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一个轮回,天龙八部众生而灭,灭而生。
那年的大理,是一个起点。
云雀头一次看到大理的三月,她走在王都新城,步伐轻盈。大理的春日千娇百媚,春色染绿了枝头。那样的景致苍翠而清澈,一瞬间占据了她所有的视界。这并非汹涌的吞噬,而是温润的包容。缘自一种香气,一种靡丽,她发自内心地觉得,她喜欢这里。
此处没有刀光剑影,彼恩我爱。有的,只是世俗恬淡。云雀不禁放开了歌喉。她的嗓子很涩,歌声并不好听。
“啊!”
她被头顶的忽来的重量打断,一种馥郁浓香,随九天玄舞飘然落世。一个花冠从天而降,恰好掉在她头上。
黑衣的男子缓步走来,手上戴着一串璎珞,格外耀目,仿佛在哪里见过。他是花冠的主人,他告诉云雀,只有天下第一的嗓音才配得上这顶花冠。
“你的歌声比紧那罗更动人。”
云雀惊讶,扔掉了花冠。温润瞬间化为愤怒,用鄙夷的眼神凝视着男子。紧那罗的地位无人能动摇,男子稍稍一愣,邪媚地笑了。让她想起曾经养过的一条小蛇,它有冰冷的身体,和白玉一样的眸子。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喧闹的城寂静了下来。肃穆中带着零碎的议论,绚烂的水晶马车里,金色的身影若隐若现,路人的猜测只是徒添了他的斑斓的传奇。
“紧那罗!”云雀几个健步,纵身跃上飞驰的马车,十足像只伶俐的雀,绛纱在空中划出一个美丽的弧度。她这才发觉自己忘记了刚才的男子,回头,空气中只留下了一个虚影。她抓着紧那罗的手臂,说:“我们留在这里好不好?”
宝石一般的男子,浑身散发着高贵的气息。孤傲的外表是与生俱来的,真正的紧那罗拥有一颗温和的心。他笑着弄乱了云雀的头发,说:“不行。”天籁般的声音漫溢了整个车厢。
云雀在大理的头一个春天,带着零星暖意,也不乏斑驳瑕痕。
他们是游吟歌者,因为战乱不停寻找新的城市,他们需要一个平和的、有着和煦阳光的城市。这个贫瘠的尘世,已经经历太多掳掠,变得不堪一击,而战争还在继续着,他们无处可去。十二年一个轮回,天龙八部众生而灭,灭而生。紧那罗说,他要离开那个轮回。
“云雀喜欢这里吗?”
她使劲点头,头上的花饰都几乎坠落。紧那罗又笑了,她总能轻易让他发笑,于是他答应她在大理逗留一天。云雀的喜悦难以掩饰,红润了她的面颊,紧那罗总是那样仁慈。
紧那罗所到之处,一定有人请他献歌。云雀站在玲珑阁后台,默默看着,她头一次分了心,她在想,会不会再见到那个人,黑色的,如夜的帷幕。很快打消了念头,那个大言不惭的男人!
前台琉璃晶莹,紧那罗缓步走上舞台,翠绿羽毛纤长而精致,就像像一首诗,娓娓道来。这不是她第一次看到紧那罗舒展他的翅膀,但是每一次都是这样艳丽超凡,每一次……都会带来灾难。他是****,把歌喉深陷苦海,惹来尘世不必要的悲哀。这样的天籁,是凡俗不该,也不配聆听的。可是紧那罗并不爱自己的歌声,他只是唱着,单单唱着。
“逃,去浩洋彼端。”
可是蝴蝶,终究飞不过沧海。
那是一个不眠之夜,玲珑阁起了一场大火,十八年来最盛的火势,整整烧了一天一夜。等人们制服了它,新都的繁华已经变成了一片焦土。
云雀泣不成声,因为,又有很多人死了。
那些为紧那罗的歌喉乍舌的人们,惊以为自己到了天堂的人们,已经消失成了一堆灰尘。传说,已经流传到四处,但是每次都有人不信邪。也难怪,连云雀自己也至今无法相信那个传说。
所有听过他歌声的人都死了,活着的,只有她,和紧那罗自己。
“还是逃不出轮回。”紧那罗脸上有一丝惨淡的笑。
“我们走吧,紧那罗,我们走吧。”她依偎在紧那罗的胸膛,正是那样温热的身躯支撑了她单纯的信念。
十二年前,她从罗生花里醒来,有人告诉她:你是紧那罗翅膀上的一根羽毛灵变而生的,你是紧那罗的。
“丫头。”冷冽的声音,云雀转头,又是那个黑色身影,他笑着朝他们走来,上次的话他没说完,他握住了云雀的手,问她要不要来他的府邸献唱。
没错,他要云雀,而不是紧那罗。从来没有人赏识过她的歌,这样的邀请让她心动。
她拒绝了,那年春天他们匆匆离开了大理,继续寻找平和之地。但是紧那罗的歌声依旧发挥着巨大的魔力,听过他歌的人,都已经坠入阿鼻地狱,永不超生。即使这样,她还是坚信,这世上有一片乐土。
又一次见到那个男子,是在紫竹林。
那里有一群饥寒交迫的流民,他们苦不堪言,紧那罗要云雀为他们送去水食,她乐意地去了。没想到那个黑衣的俊雅身影早就在那里,分发救济。云雀想离开,可却被他抓住了手腕,男人用他独特的气势宣告:云雀将为他们献唱!
