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我为自己人到中年还能“身轻如燕,敏如猿猱”地在不规则的石群上放纵意兴的时候,只见溪中一个椭圆似的巨石分外抢眼,在水波中若隐若现,仿佛披着薄纱的美人乳峰,又似冒出深渊的和尚头盖,在清流的萦绕中闪着一波又一波的明净光晕,叫人看了难以抑制一种莫名的悸动,想象着只要能让肌肤轻轻地触碰一下,那感觉肯定终身难忘。就是在这种强烈欲望的怂恿下,我便在一块相距大约1米远的盘石上准备做一次“艳遇”的跳越:吸气、收腹、下蹲、蹬足、发力,一串连续的动作,终于让自己弹向空中,毫不顾忌地直向圆石扑去。就在腾飞的刹那,我已算计好双脚落在何处,双手抱在何方,然后稳稳当当地再立起身子来,为成功雀跃。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我的脚趾还刚触觉到圆石透心的凉意时,似乎脚底已被涂满了润滑剂,双脚脚趾完全丧失了对石鼓圆面的钳制之力,加上惯性过大,俯冲的身子顿时盖过石面,随着圆石的背斜方向倒插而下,一时间,只感到眼冒金星,天旋地转,森林倒立,溪水反流——好在涧水不是很深,双手入水约半米就被沙堆阻挡,前倾的力量终被止住,整个身躯像弯曲的翘板一样横在圆石上。惊魂稍定,在意识到头部、胸部无大碍的同时,随之而来的是一股钻心的疼痛从脚腂窜向大脑——不知是出于自我保护还是羞涩使然,一种强大的内力本能地托起身子一跃而起,将浸在水中的双脚蹭出了水面。翻身坐在石上,轻轻地挽起左脚的裤管,只见膝盖以下至脚板面上的小腿骨表皮,已被齐刷刷地撕去一片,露出了一挂羊脂般白嫩的肉色,像是剥了皮的熟芋。少顷,针孔般大小的血注就如蘑菇朵儿一样从白肉上点点渗出,然后漫漶成一片,淹没了嫩白,绽放出整片血肉模糊的伤口来。当色泽由鲜红渐渐转为深红的同时,血点也汇聚成了血滴,带着温热自上而下地流淌着,整只左脚仿佛有千蜂蛰肤、万鼠啮骨,火辣辣似烈火炙烤,痛切切如利箭穿心。想当时,眉毛与眼睛已拧成一线,鼻子共嘴巴已蹙成一团,直疼得弯躬侧背,左右难持,口鼻间只有呼出的声,暂没了吸进的气……
相距5米开外的胖君,见我这个在他眼中素来“活泼不足,稳重有余”的小老头也会有如此狼狈的时候,先是笑得前仰后合,继而死去活来,最后竟泣不成声。当我循着声音用斜眼瞟去,感觉他咧开的嘴角似乎已夸张地挂到了两边的耳垂上;而当我用正眼细察时,竟然发现他上颌的假牙已完全失去了唇翼的掩护,赤裸裸如同撕去苞皮的过熟玉米粒,在阳光下反射出一弯弯灰、白相间的怪异光环。这不禁让我想起海滩上渔民随手挂在竹竿上暴晒的鱼干,虽不鲜活,但死活毕竟还是可以食用的鱼。而胖君的牙之真假,本是需要缘木求鱼,理论一番的。
但在只讲实用的当下,又素历“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时尚认知影响,一时间让我混淆了本真的判断,深觉他的假牙不仅好用(平常咀嚼食品比一般人都快),而且依然保持着真牙的许多生机和魅力。鱼干与假牙,此时在功用上可谓殊途同归了。尽情享用“秀色可餐”的盛宴之后,我脚上的痛感也有了缓解,但却惊奇发现他的上下唇翼怎么就那样长时间地不复原形?难道是想趁这无人之时一展牙医的“巧夺天工、以假乱真”的技艺?不,对于我这样知根知底的多年朋友根本没有必要炫耀那早已不是秘宻的“风采”。是为了抓住机遇在这富含氧离子的深山峡谷锻就自己能言善辩的口舌?也不对,从他那蠕动的喉结中挤出的声音已没有先前的清脆悦耳,倒很有上架欲宰的肉猪那种号啕悲切的凄楚。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一种可能了。他平常总说在我面前“备受凌辱”,心里“积怨已久”,今天终于找到了一种“文明”的方式发泄。情不自禁也好,幸灾乐祸也罢,总之这种“文明”他在运用的过程中矫枉过正了,导致乱了方寸,嘴张太大、时间过长,唇齿细胞早已凝固成了一种新的结构定势,想恢复原态,恐怕再“文明”的行为也难以解决这燃眉之急了。