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他的山水册页一页一页拆分开,来做成书签吧,在课堂上,装着听微机或者经济学老师的侃侃而言,一点一点去看他;如果胆子再大些,弄个耳机,在MP3或MP4上配着听听网络上下载的、和着背景音乐的、他的散曲朗诵吧。你会觉得,这一堂课走神走得真值啊。
其实,他也是擅写风景擅写美、才华横溢的大诗人呐。他游刃恢恢,在画画和写曲之间游走,好像随意出入自己家的两个房间。才华是一件神秘的礼物,一柄双刃剑,弄不好,向内反伤;弄好了,毫曹逼人。
也许因为才华过于盛大了吧,他有着同一般人不大一样的性情:
清高孤傲,迂癖乖戾,还不谙俗务,一生没做过一天官——这在那个有点能耐就得瑟的时代(其实,就这一点而言,哪个时代也都差不多)是匪夷所思的。他将名利看得肮脏至极,就有那能力也是弃着无用。
仅就此一点,这人也够奇了——看茫茫世间客,或求名或求利,或干脆求个双全齐美,哪里见了一无所求的?这么说他也是有缘故的,据说起义军张士诚的三弟张士信派人带着绢和金币求画,他竟当场撕了绫绢,并昂然道:“某誓死不为王门画师!”张士信暴怒之下要杀他,有人说情才躲过了一劫。不料,一日泛舟太湖,正遇到张,被痛打了一顿,他当时却噤口不出一声。后来别人问起缘由,他却说:“一出声,便俗了。”还曾作一诗以述其怀:“白眼视俗物,清言屈时英,富贵乌足道,所思垂令名。”这劲头儿,很有几分六朝人物的迂阔不吝。而寂寞的精神,往往更靠近伟大。
看看他的为人姿态,也就难怪他笔下风景中的树都秉着一副副淡尽世俗、提按不争的方正大君子的模样了。
他的那些树也跟他那个人一样,虽然没多少叶子,萧疏得很,但叫你觉得总有什么东西,从枝条以及它们脚下的净土里呼之欲出。
他还喜欢慢慢地做事,一点都不着急。记得史载魏晋人风度时用了许多趋于静态的词,譬如:“不动容”、“恬然”、“徐起”、“徐曰”、“徐唤”……总之,一切都是“徐徐”的,万物有灵且美。他深知过于用意和过于急切都是不好的,局促仓皇足以使美将不美。因此,他的举手投足乃至作文作艺也就带出了些露珠一样的晶莹。
他是个长久地注视一棵树也能看出它与众不同的好看的人,同时,他也是个有洁癖的人,不但在食物上格外挑剔,恨不得只早晚吃点薇蕨凑合过活,就连房前屋后的树也常常叫人清洗、擦拭,显出它最好状态下的样子。这还没什么,有问题的是,他的香厕直接是一座空中楼阁!用香木搭好格子,下面填土,中间铺着洁白的鹅毛,“凡便下,则鹅毛起覆之,不闻有秽气也。”我更愿意相信,他的洁癖由精神洁癖转化而来。
洁癖或者说精神洁癖使这个男人不仅激怒了敌人,也丧失了朋友。
他的一生都很孤独,非关造就,只因性格。那种集理性、冷静、不言不语于一身的盎格鲁·撒克逊似的精神是遭人厌的。但可以想见,他在这孤独中一定有外人体会不到的大享受,否则,他支撑不了那么久——太久了,一生。
关于他的嗜洁如命,明人搜辑的《云林遗事》中明确记载说,一次他留客住宿,夜里听到咳嗽声,次日一早就命人仔细寻觅,有无痰迹。仆人找不到,假说痰吐在窗外梧桐树叶上,他就叫赶快把叶剪下,丢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就连和女子交往也是如此。在《国画之美》那里我写了他一点类似的事,这里不再赘述。有一点神经质,具体讲就是强迫症,对不对?然而,这难道不是艺术家们的特质吗?他们阻止不了自己的行为,包括艺术行为。那些人是不为俗世活的——他们有另外的一生,借了俗世的壳子。
他还一向自称“懒瓒”和“倪迂”,完全不理会自己家族的理财和发展,把自己丢在国画和元曲那里,忘记了回家。哦,倪迂,这个人,不知道他是聪明的还是相反?是聪明的吧?——如此自我贬低,就有了足够的借口俭省了精力,全部投给了自己爱着的事物,而那事物,在绝大多数人眼里,简直不名一文。但不由人分说的是: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落入时光的陷阱。唯一的自拔的可能是:降低其他要求(譬如既得利益),俭省精力,聚焦能量,专注一点,爱自己爱着的事物。相信那阳光的大能会在那一点上汇集热力,点燃一切梦想的。在爱自己喜欢的事物时,需要闭住气,需要有一个自己创造的闭合生态,不能让那股气从这种生态里漏掉了,还得让它生长、壮大……这是很重要的,如此一来,你那自己喜欢的事物才会成,才会开花,才会有力量,有后劲。
