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枫叶渐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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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春的回望(5)

那也是一个橘花飘香的季节,我邀上几个大学的同窗好友,晚饭后沿着河边伸延的柏油路一同散步。道路两边,高大的行道树经过一个冬季的构思,春风的打扮,早已换上了碧翠的浓妆。旁逸斜出的枝杈,把千万张绿叶托向高空,托给四周逶迤的低冈矮峦。细雨刚过的绵绵山脉,在流霞的唇印中羊脂般鲜嫩,绿毯似光洁,阔展出无穷的绿色诱惑。而夕阳则像一个顽皮的小孩,赤裸着身子跳进河流中,一点也不害羞,漾动在碧水里,久久不肯上岸,把一江清流搅得波光粼粼、银辉闪闪、神采奕奕。我们正陶醉在这“青山不墨千秋画,绿水无弦万古琴”的梦幻情境之中,不知不觉已走近了一片繁花似锦的橘园旁,只觉得阵阵幽香汹涌而来,钻心穿肺,剥皮去肌,把人的灵魂瞬间悬浮到了芬芳的海洋中——在紧张的学习之余,能享受到如此美妙的芳香佳境,可谓三生有幸了。以至我们都忘却了成年的所有烦恼,尽情地放飞自己的童真:奔跑着、跳跃着、欢笑着、呼喊着……无拘无束无碍。跑在最前面的我,渐渐地与大伙拉开了距离,在一处略带坡度的转弯处,我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晃动着双手招呼着大伙。

正当进入无我境界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嘎”的一声巨响,一股冷风“嗖”地逼向脊梁,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侧过身去,只见一辆自行车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訇然倒下,骑车的少女“噗”的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我惊魂稍定后,面带怒色正准备一场“口舌大战”。还未等我张口,那女子已侧臀坐地,用一双半曲的手臂撑起上身,摇了摇遮在脸部的长发,抬起双眼望着我,语带歉意地说道:“对不起,吓着你了!”边说边撑直双手,想从地上爬起来。见她脸色嫣红,动作缓慢,我想她一定是手脚什么的摔坏了,怜悯之情油然而生,怒气也随之烟消云散。于是急忙跨上一步,俯下身去,扶她一把。她身子还未立稳,就瞟来两束羞涩的目光,腼腆地对着我,连声说道:“谢谢,谢谢!”此时,我才清晰地端详了她:高挑而丰满的身材,穿着一件得体而素洁的荷花面料连衣裙;浓密乌黑的披肩长发,瀑布般倾泻在鲜亮的项背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山泉一般清澈透明;苹果色的瓜子脸两边,若隐若现地闪现着一双浑圆的笑靥;乳汁漂过一样的皓齿,在粉红色的双唇开启闭合之间,放射出让人销魂的蒙娜丽莎式的甜美诱惑;而那因急促呼吸而鼓动在胸膛上的一双乳峰,仿佛要撑破衣襟的桎梏,展示出人类繁衍生息的伟大力量……无论哪个方位,似乎都充满着别样的青春活力;不管哪个视角,始终都涌动着一种绝俗的魅力。略一瞥,窃香几缕;瞟一眼,占色十分。见她脸颊绯红,神情窘迫,我借故赶忙将她的车子扶起,并将摔歪的把头扳正。她略显忐忑地接过车子,心存感激地说:“真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边说边迈开已显不太灵便的双脚,艰难地蹬上车子向缓坡慢驶而去——一场原本避免不了的“唇齿战役”,就在她的友善的言词和清纯的微笑中阴云散尽,天际放晴,给我青春的心野上,留下了雪花一样轻盈、流岚一样飘逸、橘花一样芬芳的可遇而不可求的梦境。望着她那向后飘起的裙摆、浓密的乌丝,还有那渐行渐远、风姿绰约的背影,这颗能装得下不竭梦幻的心囊,顿然也随着那香风而去,胸中狂长着的只有一种无法用文字表达的绵绵思念……

至今我还不知道,她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也许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从那一刻起,我渐渐地领悟到了一个再也简单不过的道理、一份深刻的人生启迪:

人与人之间,干戈玉帛、仇视友善的转换,绝不是舌枪唇战可以催化,更不是拳脚相向能够更位,而是一句简单的话语,一个廉价的微笑。一个音符,弹奏不出优美的旋律;一种颜色,绘就不了多彩的画卷。假如我们每个人都学会说善意的言辞,学会诚挚的微笑,那还有什么坚冰不能融化,什么樊篱不能拆除,什么鸿沟不能跨越呢?就如那亿万朵怒放的橘花,因为有了共存共融的理念,才成就了这天地间绝妙的奇香异景。

又是一个橘花飘香的四月,当我从大地的胸膛上采撷到了一帘翠绿,从橘园的芬芳里窃取了一缕幽香,我没有理由不为你——艳若橘花、高洁素雅、香胜幽兰的清纯少女歌唱:

