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热潮方兴未艾,作为农村户口的我高中毕业后注定是要回到那片“广阔的天地”去作为一番的。所以,也就随着那股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回到了自己的家乡——闽北一个偏僻的村落当起回乡知青去了。那时的农村,仍处在“文革”的余震中,文化生活几近“真空”,除了偶尔能在大队部看到一些零散的千篇一律、众口一词的报纸和每月一次在各大队之间轮回播放的1.75毫米的电影外,还真难找到填补精神世界的书刊杂志。随着“四人帮”的倒台,一批“伤痕文学”的作品终于如岩浆喷发一般不可压制,从各种渠道纷纷刊(转)载。诸如刘心武的《班主任》、卢新华的《伤痕》、丛维熙的《大墙下的红玉兰》、冯骥才的《铺花的歧路》、张贤亮的《灵与肉》等等,无不以一种全新的视角打开了无数青年被迫关闭多年的知识窗口。尤其是孔捷生的《在小河那边》(手抄本),主人公严凉与穆兰开始的同是天涯沦落人“干柴烈火”之爱,到发现是“姐弟乱伦”之痛,再到母亲留下遗书告知两人非孪生姐弟的“鹊桥再会”之喜的故事,更是撩拨得无数年轻人心热血沸扬、躁动不已,开启了引领青年迈出追求自由幸福情感的大门。作者在篇首便开宗明义:“谨献给至今仍生活在阴影中的人们,愿他们早日得到解脱,和我们享受同样清新的空气,同样明媚的阳光。”在篇末又极尽抒情:“啊,小河,人们知道你的源头了。你从天上的每一朵云彩,树叶上的每一颗露珠流来,你最清楚人寰的爱与恨,甜与苦。啊,小河,人们知道你向哪里流去了。你九曲回肠,历尽艰辛,最终将流入浩瀚的大海,正如世途之有坎坷,人生之有曲折,前景之有光明。啊,小河,你日夜淙淙低语,人们听懂你的话了。你在诉说:愿死者得到永恒的爱,愿太阳发出永恒的光和热,愿人间充满永恒的温暖和安慰。”在当时,我和很多追求梦想的青年一样,都把这些话语端端正正地抄写在自己的笔记本上,为自己驰骋的思绪寻找到了载体与方向,开始了情感的秘密程旅。
后来,一部歌颂经典爱情故事的电影《庐山恋》在全国热播,产生了轰动。尤其是在闭塞的农村,更是搅得无数青年死水一般的心湖荡开了一波波美丽而浪漫的涟漪,再也难以自守平静。记得那天到我们大队播放的时候,是一个晴朗的秋夜。夜幕还未降临,远近村落的男女老少都已早早地吃过晚饭,在露天的晒谷坪上争相摆好了自带的木制长凳了。待我到场时,整个草坪上早已是人头攒动,呼声鼎沸,黑压压一片望不到边。我挤入站立的人群中,尽量往长凳的阵容边上靠去,寻找最佳的观看视角。新闻短片结束后,正片开始播放。那彩胶滚动下的荧幕所展现的庐山,风光秀丽,气势磅礴,一下就把观众的心给拽住了。就在那如画的背景中,一对风华正茂、气质脱俗的男女青年耿桦(郭凯敏饰)与周筠(张瑜饰)不期而遇。他们相遇在如画的山水间,相遇在青春的季节里,相遇在心与心靠拢的渴望中。
就在双双脉脉含情的目光正要碰撞心灵火花的那一刻,播放员打开了机灯,准备换胶片。借着微弱的灯光我挪了挪有点发麻的双脚,无意间瞟了一眼坐在身前长凳上的观众,才发现三位都是女性。从她们的那般亲热劲上我判断一定是同胞姐妹。也许是我与旁人赞美庐山风光时的话音过大,引起了她们的好奇,年龄最大的那位(想必应是大姐)寻声歪过头来,正好与我的目光相遇。只见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如碧泉一样清澈,一张红扑扑的瓜子脸荡漾着迷离的青春气息,一头浓郁的黑发修剪得十分齐整并源源不断地闪现出耀眼的幽暗光芒,那张略带微笑的脸庞与电影主人公周筠的面容竟然惊人的相似,简直就是张瑜的现身。就在我发现这一“秘密”并深感惊讶的一瞬间,我的心宛如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捏了一把,热血突地直往头顶涌来,在依稀仿佛中就如一位绝代仙子风姿绰约在视野的远近之中,让我再也无法把持贪婪的目光恣意饱食这上天恩赐的秀色。也许是我的眼神过于火辣,她没有再看我,只是低声地说一句:“坐我这儿吧?”边说边把坐在中间的年龄尚小的妹妹用双手抱起,自己挪到中间的位置,并将妹妹放在膝盖上坐定,为我腾出了一个靠右的座位。她的善意之举,让我顿觉周身的血液突然像被烈火点燃了一般,全身上下灼热难耐,意识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热气球悬吊到高空,随风摇摆,飘浮不定。一边受宠若惊地将屁股缓慢地从凳角往中间挪进,一边无比激动、语无伦次地连声说道:“谢谢,谢谢!”这一过程前后也就那么几秒钟的光景,然而对于我则像攀登一座仰慕已久但从未涉足的高山一样,既兴奋又畏惧、既容易又艰难——就在这颗刚刚走进青年时期的懵懂的心被提吊得七上八下的时候,电影又开始播放了。
