的美好事物就是一种幸运了,又何必苦思苦想、处心积虑拥有呢?!“人生不满百,何必千岁忧”,是俗语,也是哲语。这又如当你走在烈日炎炎的水泥道上,早已汗流浃背,忽遇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你在其中享尽了清凉,但千万别乐不思蜀,驻足不前,否则必定误了前程。只要把这种巧遇留在心中,一路都会有绿阴了。留下一段距离,留下一份回味,如秋水一样平静地把对春天的澎湃、夏季的热烈与隆冬的内敛都收储在深沉的含蓄中,形也无迹,爱也无痕,是一种品格,也是一种至高至善的境界。

山村夜雨

雨,有时会被人引为精神的母亲。

我就有过这样的经历。那年仲春的一天下午,我因事回了一趟乡下老家。其实老家离我工作的地方并不是太远,只是出于各种客观与主观的原因,就常用一个“忙”字搪塞而好久未归了。正如俗话说的那样,雏鸟翅膀硬了,一旦飞走就连出生的林子都给掠过了。以至母亲得到我并非年节而回家的消息,都感到有点意外,早早地就忙开了:

先是把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建的木构房子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清扫了一遍,接着又把我参加工作前居住的二楼房间整理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弟弟妹妹们在电话上把这些告诉我时,让我深感愧疚与不安。

当天傍晚赶到家时,母亲已用她的巧手准备好了一桌丰盛的菜肴,等我一同进餐了。我知道,这些年来,父母从没要过我的一分工资,只靠年事渐高的父亲干一些农活的微薄收入和长年的省吃俭用,维持着并不宽裕的农村普通生活。但母亲对我这次回家却显得特别的阔绰,不仅把她精心饲养了多年的高产蛋鸡给宰了,把本要卖点零花钱使用的鸡蛋给煮了,还到山上采来了嫩绿的苦菜,做成了可口的降火高汤。一上桌就装了一大海碗,把鸡腿和鸡蛋搁在汤中,端到我的面前,要我趁热吃了。其间还不断地为我夹菜,生怕我吃不饱似的,结果自然是我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把个肚皮撑得如鼓似圆的。酒足饭饱,在母亲盥洗碗筷的灶台边,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自是一番嘘寒问暖、家长里短,毫不保留,尽情倾诉。意犹未尽,一阵冷风嗖嗖地从板缝间撞进厨房,个个都不禁打起了寒噤。母亲说:

“怕是要下雨了,天色也不早了,还是早点歇息吧,有话明天再说。”在母亲的催促下,一家人轮番洗漱后就各自回房歇息去了。母亲带我上了二楼房间,一边细心地将叠好的厚厚的被褥摊开,一边对我说:“如果不够暖和,就把毛毯也盖上。”她指了指在枕头边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条崭新的绒毯。我回答说:“有棉被就够了,你也早点休息吧!”她看看房内还算妥善,才放心地下楼去了。

其实房间很简陋,四面的板壁因长年的风吹日晒,早已是裂缝纵横。一张原本既遮尘又当天花板使用的厚厚的塑料薄膜因长年没有更换,也已是千疮百孔。只是母亲这次细心地用报纸将板壁糊了一遍,又在房顶上重叠着钉上了一张新的薄膜,整个房间又显得整洁亮堂起来。尤其是床上那用米汤浆洗过的被面,不仅摸去酥暖,而且还散发着阵阵的稻米幽香,直沁心脾。盖在身上,便有一股股暖流在全身上下反复回旋,早把入侵房内的寒气驱散得无影无踪。

时钟刚敲九下,整个村庄似乎都睡去了。只有几处山林的鸟啼,几户看家的犬吠,几声旷野的虫鸣,断断续续地伴着山村进入了夜的腹地。风,呜呜地一阵紧过一阵,几个闪电过后,果然下起雨来。开始只是几点大的雨滴敲打在瓦楞上,像是草原上飘来的冬不拉美妙音符,又似遥远的古镇石巷传来的马蹄脆声。渐渐地雨点密集起来,像要重启雨季的序幕,在这远乡僻壤演绎一场完整的春天故事——也许,劳累了一天的人们都已进入梦乡了,而习惯了夜猫式生活的我此刻却特别的清醒,一边躺在暖烘烘的被窝里,仿佛幼时躺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一边倾听时大时小的雨声,又如享用着一支支美妙绝伦的童年歌谣——思绪渐渐地坠入一种空灵而高妙的意识世界。

雨声,让身心消融到了童年的歌声中。雨点落入草丛,扑扑作响,其音似诵《小老鼠上灯台》:“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喵喵喵,猫来了,叽里咕噜滚下来。”雨点敲在瓦顶,沙沙不断,其声酷似《排排坐》:“排排坐,吃果果,生果甜嗦嗦,大家笑呵呵。你一个,我一个,大的分给你,小的留给我,吃完果果唱支歌,大家乐呵呵。”雨点下到溪流,叮咚不绝,其韵宛如《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荡漾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雨点暂歇天空上,天地一片清寂,眼前似乎驶来一只《小白船》:“蓝蓝的天空银河里,有只小白船。船上有棵桂花树,白兔在游玩。桨儿桨儿看不见,船上也没帆,飘呀飘呀,飘向西天;渡过那条银河水,走向云彩国……”忽而雨点又阵阵骤起,抑扬顿挫地交响出《童年》的天真烂漫:“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草丛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就在这种情境的不断幻变中,身心得到了全然的释放。

