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枫叶渐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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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秋的呼唤(15)

累在心里。登过山的人都知道,当你乘着午阳登上峰巅,饱览了山顶无限风光之后,必然要走向下山的归途。一路向下,不仅风景会一步步地消逝,前景也会一点点地暗淡,当回到始发地时,也许早已是夜色阑珊了。此时的心情,必然要生发“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慨叹。本来“顺其自然”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不可颠覆的铁律,但人性与生俱来不服输的心理总多多少少会与时光背道而行。当这种逆行受到一种强力的反弹之后,难免悲从中来。比如,蓦然回首,青春和年少时的梦想早已远去,岁月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不经意间已在脸上写满沧桑;对比人生,发现还有很多缺憾如影随行,正如漫画家郑章遥说的那样:一小半源于生存,一大半源于攀比;盘点价值,时常会感到付出的心血换回的不一定都是快乐,而更多的是苦涩与酸辛,这又如散文大家董桥说的一般:是搅一杯往事,切一块乡愁,榨几滴希望的下午茶。对别人很挑剔,也被别人苛刻地轮廓,最后像似剩下自己了,大有“曲高和寡”的尴尬。这种心理,常常会或单项或综合地压在中年人的肩上,让人透不过气来。由于这些因素的影响,中年人便常常会在时间面前成为伤感者,在理想面前成为失落者,在精神面前成为孤独者。

累在压力。中年时期不仅是个人一生中最辉煌的时段,更是推动社会发展最为重要的组成部分。在世人的眼中:

中年必须是一片海。既要接纳得了涓涓细流,又要容纳得下大江大河;既要爱惜滴水清碧,又要忍得排空浊浪;既要展示汪洋恣肆,又要呈现温顺平和;既要有潮涨潮落,又要有一平如镜;既要有撼天海啸,又要有波浪不惊……只有这样,当人们走近的时候,才会生发普希金般的激情:“我是多么热爱你的回音/热爱你阴沉的声调/你的深渊的回响/还有那黄昏时分的寂静/和那反复无常的激情”。当人们离开的时候,依然留有普希金式的眷恋:“我的整个心灵充满了你/我要把你的峭岩/你的海湾/你的闪光/你的阴影/还有那絮语的波浪/带进森林/带进那静寂的荒漠之乡”这片大海,给人留下的永远是包容与涵养。

中年必须是一个湖。这一片湖水遥对耸入云霄的雪山,时刻都得祈求,愿雪山永立,冰川永存,人类共同生存的家园不再受到污染与侵害。同时,不管雪山圣水携带多少污泥浊流,千山万壑席卷多少枯枝败叶,都得默默地将丑陋沉淀,展现一片明净的水面;不管严冬酷暑,白天黑夜,在偶过的路人或激情的旅友面前都得展现万顷碧波、千番安详;也不管艳阳高照,阴雨霏霏,始终都得成为苍穹的明镜、大地的风景。

中年必须是一叶舟。这一叶扁舟既然驶向了航程,就无论是峡谷溪涧,还是淤泥险滩;无论是风平浪静,还是波涛汹涌;都得义无反顾,坦然前行。绝不能因风帆破了,而避入港湾;也不能因船体损了,而搁浅靠岸;更不能因左桨断了,而放弃右桨;因船橹折了,而迷失远方……既然这个时代把责任托付给了你我的航向,哪怕这叶扁舟就只留下一块木板,也要将众人的厚望驮向彼岸。

中年必须是社会假丑恶的斗士,是真善美的化身,是时代的中流砥柱,是社会的力量中坚——无时无刻都在承受着许多生命难以承受之重。所以,为了不负众望,我总觉得,中年不仅要成就事业,更要懂得学会垂钓。

垂钓健康。中年人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得留心;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须入耳。“一枝一叶总关情”,责任重于泰山。然而,此时的体质已渐显衰退,许多事情做起来已不再那么得心应手,而时感力不从心。所以,不妨时常在时间的夹缝里,找一处荒郊野溪、悬岩孤潭,暂避喧嚣的尘世,在鸟语花香、绿阴掩蔽的情境中,甩出一杆钓竿,不管鱼虾有无、饵料多少,也不管渔线长短、浮悬哪方,就那样头枕凉石,耳听蝉鸣,任时光轻轻地抚摸心灵的疲惫悄悄地入眠,酣睡在一种自在、闲适与物我难分的惬意之中,养精蓄锐,韬光养晦。记住这样的箴言:休息是为了更好地工作,健康是人生一切的根本。