刚刚还喧闹无比的气氛一下就静了下来,静得让我除了听到电影中的话音外,就只有自己心房的颤音了。电影中所有的细枝末节此时都已被记忆的转盘抹去了,迷糊之中只留下一个故事梗概:父亲遭“四人帮”审查而陪母亲来庐山养病的耿桦,因与侨居美国的周筠彼此产生爱慕之情而频繁接触,受到传讯。几年后,周筠再次来庐山旧地重游,对耿桦倍加怀念。已是清华大学研究生的耿桦,来庐山听学术报告,与周筠重逢,两人欣喜若狂,演绎了一场令人神往的完美爱情——跟随着主人公在磐石上的偎依,在溪流旁的追逐,在夕阳下的对视……我游移的思绪已完全进入另一种空间,信马由缰地驰骋到了一个谁也无法猜透与走进的自我想象世界——心中总在一回回地揣摩,此刻的她是否与我一样,把荧幕上的那故事、那场景、那情节,直至一个眼神、一个笑容、一句话语,都当作是我们一同身临其境,言如己出,情意缒绻,缠绵悱恻……我总在相信她会这样,因为从她让座的善意举止中,我深切地感受到了一样的青春年华所能触摸到的隐隐渗出的一种欲望与羞涩;但我又不敢坚信会这样,因为从我忐忑落座之后,她就始终与我保持着一段身体的距离,并且不再向我传递半丝的浮光掠影或只言片语——我就是在这种相信但又不敢自信的心猿意马的情境中一直希望并失望到电影结束。如何离开现场,怎样回到家中?全都到了九霄云外。
是夜,辗转反侧,再难入眠。恍惚中记起俄国著名作家列夫.托尔斯泰在他的代表作《安娜.卡列尼娜》开篇中的一句话:“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想起这人生的第一次“艳遇”,即便是自作多情、一厢情愿,也难以不让我自觉对号入座起来,自我设想了许许多多的假如。就在无数的假如串起的冥意之中,深感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因为在我与她同坐一条长凳之后,虽然没有任何言语和行为上的亲密,但我已分明感受到:有一种心跳的波段一直在向我辐射,有一种美妙的气息一直在向我撞击,有一种无声的诗意一直在向我传递——不可名状的青春恋情。
就从那晚起,心里竟滋长出一种时而羞赧、时而迫切的期待来,如春天的青草地盼望阳光一样,总在热切地祈望着下次电影的到来。可惜没能等到第二次电影的放映,我就幸运但又不舍地离开家乡到外地工作了。再后来,听说她也到了一个至今我还不知道地名的城市生活去了。尽管我们后来从未通过信、见过面,但那秋夜中的一幕幕情境至今仍然轮回在我的岁月中,睡梦里;那束可遇而不可求的目光如今依然灼热在我的眼眶边、胸口上。如果说这也是人生的一种缘的话,那么这种缘就是一次刻骨铭心的擦肩而过。虽然我们之间有缘无分,但这种“水鸟哲学”似的、细水长流般的情感与当代人的急风暴雨式的快餐情感比起来,似乎更值得咀嚼、回味与珍藏。在这个世界上,在人类情感的长河中,也许曾经有过但不能拥有的东西越显弥足珍贵。这种童真一般的情感,既有王维“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的邈远、浩瀚与空阔,更有《诗经》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茴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的高洁、清雅与飘逸。谁曾拥有,永难离弃;与我同歌,不求彼意。
翠钿红袖水中央
“采莲去,月没春江曙。翠钿红袖水中央,青荷莲子杂衣香,云起风生归路长。归路长,那得久。各回船,两摇手。”这是唐代诗人李康成一首脍炙人口的《采莲曲》,作者采用白描式的笔触简洁而传神地把曙色中采莲的场景定格成了一幅清丽淡雅的水墨画,读之令人神思飞扬,浮想联翩。