雨声,让生命移植到了春天的土壤上。雨声在大小交替的同时,还带来了场景与气象的变幻:细软如棉的雨丝,落在山路旁,沉睡一冬的小草,拱破了寒凝的大地,将鹅黄的尖角伸向了阳光;密如蛛网的雨幕,落在枝头上,含苞欲放的叶芽,将嫩绿的期望托给了蓝天;竖垂如织的雨帘,泼在旷野上,纵横交错的沟壑,涨满了丰盈的急流,把泥土冰冻的记忆逐出了浪漫的春光——静静地品读雨声,仿佛身上的细胞正一个个地从骨骼上被剥离开去,随着浊流奔向原野,奔向江河,奔向遥远的海洋。躯体上似乎只留下了生命的灵性在纵情舞蹈,舞出山村的袅娜杨柳,舞出山脉的千峰竞秀,舞出大地的盎然生机。意识成长在春天的沃土上,掬几缕清风洗脸,摘几片绿叶擦汗,舒筋爽骨之际,便有了几分的圆通、几分的顿悟:似水流淌的岁月,褪去的只是身体发肤的光泽,而充盈脑际的却是人生栉风沐雨的意志与智慧。雨声,让心灵栖居到了诗意的王国里。伴着雨声,仿佛唐朝的天空下、宋代的大地上,一大批诗词名家纷至沓来,在雨中高唱他们的即席佳作。你看,唐诗首先闪亮登场:杜甫带来了《春夜喜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韩愈带来了《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杜牧带来了《江南春绝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边唐音缭绕正浓,那边宋韵已急不可耐:李清照吟起了《如梦令》:“昨夜风疏雨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廋。”赵师秀唱起了《约客》:“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陆游也和起了《临安春雨初霁》:“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一场不期而遇的雨中赛诗会,直唱得唐律音绝碧霄,宋韵声骇江河,令我全身上下的音乐细胞汹涌而起,全都汇入了贝多芬的绕梁柔指而浩荡千里,直到雨歇天明。

起床后,临窗望去,一夜之间,梨树上的枝条已长出了绿茸茸的小叶片,有的簇簇相拥相抱,有的片片单瓣独展,如翡翠镶嵌,似钻石含光,玉树临风,生机勃发。而桃树、李树,却已在叶蕊间露出了点点的绯红与淡雅,渗透出了季节的无限芳菲。母亲做好早饭后,上楼叫我用餐,看我正神情专注地倚窗眺望,便轻轻地对我说:“再过几个月,等你回来的时候,这些果树也就挂满成熟的果子了。”这充满祈望的话语,像风一样轻俏,似雨一样滋润。就在那一刻,母亲仿佛把满院的风景与丰收的热望都移植到了我的眼中、我的心里。

早饭后,我急着返程。母亲送我到大门口,一再叮嘱我,果子成熟的时候一定抽空回来。我望了望那已是满园春色的大院落,又看了看那历尽沧桑的小阁楼,心里莫名其妙地涌起一种比对来:这些占尽春光的果树林与形容枯槁的小阁楼,不正如风华正茂的我与已是双鬓微白的母亲一样,在伫立对视中,物与人,此时在岁月的同向中尽显的是相同的季节而不同的底色;人与物,此刻在时光的枯荣中留下的却是不同的季节而相同的瞬间。世事就是这样,短暂与永恒,这对时间的孪生姐妹,从来就不能长久地相处,而往往只在一个点面上际遇。正是因了无数的短暂的圆点定格,才组成了无限的光阴走向了永恒——就在我故作深沉之际,初升的太阳已悄悄地爬上了树梢,从树叶间漏出的缕缕光线,宛如照亮夜空的绯红烛光,把我的目光全都牵引到了母亲的身上。望着母亲那被岁月打磨而渐渐“小”去的身子,不禁让我在心里无声地发问:晨光中的母亲哦,您的黑发何时泛起了如许霜花?您的脸颊何时印上如许的牵挂?您的腰身啥时绻得如弓而不再挺拔?您的眼睛为何已失去了我记忆中的光华?其实,这一切,都不必问,也无须问,因为母亲就像这一夜的春雨,为了大地的无限生机,早已把生命的丝丝缕缕全都化作了埋藏深处的不竭营养,让我们兄妹跟随春天一同成长。

母亲,我一定会在您召唤的时节回来。因为,在漫漫人生路上,我还要您给我的心灵以如许的温暖、慰藉和愉悦,我还要牵着您的衣襟一同走向春秋冬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