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席慕蓉
昨天晚上,站在旧画室的墙外,站在旧日许多记忆的墙外,我好像看见了我自己,在迂回行来的路途上,原来曾经经过了那样美丽的一处驿站。
昨天晚上,我又回到山上的那间画室去了。
屋子已经换了主人,我只能站在墙外,藉着脚下几块大石头的帮助,斜靠着墙头去探看院子里的风景。
风景几乎没有什么改变。荒芜的院落里依旧种着半园菜蔬,屋子里亮着灯,灯光依旧斜斜地铺在廊外的土地上。这块在院子中间长着杂草的土地好像比从前更加空旷了,我想,也许是因为少了那六缸荷花的缘故吧。
那六缸荷花原来是在石门乡间种下的,几番开落之后,又被我移到阳明山上这一处偏冷的院子里,想不到夏天来时,也竟然都大朵大朵地开了起来。
那些个夏天的夜晚,画累了,我就常常会从屋子里走出来,坐到石砌的墙头上往山下望去,整个台北平原几乎都在我眼底,那无限灿亮而又密集的灯火不断闪烁颤动,远远望去,好像是一种无法控制的生命的律动。而在我身边这黑暗的山间,盛开的荷花在小小的院落里互相依傍静静站立,仿佛也在倾听着什么。夜晚微凉的空气中,飘浮着模糊的花香。
我一直很喜欢这个画室。可惜因为房屋太老旧,许多地方一定要重新改建才能存放我的油画,屋主又不舍得把它卖给我,我只好搬家了。
离开这间画室已经有一年多了,此刻我早已在淡水海边一处长满了相思树的山坡前找到了新的工作室,六缸荷花也跟着迁移到新的院子里去,夏天来的时候也开了几朵。但是,也许是因为那带着盐分的海风的关系,一直不再能像在石门乡下和阳明山上时开得那么好了。
我因此而常常会恋念着这间山上的画室,当然记忆里不止是只有荷花,还有那些在春天会开得满树的山樱,那些会散发出香气的柏树,秋来时那山径旁一路延伸过去的芒草,满月的光辉在小路上曾经印下我那样清楚的身影,还有那个初冬的清晨,站在院子里,发现竟然有细细的雪花正在不断轻轻飘下。
还有那两只常常从天空飞掠而过,在遥远的云朵下盘旋呼叫的鹰,它们的叫声像婴儿的声音一样干净、一样清亮……
这山间的画室充满了我爱恋的记忆。
可是,当时的我心里总是惦记着工作的进度,所有的风景,所有的美丽记忆,不过就只是在短暂的休息时间里得到的那些片段印象罢了。
而只有在离开了之后,从那许多时日推移出来的距离之外远远观看,才能发现,原来那些片段和零乱的印象,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蜕变成为生命里真正的主体,坚实圆满,反复出现,自成为完整透明不可切割的一瞬。
昨天晚上,站在旧画室的墙外,站在旧日许多记忆的墙外,我好像看见了我自己,在迂回行来的路途上,原来曾经经过了那样美丽的一处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