这又让我想起了寺庙里的弥勒佛,千百年来笑口常开,竟开成了一张永远也合不拢的神唇佛嘴。莫非身材酷似弥勒的胖君也想永远这般地“笑天下可笑之人”吗?果真如是,问题就接踵而至了,好端端的一张脸庞出去,怎么就扭了曲了回来,其家人责怪起来,就是有了百嘴也难以辩解,跳入黄河也洗不清冤屈了。想到这,我强忍着站立时的钻心之痛,一瘸一拐地涉水走到他的面前,伸出一只手去,摸摸他的右上唇,感觉体温尚存,心想大部分的“细胞分子”应该还属可以改造好的对象。于是,顾不上他疼痛否,愿意否,伸出双手,紧捏着他的左右唇角,使尽臂力,先向上掀起,直掀到上膛的硬鄂“一丝不挂”时,再向前拉,拉到他厚厚的唇皮宛如一张透明的薄饼的程度,再像拉卷帘门一样重重地往下扯,扯到上唇皮完全将下唇包裹严实时,“修旧如旧”的人工程序才如释重负地完成。至于恢复的状况如何,就只有看他个人体能的造化了。
当我轻伤不下火线地完成了这一“历史创举”之后,筋疲力尽地瘫坐在岸边,想大笑,但笑不出来,因为我怕“重蹈他辙”;而看他似乎也想笑,但终究没敢笑出,也许他担心“故态复萌”,再难修复。所以,此时的我们只能微翘嘴角,象征性地相视苦笑。这种笑,带着一种伤痛、一种狼狈、一种凄凉,更带着一种反省、一种沉思、一种启示:一个人,一旦言语失重,伤人必然;行为失重,众唾必然;躯体失重,摔之必然;思想失重,毁灭必然。只有做到自娱有度,自乐有矩,开怀不纵,自欲不逾,方为根本;反之,物极必反,乐极生悲,祸不单行,灾难随至;古今中外,概不能左。
气节
国庆期间,我与佘君相约到一个深山老寺度假。古寺在我们居住的小城十里外的一座高山顶上。为了不在路上耽搁,争取在寺里多待些时间,我叫上一辆小车直奔目的地。虽然季节已过中秋,但南方的山野除了渐红的枫叶和少数泛黄的树冠外,满眼还是苍山如碧、万木葱茏。这样一来,那微红和淡黄在碧绿的背景及阳光的衬托与辉映下,更显得光彩夺目,色泽诱人。这种南方秋季特有的山景,就如一曲韵律舒缓的音乐,从遥远的天宇悠然而来、又从苍茫的大地漂渺而去,把人的心轻轻地置放到了绝无尘嚣的天籁之中——古寺虽未谋面,但已让人遥感到那种宁静、脱俗、超然世外的气势与禅意。
到达山顶,下了车,只见崇山峻岭之上平展展舒缓出一片开阔的盆地来,面积约在百亩左右。在盆地的四周,高低不等的山峁与丘陵手挽手、肩挨肩,围起了一圈似人工雕凿过的规整的天然屏障,天造地设出一个世外桃源。四周的冈峦,古木参天,修竹摇曳,古寺就在竹木的掩映中定格成了一幅水墨,果然是一处林壑优美、寺院古朴、意境清远、不可多得的参禅之地。走进寺门,就闻见一股股幽香随风而至,沁人心脾。大雄宝殿内香火旺盛、烟雾缭绕,人头攒动,到此烧香拜佛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佘君想是有重愿要许,在我还未看清蒲团的位置,他已点烛焚香,挤开众人,将自己肥硕的身子重重地码定在了蒲团之上。只见他双手合十,贴近人中,双眼紧盯着龛中三宝,目不转睛,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双手扇形分开,在空中画出两道无形的弧线后,与上身一同奋力向地面匍匐而去。开始我怕他用力过猛,双手撑地不稳,额头磕到地砖上,留下面部伤痕,就想走过去提醒一句,可看他那么虔诚、那么投入、那么忘我,又加上当时大殿内的气氛那样庄严肃穆,万一他情不自禁的呵斥一声,我不就留下在众目睽睽下自导自演猫舔狗鼻子——自讨没趣的话柄吗?想到这,只能学着古戏里的宫中侍女,垂叉双手,一言不发,静待左右,若有意外,即刻出手,以防不测。出乎意料的是平常多走几步都感到双脚发软的佘君,此时身子竟然能在一个狭窄的空间内纹丝不偏,稳如磐石地三叩九拜,俯仰生姿,身段袅娜。原本肥硕浑圆的头颅因缺少黑发的覆盖,白晳的皮肤在氤氲中愈发光亮夺目。由于过分投入,以致在曲直伸缩之间,硬是把紧箍在腰带内的黑色内衣扯卷到了背脊上,露出了一截环状似的嫩白蕉芋的色泽来,十分的逼眼。这时,他的上身遮掩着和裸露着的两截躯干就自然次第有序、泾渭分明起来。在烟雾的朦胧中,让人仿佛看见水中风动着的忽隐忽现的雪色莲藕。
