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任惠敏
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
父亲是一个极重感情,也极善于把别人的感情收集起来的人。他总是把它们一捧捧珍藏起来,放进胸膛,因此他的胸膛很沉重。
刚刚解放的时候,大连的冬天特别冷,街上随时可以看到冻裂的水管,一夜间流出来的水到第二天早晨便成为一座座冰场。
就在那样的一个晚上,父亲行走到中山广场附近,在一座大楼前的圆柱子后面见到一个人蜷蹲在那里,十分可怜。父亲说尽管在那个时代那种场面常常见到,但是每当见到时总是心中难受。父亲走上前去告诉他,说那儿是个风口,风刮到那儿都在旋转,在那儿呆一夜可遭大罪了。又告诉他大连有许多破空房子,日本人撤走以后,空出来不少。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父亲就去码头接船。经过那座大楼时,发现那个人仍旧在那儿蜷着,他已经冻得不会讲话了,嘴唇上和两只眼眶里都布着一层冰。父亲说那种场面看了以后让人心碎。当时父亲穿了一件长袍,长袍的表面是黑色的,里面是一层蜷曲的羊毛,父亲说他当时什么也没想,只是急忙脱下来,像大包袱皮似的把那人裹了起来。然后他什么也顾不上说,拔腿就往自己住处跑,因为轮船就要进港了,他必须先回去穿好衣服,才能去码头接客人。在以后的冬天里,父亲还常常想起他。
大地渐渐苏醒,又渐渐冰冻,转瞬几年的时光飞快逝去,就在又一年的春节,父亲见到了他。
这次是在我们家里见面的,父亲说大年初一早晨,他来拜年。当时父亲愣了,他一边叩首一边讲起了那一夜……
看到他红润的脸庞,父亲知道他度过了难关。如今大概是已经在大连站住了脚。他告诉父亲那件长袍里有别人寄给父亲的信,他始终保留着,所以就按地址找来了。
后来两人成了朋友。
许多年过去,那个人的父亲去世了,他来向我们家借钱。父亲说他一连借了许多人家,人家都不肯借。在倾盆大雨中他跑到我们家。父亲说他太可怜了,就借了他500元钱。他说处理完了丧事,便还。
一直拖了六年,钱始终也没还。这期间他不再来我们家,父亲曾去过他那儿几次,每次还没有开口,他就讲出了许多难处,把父亲顶住了。我的父亲很老实,一肚子想好的话语,又一句不剩地全带回来。
又过了几年,世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绿的变成了红的,红的变成了绿的,世界颠倒了。我正直、善良、忠厚的父亲一夜之间也变成了打倒的对象。在数百张大字报中,其中最醒目的便是那个父亲曾经救过的人写的。他说解放前他差一点冻死在街头,父亲这个资本家还穿着皮大衣……
就因为他写出了一些鲜为人知的内容,父亲就遭了许许多多的罪。父亲说一切都可以忍受,唯有他的伤害无法忍受。
我的冰雪聪明的父亲,能用一双眼睛识别真伪黄金,哪怕是稍微有丁点不足的成色,他也能识别,而他很难看清楚一个人。不是他的眼睛不明,是人的伪装胜过世间万物。
一切都过去了,也是在数九寒冬的季节,父亲得了绝症。在弥留的日子里,他和我讲起了他这一生的经历,他说一个人一生假如没有朋友,会很孤单;假如有朋友,务必是知己。交人难啊,不是被朋友保护,就是被朋友暗算。他又提到了前面说的那个人,父亲说他如今也是个老人了,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