她瞪大了眼睛几乎要把眼前的男人撕成碎片,但是那些于消瘦而凸现的眼睛,带着一种闪烁的光芒。
她妥协了。
那是云雀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歌唱,她奇迹地听到了自己无与伦比的美声。一曲罢了,那些流民们兴奋欢呼,把她誉为神明,这是她头一次感到春的芬芳潋滟。回过神的时候,男子已经远去了。他留下一张纸条:紧那罗的歌声让人流血,你的歌声让人微笑。
他的字罂粟般绚烂绽放。
后来,云雀从流民口中得知那男子名字——莫呼洛迦。
春迎朝花,夏似骄火。蓦然回首,已经开败了一池莲花。
紧那罗献歌的次数越来越少,他闲来无事会独自出去巡游,每每这个时候,莫呼洛迦就会出现带她去为人们歌唱,他并不是怕紧那罗,只是云雀有些心虚。
“你这样做,是为了帮他减轻罪孽。”莫呼洛迦说,接着又露出了绝美的笑。云雀戴上了花冠——那顶用罗生花做成的艳丽头饰。
他为她画眉。
这之间有一些迷醉,在无数个冷清的夜晚,她起来望着远处的烽火,也许她不能救世人,但她至少还能为生命而歌。
这样循序到了第三年,她在望月楼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很多人都从远方赶来目睹她的芳容,也不外各处伶人。当她唱到中场的时候,一束翠绿的柔光进入了她的视线,她哑然。
人中最显眼处,紧那罗在台下望着她,两人的角色互换了。带着一抹淡淡的哀伤,紧那罗背过了身子,她不顾一切疯狂朝他奔去,留下了惊愕的人群。但是他走得很快,她只好奋力叫他的名字。
紧那罗!
听到了这个名字,人们狂热起来,把翠绿的身影团团围住,用各种方式靠近这个传说中不吉的人物。他要离开,可衣服却被人死死抓住,还有小孩扯断了他的头发。云雀冲进人群,企图阻止,可都是徒劳。
“唱啊!你的歌杀不了任何人!”一个大汉用长剑指住紧那罗的咽喉,看他的招式却像是贵族。云雀用身体隔开他的剑。
“放下你的剑!我来替他唱。”
即使这样,大汉还是轻易地把她甩开,人们的目光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好像飞蛾一定要扑火一样。她被人踢到很远,在角落里,苟延残喘。
然后望月楼里响起轻灵的旋律,她的角色没有变化。他在中央,她在角落,永远永远。她平静地看着人们的毛发开始萎缩,皮肤变得干瘪,骨头从身体里穿出,心脏、肝脏丢了一地,那个大汉已经与他的剑融为一体,血肉模糊。
“去吧,去浩洋彼端。”紧那罗睁开眼睛,满地满地的尸体。他捂住心脏,问:“云雀,你也相信那个谣言吗?”云雀从血泊里站起来,拿着几盏灯火,点燃了墙上的布帘。大火焚毁了人的身驱,死状灰飞烟灭。
“我不知道。”她已经无力去相信了。云雀告别了莫呼洛迦,她要带紧那罗离开,让人们忘记紧那罗的歌声。作为代价,她也不再歌唱。男人只是带着一种幽兰的微笑,目送她离开。在他身后,罗生花一夜盛开,遍布古城。
一场战火弥漫到了西南,生活很不顺利,紧那罗需要极好的香料养声,就像故事书里的乾闼婆一样。没有香料,他会啼血,身体越来越弱。一次,她偶尔在雅尔河边找到了紧那罗需要的香料,高兴极了。
以为那是上天的眷恋,后来才发现,那是莫呼洛迦的施舍。
他的目光更清冷了,但是她需要香料,需要紧那罗。接下来的一切都变成了一场交易。
“代替他吧。”莫呼洛迦说,带着天赐的幻惑,他教她歌唱的技巧,为她购置了最华贵的装束,唯独不变的,是罗生花冠,它依旧艳丽。
她开始日夜不停地为将士歌唱,她的歌声有一种奇特的力量,能安抚人心。她所在的阵营就能克敌制胜,无往不利。
渐渐的,她也变成了一个传说:云雀的歌声能带来胜利。
紧那罗被人恐惧,而她被人迫切需要着。
但她明白,即使是胜利那也是屠杀,这样的歌声,并不是她要的乐土。唯一支撑着她的,是那些昂贵的香料,紧那罗无知的微笑。他以为她在打零工,因为他从不接触战场。
“云雀,你相信那个传言吗?”