垂钓睿智。中年是人生走向完美的代名词,为了能更安全、更圆满地走到工作的终点驿站,还须学会许多为人处世的妙方与个人品行的养成。诸如在领导面前,工作到位而不越位;在同事面前,得少失多而不计较;在妻子面前,忍辱负重而不后悔;在子女面前,言传身教而不推诿;朋友面前,温良恭俭而不自负……在事业上是强者,在决断上是智者,在私欲上是忍者,在名利上是愚者,最好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是救苦救难的如来佛祖……为了能为社会立功、立言、立德,还必须在岁月的长河中垂钓到更多的智慧。

垂钓境界。带着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心态去垂钓,在垂钓中领略急功近利之人难以体察到的真情况味:雄才未展时,就如姜太公番溪边上垂钓,待价而沽;仕途失意时,就如柳宗元“独钓寒江雪”,待时而飞;命运不济时,就如严子陵垂钓富春江“富贵于我,有如浮云”,终生鄙薄——在垂钓中,不必刻意于“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钓官,严子陵“溪深六七寻,山高四五里,纵有百尺钩,岂能到台底”的钓名,柳宗元“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钓物,袁世凯的“思量天下无磐石,叹息神州持缺瓯,散发天涯从此去,烟蓑雨笠一渔舟”的钓权,而要着意于一种平静,一种恬淡,一种泰然。这样,才能钓取到自己精神世界里永远的“阳春白雪,山高水长”。

中年是一首意象鲜活的诗歌,一篇形散神聚的散文,一部洞悉事理的名著,不刻意,不造作,却能让无数的读者慢慢地品读与玩味。在纷繁复杂的人世间,举起中年思维的钓竿吧,在身心俱疲、夜深人静、童心未泯的时候,去垂钓一种康健、欢乐、成熟与境界。如此,则是中年的幸运了。

月湖泛舟

这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在我的闽北老家建造的一个人工水库,蓄水能力300万立方米。因其水面蜿蜒于山坳之间,就形成了一条宽约50米、纵深1200米的河流式湖面。

水从高山流来,不带任何污染。所以,水面清澈得如明镜一般。中秋的夜晚,一轮明月不是在天上,而是在水中,静静地沐浴着嫩白的玉体,沉淀出一方丰盈的诱惑。传说中沉睡已久的嫦娥似乎受到这方清凉的激情抚摸,有所觉醒,在月宫里偶尔翻转一下身子,挥动一下长袖,就把月华拨送到湖面的角角落落。这样,整个湖水顿时就波光粼粼、银光闪烁起来,成就了一方名副其实的月光之湖。

面对这湖迷离的景幻,不禁让我想起清代画家任颐的《赤壁泛舟图》。那是在纵25.5厘米、横26.3厘米的纨扇上绘就的一幅水墨画,画面上一叶小舟,三人坐于其中,各人神态自在;一摇橹船工正倾斜着身子,专心致志地驾驶着小舟缓缓地前行。浅水处、石岸上,隐隐约约长满了淡青色的水草,船上的三人正心旷神怡地欣赏着古战场的景致——显然,画面的主题源于苏轼的《前赤壁赋》,主人大概也就是苏子与其友人了。那种怡然自得的情态,让我脑际间突然闪出一个念头,何不趁此皎洁的月色,独自泛舟湖上,享受一回苏子赤壁泛舟的横生妙意呢?

正好,有小舟静静泊在堤岸边,桨橹皆备。凭着有些水性,壮着胆子就轻驾熟,向湖心悄悄地划将而去。在摇橹的左右摆动下,小舟犁开了水面,犁开了光影,也犁碎了一湖的静谧。舟身前后的水线、水花此时已耐不住无边的静默,全都欢腾雀跃起来,簇拥着舟橹,追逐嬉戏,为我消释了所有的孤寂。渐渐地,情思驶入了当年苏子邀客泛舟的情境:

元丰三年(1080),因“乌台诗案”事发,苏轼被贬黄州。为了排遣内心的苦闷,他除了礼佛参禅,就在赤壁矶头欣赏自然,畅游长江。深受佛老思想影响、天地灵气的启迪以及对历史人物的深思,他终于驱散了自己心灵中的层层阴霾。元丰五年(1082)七月十六日,他携客夜游赤壁。伴着摇橹的咿呀声响,小船在慢慢地前行。诗人放眼纵望,那是怎样的一幅前景啊:“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而载身的小船在水面上轻轻地滑行,则似“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诗人的心情是何等的畅快淋漓。沉浸在这令人心旷神怡的情境之中,人间的一切烦恼、个人的一切不幸统统都已忘却,身心完全进入了一种飘飘欲仙的状态。

