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清玄
对一幅画而言,论说是容易的,抒情是困难的,涂鸦是容易的,留白是困难的,签名是容易的,盖章是困难的。
开车走麦帅二桥,要下桥的时候,突然看到西边天最远的地方,有一轮紫红色饱满而圆润的夕阳。
那夕阳美到出乎我的意料,紫红中有一种温柔震慑了我的心,饱满而圆润则有一种张力,温暖了我连日来被误解的灰暗。
我突然感到舍不得,舍不得夕阳沉落。
我没有如平时一样,下桥的第三个红绿灯左转,而是直直地向西边的太阳开去。
我一边踩着油门,一边在心里赞美这城市里少见的秋日的夕阳之美,也一边为夕阳之美,也一边为夕阳沉落的速度感到吃惊。
仿如拿着滚轮滚下最陡的斜坡,连轮轴都没看清楚,滚轮已落在山脚。夕阳亦是如此,刚刚在桥上时还高挂在大楼顶方的红色圆盘,一坠一坠,迅即落入路的尽头。
就在夕阳落入不见的那一刹那,城市立即蒙上了一片灰色的暗影,我的心也像石头坠入湖心,石已不见,一波一波的涟漪却泛了起来。
我猛然感觉到两个可怕的想法:我每天都在同一个时间走同一条路到学校接孩子放学,为什么3个月来没有看见美丽的夕阳?如果曾看见夕阳,为什么3个月来完全没有感觉?
这两个想法使我忍不住悲哀。在前面的三个月,我就像一棵树,为了抵挡生命中突来的狂暴风雨,以免树下的几棵小树受伤,整日在风雨中摇来摇去,根本没有时间抬头看看湛蓝的天空,更不用说一天只是短暂露脸的夕阳了。
我为自己感到悲伤,但更悲伤的是,想到这个城市里,即使生活中没有风雨,也很少人能真心欣赏这美丽的夕阳吧!
每到黄昏时开车去接孩子,会打开收音机以排遣塞车的无聊,才渐渐发现,黄昏时刻几乎所有的电台都是论说节目。抒情的、感性的节目,在下午4点以后就全部阵亡了。论说节目几乎是无可避免的有一个共同的调子,就是批评,永不停止的批评。
我常常会想:在黄昏的时候,一天的工作已经结束,心情应该处在一种欢喜与柔美,沉浸于优美的音乐。然而却几乎所有的节目都在论说,永不停止地论说,是不是象征着整个城市在黄昏时,美好的感觉都沦亡了呢?
想要换个电台、换一种感觉,转来转去却转不出忧伤的心。最后,只好又转回我最喜欢的台北爱乐,一边听着优美的古典音乐,一边想着:如果在黄昏时刻,禁止论说,只准听音乐喝茶,看夕阳沉思,将是对这个城市的人最严重的惩罚吧!
那美丽的紫红夕阳,使我想起水墨画左下角的落款和印章。
如果我们的每一天都是一幅画,应该尽情地着墨,尽情地上彩,尽力的美丽动人,在落款封印的时候,才不会感到遗憾。对一幅画而言,论说是容易的,抒情是困难的,涂鸦是容易的,留白是困难的,签名是容易的,盖章是困难的。
但是,这个城市还有人在画水墨画吗?还有人在每天黄昏,用庄严的心情为一幅水墨画落款吗?
看到夕阳完全沉落,我怅然地回转车子,有着橘子黄的光晕还余韵犹存地照在车上,惨白的街灯则已点燃,逐渐在黑幕里明晰。
我为自己的今天盖下了一个美好的落款封印,并疼惜从前那些囿于世俗的、沦于形式的、僵于论说的、在无知与无意间流逝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