“不,我只信紧那罗。”
说谎……
紧那罗弄乱了她的头发。
那天,紧那罗离开了,他不需要一根不忠诚的羽毛,云雀的哭声一直延续到某个清晨,然后莫呼洛迦来了,挽起她的手,抹****的泪。
萧瑟的秋雨冲刷了血水,莫呼洛迦一身戎装站在她身旁,现在,莫呼洛迦是永胜军的将军,他大手一挥,便可号令天下。有了云雀的歌声,他如虎添翼。他摸她的长发,叫她丫头。触摸到莫呼洛迦的时候,她仿佛能看见青瓷色的巨大碎片,粘滑的液体散发出温暖的香气。那年在大理,正是这样的香气,留住了她的心。
也许他是对的,她正被全世界需要。
云雀这样想着,战争已经进行了三年。那一个秋天,厨娘叶娜的夫君没有从战场回来,她陪她第一次上了真正的沙场,那里已经结束了战阵,尸横遍野。叶娜哭泣着寻觅,而她呆呆站在大片诡异的尸体边。毛发萎缩,皮肤干瘪,骨头从身体里穿出,心脏、肝脏全都翻了出来。那种死法,她异常熟悉。
她还记得,帅旗上永远有一条盘踞的毒蛇。毒蛇总是花言巧语,满腹仇恨。
莫呼洛迦,是蟒。
弥卢山有一种美玉,可以做成精致的璎珞。
云雀亲手做了一条,准备送给母亲。那年,恶神联盟巨蟒击了她的家乡。母亲殊死搏斗,到最后,她死了。
只留下云雀,还有巨蟒之后。
她赶到自己的手在颤抖,然而,剑在向它刺去之前收了锋利。她救了小蟒,抱起它把璎珞带在它的尾上。小蟒说:“你有恩于我。”
她摇摇头,看满城残骸,如此薄恩,又算得了什么。
佛说,缘因如此。
后来的记忆很混乱。椒香弥漫在纱帐内,有人告诉她:你是紧那罗的羽毛,然后紧那罗优雅的身影占据了她的视线,叫她“云雀”。
那一声,是在十二年之前。
“你骗了天下人!”紧那罗的歌声不会伤害任何人,那些人都是你杀的,你利用他的传说,挑起一场场战火,坐享其成。可悲的是,云雀自己却成了毒蛇的同谋。
她撕裂了帅旗,当着三千兵众,让他他威严扫地。莫呼洛迦默默看着她,温柔地抚上她的脸庞,手腕上的璎珞带着弥卢山独有的光泽。
为什么……云雀低垂下头,她对于答案总是惊恐,没有勇气去得到。
莫呼洛迦失去了云雀,士气大颓,节节败退。镜羊君趁火打劫,盘踞大理,时日又回复了那年春天。
她素衣站在城下,大理城井然,镜羊君站在高台上,很得民心,因为他将惩治幻世之妖。巨大的鸟笼被挂在日光下,阴影处像是血色般,翠绿的羽毛缓缓落下,零碎了一地。记忆,就如同一瓣馨香,漂浮随虚河而去。
浮生如斯,缘生缘死。
境羊君的容貌让她想起了当时举着长剑的大汉,只是他稍年轻。忽然云雀觉得头顶下了一场雨,带着浓浓的腥。紧那罗在咳血,他的喉咙已经被镜羊君毒哑,每日都会因为香料不足而呕血,每日一次,直到血水干涸。这是大理城人最大的娱乐,周围的人也纷纷赶来,残忍地观看着。
紧那罗看到了云雀,从牢笼里伸出发白的手指,想碰她,可太远了。她走一步上前,却听到一声锐利,两截手指落到她脚前。士兵得意的笑容,她此生不忘。
人都有仇恨,她终于明白。
那年冬天,她又回到莫呼洛迦身边,他笑着,仿佛预见了一切。
“你得天下,我只要紧那罗。”