跪拜之人早已换了一批又一批,而佘君独占正中蒲团却一拜不起。此时,我既不敢出声喊叫,更不敢前去搀扶,因为他的思绪似乎已完全浸入到了佛家那种空灵与彻悟的致高境界。我想,这一愿,他一定许了个盆满钵满,让人生所有的梦想都变成了沧海桑田的庄严承诺。直到我站得两腿发颤、眼冒金星,他也拜得大汗淋漓、摇摇欲倾之时,才艰难地、悠悠晃晃地立起身子来,脸上挂着一种神秘的笑容,像是完成了一项神圣而又难以言表的使命。这一刻,才让我真切的认识到佘君一旦身处庄严肃穆的场合,也并非如我记忆中一直坚守的无足轻重、玩世不恭的脱俗常态。原来他还有暗自练就的一般情境下不显山、不露水、不动色的独门功力与气度。
待他心静气平后,我们走出寺门,观赏寺周的山景去了。佘君今天心情特别的好,不仅一改过去步履蹒跚的雍容之态,迈出的每一步也显得尤为轻盈矫健,还给我讲了许多过去我从未听过的有趣故事。在我沉迷于他所讲述的动人情节的同时,渐渐悟出了一个道理:其实,每个人的内心都是极其丰富的,虽然因个人的学识、性格、经验、观点、表达方式等会有所不同,但每个人的阅历都是一本厚重的人生教科书。只是有的人始终都在被人翻阅着,让人充满了新鲜与魅力;而有的人却难有机会被别人打开,再生动的故事也只有掩藏在苍白简约的扉页里,佘君大约就属于后者。这不禁让我惶惶然对他倏生敬仰之情。
中午在寺里用餐。佘君戴着一副深蓝色的墨镜,阔步挺胸带着我走进食堂。
寺里住持见有客来,立即放下饭碗,热情地迎了过来。也许是我们过了日头,宽大的食堂内只剩下我们三人。住持招呼我们坐下,并拿起饭碗盛了一碗满满的白米饭端到佘君面前,可能是饥饿的缘故,佘君已管不了我是否盛饭,当着住持的面大口就起饭来。我颇感诧异,心想过去无论什么场合对我总是礼让三分,先将我关照好了,自己才肯入食。可今天怎就连头也不抬、眼也不斜、话也不说,却摆出一副封建时期主人在仆人面前常常硬撑着的威严作派。我暗自思忖,如果自己不动手,还想等他像以往那样恭敬地帮我盛饭,那是万万不能了,只能饿肚子。于是十分不愿地放下“久养成习”的架子,拿起饭碗满满当当地盛了一大碗米饭,大气不敢出地坐在他的对面,一边怯怯地狼吞着饭菜,一边偷偷地虎咽着委屈……那情形就如过去刚进门的媳妇在凶悍的婆婆面前大话不敢说、小气不敢出,极尽卑躬屈膝。而佘君却异常活跃起来,仗着住持紧贴身旁,一边囫囵吞枣地填鼓肚皮,一边柔声细语地问着寺庙建设、管理、规划等情况。住持像是对待高规格的领导那样受宠若惊,对他的提问一一做出详尽的回答,生怕漏掉一个音节似的。住持一边说一边盯着佘君饭碗,见其吃完,立即把碗抢了过去,又去替他盛了一大碗。仿佛这空间只有他们俩似的,我却成了他们眼中不屑一顾的乞食者。本来饭量大到无三五碗落肚不离桌的佘君,第二碗风卷残云后,竟拒绝住持继续为其盛饭,并对住持说:“这饭菜真可口。”说完索性将身子转向住持,带着一种十分关切的口吻问道:“寺里的治安状况怎样?”住持脸上顿时绽开了花,赶忙答说:“治安很好,真得感谢你仰局长,你们公安是寺庙的保护神啊。”我听后差点把饭喷出来,多年想改行公安而始终未能如愿的佘君,凭空里怎的就变成了公安局长了。哦,我突然想起来了,公安局是有一个姓仰的副局长,从外貌、体形、年龄和言词腔调与佘君极其相似。此人常着便衣,眼戴墨镜,是个破案能手,名声挺大。住持也许见过一、两次面,或许是时间长了,脸部的细节记不清了,加上两人都有眼戴深色墨镜的嗜好,把最能体现自然人基本特征的部分遮掩了起来。别说住持,就连我与佘君相处了几十年,经他这么一说,一时还真也丢失了辨别“真假美猴王”的火眼金睛,更别怪住持了。
佘君不肯澄清,只是顶了顶头,然后一脸严肃地瞟了我一眼。我知道这是暗示我,因为墙上白纸黑字写着一行“凡用餐者每人交五元”的字样。我赶紧放下碗筷,准备掏钱。只见佘君快速地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二十元,放到住持面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