就这样,这个天下最笨不过的笨人,以及天下最聪明不过的聪明人,他放弃了富足的田园产业,闭住气,到风景里,过起了漫游的浪漫生活,直到自己也变成了一道风景——当然,疯狂作画和作诗是这漫游的浪漫生活的最浪漫和最核心的部分。否则,和一个地痞、贪官、暴发户撒泼、揩油、虚荣、吃饱了撑的漫游有什么区别?况且,他的漫游和写画风景、记录美,真的是历尽了风霜的文化苦旅。
而风景,那些久远的、他和他的先辈们笔下的诗歌与山水画,通过念诵与临摹,是这么固执地涵养着我们精神的血脉。那些云林(他的名号就叫做“云林”呢)是我们心灵赖以寄托的源头与归宿——说到底,艺术家的作品要靠读者赋予价值。他的作品,无论是诗歌,还是山水画,都在向我们传递关于自然的消息,关于我之为谁的思考和答案,这种传递一直未曾止息。然而在现实生活中,美好的事物和风景转瞬即逝,而丑陋占据了我们太多的视野。也许他比谁都更早地醒来,只因为深刻地感到:如若没有人出手拯救美,扶植美,修复和重建美,生活就会远离美,成为沙漠和垃圾场。一个出生在沙漠和垃圾场的孩子,将只会描绘沙砾和垃圾,他(她)的情感世界将以干枯和肮脏为主色调。而一个出生在森林里的孩子,无疑会拥有丰富的视野与想象力,富有爱的能力。这些都是不可估量的,自然给予他(她)的充足养分和力量将陪伴他(她)的一生。
他日夜不息,写着画着,那些风景在他笔下一点一点现出魅影。
“照夜风灯人独宿,打窗江雨鹤相依”,就是他四十岁以前生活的写真。不过任谁也不可能完全脱离现实。他在《寄顾仲瑛》诗中说:“民生惴惴疮痍甚,旅泛依依道路长。”后来,他竟以欠交官租被关进牢狱。
在《素衣诗》中他这么说:“彼苛者虎,胡恤尔氓。”表明了他的批判态度。
不过后来他皈依了道教之后,对现实开始常常采取消极姿态,什么都不搭理,如同一个深醉的人——其妻病死,长子早丧,次子不孝,他的心开始孤苦无依。不过,于此他是想得开的:生命给予谁的,不是差不多的一套的把戏?像自己看得熟透的树们,生叶子,掉叶子,年年如是。
这么醉着,或者说醒着,南亩耕,东山卧,忽忽已到明初,朱元璋召他进京供职,他坚辞不赴,并作《题彦真屋》诗云:“只傍清水不染尘。”用多么倔犟的一首诗,表明了心迹——他一辈子在画上题诗书款只写“甲子纪年”,不用“洪武纪年”。不合作,没兴趣,他丢给权贵的只有一个又一个的白眼。
如此一来,如何从有限的生命中获得永恒的价值,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和享受这有限的生命也就自然成了他皓首以求的中心论题。这种对生命的关注和怀疑,其实早在魏晋时期就已经成为中国知识分子人生观的典型论调。他显然是这一人生观的拥趸和实践者——事实上,仅就成就而言,从史上一二三四数过来,没有几个人比他实践得更为彻底了。
也可以这样说:在前后几百年间,没有几个人比他更像一个文人了——仅就做不做官这一点而论吧,有人(基本是文人,非文人出身也做不上官的)是真不愿意承认自己愿意做官啊,以至于做了官还要扭扭捏捏捂着鼻子说“官真臭”,正所谓既想当婊子还想立牌坊,恶心至极。他不。他明确而斩钉截铁地自行断了官运,像自行断了小指明心志、耗尽一生只为修一座塔寺的高僧。很像近百年前歌德所赞美的那一部分中国人的生活状态:“他们还有一个特点,人和大自然是生活在一起的。你经常听到金鱼在池子里跳跃,鸟儿在枝头歌唱不停,白天总是阳光灿烂,夜晚也总是月白风清。月亮是经常谈到的,只是月亮不改变自然风景,它和太阳一样明亮。房屋内部和中国画一样整洁雅致……”当然,现在这个时代听听这赞辞,像讽刺。