又是一场交易,胜利女神回归了,蛇图腾一路血光,杀到了大理城下,镜羊君自刎高台,从此以后天下尽归他所有。
当紧那罗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春色明媚。四下无人,他展开歌喉,竟是无比自然,更添了几分优美。云雀看着他神情气爽的样子,嘴角露出一丝微弱的弧度。一切都是莫呼洛迦的阴谋,我们可以逃出去,飞过沧海,去一片世外桃源。
他们相视,无语。紧那罗把她拥入怀中,泪水打湿了她的额头。有一千句话在她心里,可是她一句都说不出来。
“我爱上你的歌了,我爱上了。”紧那罗说,但是她不知其中的意义。
莫呼洛迦说:紧那罗的嗓子已经彻底毁了,除非有人愿意,一物换一物。说这些话的时候莫呼洛迦带着一种绝望。
失去了嗓子之后,她常常做梦,梦到自己在弥卢山,身披翠绿羽翼,与一群魔人斗阵,最后的胜负未出,梦就结束了。梦里面,还有个冷冽的男子,抚着她的长发,温柔地喊:紧那罗。他们在月色下嬉戏,他手上的璎珞,时而惨白,时而殷红。
她很怕,因为梦里的角色都颠倒了。
若天幻惑。若龙幻惑。若夜叉幻惑。若罗刹幻惑。若紧那罗幻惑。若乾闼婆幻惑。若阿修罗幻惑。若莫呼洛迦幻惑。
都是幻惑。
紧那罗,我们走吧?
紧那罗?
紧那罗……
无论怎么叫他,他都没有反应,忽然他背后的翠绿羽毛变成了黑色肉翅,光滑而粘腻。他飞到高空,手上,跳动着红莲火焰。这一切,已经无法阻止了,莫呼洛迦站在她身后,大理城在火光中渐渐焚灭。
他的名字是:阿修罗。
“如果让我爱上你的歌,就把紧那罗城还给你。”十二年前的阿修罗,有一张俊雅的脸,他夺走了紧那罗的歌声,用翠绿的羽毛伪装自己的肮脏。
“你真卑鄙!她不能歌唱了,怎么能赢?”小蟒说。
而魔王只是笑,也许他觉得这个游戏他是必胜,也许他想看看所谓的奇迹,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定下了这个游戏,一切都只是他的一个游戏。
十二年前,紧那罗被阿修罗所灭。
“我没有骗你。”莫呼洛迦冰冷的鳞片包裹住她,一切都清晰了。记忆里,巨大的宫廷,群臣朝拜,那时候她不叫云雀,他们叫她——紧那罗。冷冽的冬,弥卢山的恶魔占领了紧那罗城,但是他丝毫不急,只想慢慢享受焚灭的快乐,不在乎是十年还是几十年。
一觉醒来,整个世界都是全新的,没有莫呼洛迦,没有阿修罗,只有一座空城。莫呼洛迦用他的蛇鳞为紧那罗制造了坚实的堡垒。当时的小蛇还太稚嫩,无法保护你,而如今的他已然是一座伟岸的城,可以捍卫你,生生世世,此许未央。莫呼洛迦要送你罗生花冠,罗生花,花语,无情。
十二年后,他们都不在了。
那时,你笑着,在花海里。
那时,别人都想要你的歌,可我,只想要你。
昂首晴空,蛇纹潋滟的微笑,就如当年大理的春。
蝴蝶山谷里有一座城,名为莫呼洛迦。那里,开遍了罗生花。正如那许久前,阿修罗第一次在花海里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