从此,我对莲花有了别样的情感。莲花也叫荷花,睡莲科多年生水生草本花卉。在世界栽种范围甚广,主要分布于中亚,西亚、北美,印度、中国、日本等亚热带及温带地区。在我国,已有三千多年的种植历史,一直都是世界的主种区。所以,爱荷之人历久弥多。这就不仅使荷花成了与兰花、梅花、牡丹、菊花、月季、杜鹃、茶花、桂花、水仙花齐名的十大名花之一,而且还形成了一种特殊的荷花文化。究其根源,因“荷”与“和”、“合”谐音,暗喻了儒家“和而不同”、“以和为贵”的思想精髓,从而荷花文化又成了我国“和”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成了和平文化、和谐文化不可或缺的载体。又因其具有迎狂风而不惧,顶烈日而芳菲的特有气质,在人们心目中就更成了真善美的化身,成了吉祥丰兴的预兆,成了佛教神圣净洁的名物,也成了历代文人骚客歌咏不绝的物象。宋代词人周敦颐在《爱莲说》中就说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将其看成是一种高尚品质的标杆。于是,就有许多人暗自把荷花当成了一种超凡脱俗、洁身自好的人格榜样,渐渐地也就有了群体意识将其作为和平、友谊象征的思维定向。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我国先后就有山东济南市、济宁市,湖北孝感市、洪湖市,河南许昌市,广东肇庆市,江西九江市将荷花定为市花。九十年代澳门回归前制定特区的区旗、区徽,也精心选用了荷花作为图案。尽管每个城市遥隔数千里,发展的道路也各有不同,然而,由于相似的历史渊源,相近的民风习俗,相同的情操陶冶,使得人们对荷花的喜爱心态一脉相承,殊途同归。这就使得荷花超出了一般花卉的表征形态而具有一种特殊情感元素的深厚内涵。
莲荷一身都是宝。莲藕与果实是珍贵的食品,花朵与胚芽还是上等的良药。几千年来,除了具有很高的食用和药用价值外,还不断地被人们赋予了种种特殊的寓意,种种精神的寄托。所以,种荷之风日盛一日。在湖北的洪湖市,就利用洪湖七百多平方公里的水域面积,栽种荷花,使整个湖面成了花的海洋。具有“中国荷乡”美誉之称的山东微山湖,也一样是莲叶接天,花繁千顷:初夏,苍茫碧波之间,莲叶田田如浮水碧玉,青翠欲滴;荷苞朵朵,如灯盏盏;鱼戏花下,风送花香。盛夏,百里花盛,艳绝天际,铺霞叠锦,流光溢彩。秋末,茎退绿装,叶拖水镜,微风徐来,金波荡漾——形成了一处名副其实的“泽国莲乡”。从1994年起,当地政府坚持每年举办一届“微山湖荷花节”,吸引了无数中外游客纷至沓来,“观荷觅趣”成了当地叫得最响的旅游品牌。我曾观赏过那“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壮阔图景,但我只是一个匆匆过客,只能无奈地摄下几帧留影,且为纪念。就这点上讲是遗憾的,因为我不能与之相守花开花落。然而我又是幸运的,在我曾工作过的闽北吉阳镇,就与荷花相依相伴了十多个春秋,享尽了“处处荷田处处花”的美妙情致。
每年端午节前后,该镇六千多亩的荷田就把溪流两岸装扮成了一个绿的世界、花的海洋。子出水很高。翠色的叶子在小指般大小的无节茎杆上磨盘似的展开。而每根一人见高的茎杆,就独独撑起一张斗笠般大小的荷叶。为了争夺阳光,每张叶片不仅努力向上生长,还尽可能地向四周挤占空间。这样,叶片就肩挨肩、缘叠缘地一同托举起了片片错落有致而又连绵不绝的绿色绒毯,铺天盖地连接着夹峙的青山,把旷野遮盖成无边的绿云似的梦幻。风生水起,叶片跟随风向,一波波地由远及近翻腾而来,又一垄垄地由近及远呼啸而去,翻卷出盆地峡谷中波浪汹涌的碧海翠湖,让人仿佛身在旷野心却漂浮在瀚海苍茫的惬意之中。
花朵开得鲜艳。就在密密匝匝的叶片缝隙,又伸长出一根根笔直的莲杆。每根莲杆的末端,都顶着一个火球般的花硕。整体望去,有的含苞欲放,有的已灿然绽开,在绿叶上摇曳出一层璀璨的氤氲,像飞霞的流韵,似落日的余晖,在起伏的波纹上燃烧。细观单朵,含苞的,似彩绸包裹的烈火,如碧海导航的灯盏;怒放的,如婴儿嫣然的颜容,似少女羞嗔的笑靥。朵朵花儿,有牡丹的艳丽,有兰花的儒雅,有梅花的绰约,有菊花的高洁——在绿叶的骚动中,最是那温柔的一颔首、一昂头,更显“无端隔水抛秋波,遥被人知半日羞”的娇媚。铁嘴铜牙也好,铁石心肠也罢,此刻都会被一只无形的绕梁柔指轻轻地抚过,让人神经中枢顿然酥麻,身心随之都消融到了一种无语与柔顺的绵绵情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