就这样,他清净为本,柔弱为用,疏散了全部家财,游荡在太湖四周一带,然后又扁舟五湖,历遍江南——彼时的“游”不同于先前的“游”,很多事情经过了,很有一番人生况味在其间了。有[越调·小桃红]一组曲子证着那景——他笔下的图画和曲子都被人笑话过苦涩寒酸,充满身世之感,有时还充满了洁癖和惰性——跟他那个人一样,说的就是这个阶段的吧:
陆庄风景又萧条,堪叹还堪笑。世事茫茫更谁料,访鱼樵。
后庭玉树当时调,可怜商女,不知亡国,吹向紫鸾箫。
一江秋水淡寒烟,水影明如练。眼底离愁数行雁,雪晴天。
绿苹红蓼参差见,吴歌荡桨,一声哀怨,惊起白鸥眠。
五湖烟水未归身,天地双篷鬓。白酒新篘会邻近,主酬宾。
百年世事兴亡运,青山数家,渔舟一叶,聊且避风尘。
另有一首[折桂令]说的是心情:“……到如今世事难说。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他不隐也不仕,随随便便,漂泊江湖。在他生命最后的二十几年里,没有谁能了解他,他也不想被谁了解,他与这个世界立意相决绝,这个世界也这样对他——跟人对人一样:你对我好,我就对你好;你对我不好,我不理你。好在他肠热眼冷,掩泪入心,虽然孤苦,却也保持住了骄傲,这骄傲就是:在几十年的漫长岁月里,自己的内心始终不被夺去分毫。他写了多么多的诗歌(当然包括散曲,他是最重要的散曲作家之一呢),画了多么多的风景!叫我们知道,生命力过于强盛的人对漂泊有一种渴求,像渴求酒精那样情不自禁,他已经将自己的一生变成了漂泊——也许当他饥渴寒冷时会有点后悔,但当他面对一张白纸时,同样的事情一定还会发生。因为他是倪瓒。他别无选择。
其实,他的散曲也是他的树,蓝天下懒怠辩解的树,有自己内心和思想的树,有自己原则的树,有自己独特美感的树,也许还是自言自语的、有点孤僻的树。他的“树”循例并不高大,但瘦劲的枝条一根不少地按宇宙的生长理念合适地被安放在枝干上,谁也不敢藐视并皆应尊敬这种自然。
就这样,他的“树”萧瑟,枯寒,安宁自守,给了我们距离感、漂泊感和异质感——距离感让我们找到美和亲切,漂泊感让我们找到返乡之路,异质感让我们找到迷失的自我……他也藉由他的艺术达成了他自己。
他通过对自己内心的关照而抵达了自然自为、自由无碍的境界……多么值得!多么值得就该多么骄傲。
然而,如此嗜爱清洁、简静而骄傲的一个人,传说的死因却是两个不同内容、同样肮脏的版本:一说他临终前患痢疾,“秽不可近”;一说被他的不合作态度激怒的朱元璋扔进粪坑淹死。叹一声。
人不能预知自己的生死真是大悲大苦!饶是你红玫瑰一样地天天向上,到头来也还是躲不过草木成灰这一劫:怎么个死法?什么时候?需要多痛?该多恐惧?……孤单着,无人搭救——孙男嫡女一大帮围着,左搂右抱,鼻涕眼泪蹭一脸,也还是孤单,无人搭救……想哪一样儿心凉得都够死一回的。
不管怎样,无论疾病还是皇帝,它(他)们都不能将他的艺术拎起来,丢进历史的垃圾堆。至今你看,他堆在纸上的树、山川、云朵和曲子,那些大风景——他内心的映照——在那里,光华万丈;它(他)们,在哪里,颐指气使?
[原作欣赏]
[双调·折桂令]
草茫茫秦汉陵阙,世代兴亡,却便似月影圆缺。山人家堆案图书,当窗松桂,满地薇蕨,侯门深何须刺谒,白云自可怡悦。到如今世事难说,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
[曲人小传]
倪瓒(1301-1374),中国元代着名的散曲作家、画家。字元镇,别号幻霞生、荆蛮民等。无锡(今江苏省无锡市)人。世居祗陀里,多乔木,建堂名云林,因以云林自号。其家是吴中有名的富户,但他对管理家族产业不感兴趣,竟至抛却。
倪瓒的画宗法董源,风格以天真幽邃为主,淡远简古,不同流俗,脱尽画院中习气,并参以荆、关,创折带皴法,常写萧疏简远的景色,为“元四家”之一。王冕《送杨义甫访云林》说他“牙签曜日书充屋,彩笔凌烟画满楼”是不虚的,而“照夜风灯人独宿,打窗江雨鹤相依”即其生活写照。他不隐也不仕,漂泊江湖,一生孤独。
倪瓒的散曲和散文清秀优雅。着有《清閟阁集》十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