情随景生,诗人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枫伴着歌声飞扬,更有“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箫声激昂附和。此时此景,怎不叶让才华盖世的诗人精鹜八极,心游万仞呢?果然,面对这有史以来兵家必争之地,诗人想起了一代枭雄曹操。当年的曹公是何等的英姿勃发、气吞山河:“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如此英雄豪杰,曾让多少文人武士拜倒在他的脚下俯首称臣。然而,尽管他一生在政治上是如何地“挟天子以令诸侯”,在战场上是如何地让对手闻风丧胆、战如破竹,最后不也有在赤壁“困于周郎”之时吗?与之相比,诗人觉得自己不过只是“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而已,和当年曹公高贵的身份及煌煌的功业比对简直判若云泥。但是,诗人在自感“渺小”、自惭形秽的同时,心却不甘堕落。正是有着自强不息的精神,一种“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的向往就成了他胸中永远也抑制不住的强烈愿望。

面对在自己人生落寞之际、时光入夜之时依然能陪伴泛舟的友人,诗人深深地感动了,乘着酒兴,把厚积于胸的对宇宙的观察、人生的思考犹如长江流水一泻千里地向友人倾吐而出:“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而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于我皆无尽也。”诗人运用了辩证唯物主义的思维方式,精妙地阐述了“变”与“不变”的客观存在性与主观能动性:从变化的角度看,天地一刻也不会不变,人生短暂,自然是可悲的;但从不变的角度看,那天地就与我同生,万物与我为一,都会无穷无尽的。这种揭示生命本真的见微知著,早已超越了狭隘的个体生命存在的形式,而达到了一种超凡脱俗、天人合一的物我难分的境界。面对物欲横流的世界,个人又该如何学会超脱呢?诗人于是又妙论万方:“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诗人以其超凡的哲学思辨告诉世人一个既深奥又简单的得失道理:天地之间凡物各有其主,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一丝一毫也不要贪图。面上看去,是你失去了,但这只是小失。只有这江上的清风、山间的明月,用耳就能听到声音,用眼就能看到色彩,任凭享受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才是造物主赐给人类的真正无穷的宝藏,无论是谁都可以尽情享用、共同拥有,这就是你我所得到的,是人生的大得。正是这番发自肺腑的真知灼见,指点了迷津,友人自是喜不自胜,为了苏子跳出心灵的炼狱,也为了自己囿于世事而茅塞顿开,于是便有了“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的彻夜一游。

苏子之舟看似泛游在赤壁的微波细澜之间,实则是泛游在宇宙变化与人生哲理的浩荡长河之上。所以,他的夜游之乐、乐极悲来、因悲生悟的月夜泛游,游出的是“清风凌波,流光千古”,是“文化昆仑,哲理珠峰”——自然要在我的心中掀起情感的滔天巨浪:我既没有苏子历经那么多的人生波折与苦难,更没有他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绝代风华和对天地万物那般深刻的思考,但此时我独自泛舟在这月湖之上,占尽了一种自由、一种自在、一种“一船明月一杆风”的诗情画意之中,心中自是惬意之极。当然,随着小舟的渐行渐远与湖边景象的变幻更替,情绪上也断断续续地泛起一种时过境迁与时不我待的悲喜来。

就是这么一叶扁舟,牵出了我时低时高的无限情绪。对于坝,是离舟。有一份黯然销魂——“饮散离亭西去,浮生长恨漂蓬”;有一点顾影自怜——“扁舟去作江南客,孤雁孤云”;还有那么一些惦记牵挂——“日暮征帆何处泊?天涯一望断人肠”;更有一番刻骨的悲怆膏肓——“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在无情流逝的时光面前,人生总是这般地无可奈何、生离死别。对于月,是归舟。越接近湖心,就越靠近明月。心中便有了李太白“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豪纵;有了杜子美的“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的急切;更有了曹孟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的神往……此时,什么红尘恩怨、名缰利锁都已沉淀湖中,一心只赴海德格尔“家园是人类诗意的栖居地”的深情归宿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