把美给了我在橘花飘香的时候心跳乱了节奏梦里也还枕着一个微笑是一种友善的承诺质朴的语言春风化雨滋润了心头当污言秽语淹没了生活我们在言辞的废墟上守候我的泪光承载不了所有一切你留下的爱化解恩怨情愁解开缠绵千年的寂寞你是我心中永远的笑窝

坡上青青草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从不寂寞,从不烦恼,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春风啊春风把我吹绿,阳光啊阳光把我照耀,河流啊山川哺育了我,大地啊母亲把我紧紧拥抱。”不知怎地,到了知天命的年龄了,却异常喜欢这首歌来。也许是小草真的很值得赞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随着千千万万知识分子大军奔赴农村广阔的天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作为回乡知青,与来自省城及各地的新老知青一起,来到了一个偏僻的山地峡谷加入到了修建水库的队伍。那时很少机械设备,筑坝大军完全依靠洋镐、山锄、土箕和手板车,手挖肩挑臂拉,从几百米外的山包上取来泥土,一厘一寸地将泥土筑入坝基里。斗严寒、冒酷暑、披星戴月、挥汗如雨。几百号人经过两年多的艰苦奋战,一座宽近百米、高达80多米、设计蓄水300万立方米的小(二)型大坝,终于截断了湍急的涧流,高高地屹立于山谷之中。当清澈的溪流丰盈成碧蓝的湖水,映照着周遭的青山苍峦的时候,高峡平湖的奇异景观就像一颗璀璨的明珠,镶嵌在了家乡的绿水青山间。

恢复高考后,我到了外地读书,又在外地工作。当我第一次带着女友回到家乡,也第一次把她带到那留着我青春脚印和汗水的大坝上。当她看到坝内瓦蓝的碧湖,一直延向森林繁茂的山脚时,感到十分的惊讶,在这远离喧嚣的山间僻壤,竟有如许令人陶醉的美丽景致。而当转过身来,看到坝外上千平方米的斜坡上,长满了碧绿欲滴的小草时,竟情不自禁地哼起降央卓玛的旋律来:“美丽的草原我的家,风吹绿草遍地花;彩蝶纷飞百鸟儿唱,一弯碧水映晚霞……”就在我们的脚下,一片茂密的绿草从坝顶一直延伸到坝底。草儿出土不高,但十分齐整,像人工修剪过似的,密密匝匝,不露一点枯黄与间隙。一色苍翠葱茏,一派生机蓬发。在初升太阳的光照下,每一张叶片,都悬浮似的闪动着颗颗晶莹的露滴。由于层次的高低,光线的晦明,又幻化出千姿百态的形状与色泽:有的像熠熠生辉的白珍珠,有的如晶莹剔透的蓝宝石,有的似青光逼眼的绿翡翠……在碧叶上滚动,在草丛间闪烁,即使再高明的丹青圣手想也难绘这幅动感的水墨。而当夕阳西下,万道金光泼洒在绿草上,坡地仿佛披上一层蝉翼般的金丝羽绒,梦一般地荡漾开去。微风下,金黄与翠绿宛如层叠交织的五线谱,在眼前漫漶起伏,飞扬出一支支无声的青春旋律,叫人沉醉其间,不舍离去。

在家的几天,每天早晨和傍晚,我们都把眷念的脚印重叠在高耸的坝顶上,把放飞的心情镌刻在碧绿的草丛间,捕捉青葱的灵感,留下初恋的婉约。或是天真无邪地躺在草地上,看天空的湛蓝、白云的舒卷;听轻风的呓语、飞鸟的羽音;闻泥土的芳香、青草的馥郁;说青春的蜜语、未来的梦幻……诗的意境、画的留痕。每次伴着爽风和鸟鸣作别草地的时候,总有白居易“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的情愫在心中躁动,一直带入深夜甜美的梦乡。后来,当女儿刚学会走路的时候,我们也将她带到那坡草地上,护卫左右,任其在草地上打滚、嬉戏和笑闹。而当她在我们的引导下含糊不清地背诵起白居易的“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诗句时,那种“山头斜照正相迎”的欢愉之情和养怡弄孙的天伦之乐就溢满了胸襟,心境完全沉浸到了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童话世界。这一方草地哦,在我们的心中已成为大地恩赐的一扇精美的窗棂,以“空白”式的写意在我们眼前展现:冉冉的旭日在浩瀚无垠的海面上升腾,暖暖的夕阳在山花覆盖的山冈上微笑,一叶扁舟隐没于淡远的湖面,高飞群雁穿行于行云流岚之间……一派清疏而空灵的意境,悠然而意远的景幻,影映着我们青春的笑靥、撩人的心跳、无穷的欢乐、永恒的梦寐。

在这个物竞天择的大千世界里,期待着自己长成参天大树的必定大有人在。我们不必指责,大树自有大树的抱负:势拔大地,冠触苍穹,经天纬地,挡风遮雨,阴及桑梓。立着,就独立成一片让世人仰视的风景;倒下,就构造成一座福及子孙的大厦;穷尽荣耀,万人景仰。如果成不了大树,就期待成为一束鲜花的也一定不在少数。我们不必非议,鲜花自有鲜花的追求:沐浴季节的风、滋润岁月的雨,采撷天地之灵气、吮吸日月之精华,绽放人间之奇丽、分送悠远之奇香,伴清风明月,揽天下目光。盛开,富贵姣美,引来无数蜂姿蝶影;飘零,落落大方,带走不尽感叹泪光;何等辉煌,千秋悲壮。如果命运注定我们长不成大树,也成不了鲜花,那就默默无闻地做一棵小草吧:虽然低矮渺小,常常被许多高傲的眼光忽略,甚至要备受无情脚步的践踏与蹂躏,但在岁月的里程中,在冰封雪覆的严酷里,是我们最先感触到大地的脉动,最早伴随着季节的苏醒,最快报告春天来临的潮汐。尽管只能给大地一抹绿意,却奉献给了人间万古不朽的青色回想。“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专心致志地为同一个世界增绿添彩,为同一个梦想涂抹斑斓,为同一个追求走遍天涯,为同一种心灵诠释真诚……我到过新疆千里灰暗的戈壁,到过西藏万里冰封的雪域,还到过东北大雪纷飞的荒原和内蒙古风沙肆虐的大漠——尽管看不到树成行、林成阴,然而只要躬下身去,细心地寻找,总能见到那一点绿意,从雪被下、沙砾中、岩隙间、悬壁上探出微弱的触须,展开生命的希冀,给荒凉与孤寂带来无限的生机与活力。这是一种伟大的创造,大地如能万古不灭,只有小草才是它最鲜艳的标签。这是我踏遍千山万水留给这个世界的一个感悟:正是因为有了小草的不择地势、不顾冷暖、不计荣辱,才使荒漠变绿洲,戈壁披绿毯,雪域成绿原,贫瘠献富饶……这是一片多情的土地,我将深深地爱着你——铺满母亲般柔情蜜意小草的每一片土地。

梦里长相依,坡上青青草。

爱在瞬间

有的爱,相守终生,而波澜不惊;有的爱,相触瞬间,却倒海翻江。堂弟出生于1975年,不满两周的有天晚上,突然发起高烧。初为父母的叔婶一时慌了手脚。如果把堂弟送往大队卫生所看医生,从自然村到卫生所,不仅路途遥远,大雨滂沱,而且常常找不着人。全大队两千多人,只有一个小学还未读完的家庭妇女到公社卫生院培训了几天,就成了全村唯一的赤脚医生了。医术虽不高,但在缺医少药的闭塞乡下,治个脚疼脑热的,还常有人叫去出诊。正当他们无计可施之际,还是奶奶果断,二话没说,披上雨具、点起火把、迈着裹足就往漆黑的野外钻去,采来草药,漏夜煎服,上升的体温得到了控制。第二天凌晨,见烧未退,叔婶抱着堂弟急往卫生所赶。敲开大门,睡眼惺忪的赤脚医生还未听完前因后果,就不耐烦地把针头深深地扎入了堂弟的右臀。这一扎,扎出了幼儿三天三夜的不停啼哭,扎成了一个健康肢体的终生残疾,扎下了叔婶后半辈子的累赘和艰辛……没过几天,堂弟的右脚渐渐地变成冰冷、萎缩,接着失去了知觉。悬空抱在手中,轻轻地拨动,那脚丫弹动的样子,就像挂钟上的钟摆一样,已经没有一点自控力了。

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落后而愚昧的偏远山村,没有人会去追究医疗事故责任。她,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依然自由自在地、毫无内疚地行使着“救死扶伤”的医生职责。

堂弟一天天地长大了,看着同龄的小朋友一个个在地上奔来跑去打闹嬉戏,他也一次次地从大人怀抱中挣脱,可是双脚刚着地,身子就不由自主地向右边倾斜倒去,常常摔得手肿脸青,哭声不断。本是天真烂漫的幼年时光就在啼哭和泪水的浸泡中艰难地度过了。到了上学的年龄,看着别的小孩背着书包在父母的牵手下欢快地走向学校,他又闹着要去上学。可是在家连大小便都无法自理的残疾儿童,要到几里外的学校读书谈何容易?一段时间,堂弟天天哭闹,叔叔夜夜失眠。不让读书,就意味着他终生要有人供养,自己百年之后,谁来承担?学了文化,总还有一线自个安身立命的希望。“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是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通过奋斗把它们扫清?”叔叔设身处地站在堂弟的角度上反复琢磨着哈姆雷特念叨过的这段台词,终于做出让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决定:背走上学。

从此,无论是霜晨冷露、烈日当空,还是夕阳西坠、月朗星稀,那通往学校的3里的弯弯山道上,就多了一道永不消逝的感人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