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看来,有可能是猎人把察迪杀死后夺路潜逃了。埃蒂斯红豺群里包括察迪的配偶娜娜在内都持这种观点。但夏索尔不这样看,它觉得猎人溜下树来把察迪杀死然后再逃走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人不像猴子那样有腮囊可以储藏食物,也不像牛和骆驼那样有几个胃可以反刍东西吃,人耐饿的本领远远不及豺,那位倒霉的猎人被豺群围困在树上三天没吃没喝,不饿死也起码快饿得虚脱了,猎枪也掉了,长刀也掉了,手无寸铁,赤手空拳,要对付像察迪这样身强力壮的大公豺,谈何容易。就算退一万步讲,这个猎人在危急关头爆发出一股罕见的力量,确实把察迪收拾掉了,也不可能手脚做得那么干净利索,连一点响声都没有。豺不是脆弱的蚊子,能轻轻一巴掌就被人拍死掉。人和豺肉搏,绝对是一场殊死而又持久的对抗,近在咫尺的豺群即使睡得再死也不可能一点动静也听不到的。别说一个人对付一匹豺不可能一点声音都没有,就是宰一头猪,几条汉子外加明晃晃的杀猪刀和结实的绳索,猪还要发出一声声惨嚎,三五里外都能听得到哩。
夏索尔凭着丰富的丛林生活经验,断定察迪即使是死在猎人手中,其中也一定别有曲折,另有隐情,绝对不会是普通意义上的一场人与豺的搏杀。夏索尔不是神仙阿伯,当然不可能猜透究竟是怎么回事,但直觉告诉它,这件事同白眉儿有关系。这不是凭空瞎想,它确实看出不少疑点来。
首先,白眉儿未能在有效的扑击高度里把悬吊在树枝上的猎人拽下树来,它觉得这不像是技巧上的疏漏,倒像是有意的失误。尤其可疑的是,那天清晨,当担任哨豺的银背小公豺苏醒后发现树冠上只留下一件空衣裳,惊嚣起来,大部分豺立刻被惊醒了,连瞌睡最大的幼豺也睁开了眼,整个豺群骚动不安,这时候,白眉儿才伸着懒腰从睡梦中醒来。这显然不正常。白眉儿一向机警,不可能睡得那么麻痹;当豺王的大公豺历来都是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理应在银背小公豺发出第一声报警的嚣叫时就惊跳起来。白眉儿醒得那么晚,只有一种解释,是想让众豺看到它刚刚从睡梦中醒来。这不是欲盖弥彰是什么?尔后发生的事就更加可疑了。冷杉树下还残留着猎人的气味,白眉儿率领着豺群嗅着气味追击。这没什么,豺王在这种时候就该冲在最前面的。不正常的是白眉儿越跑越快,把豺群远远甩在后头,到了山湾一道陡坎下,白眉儿发疯般地又抓又刨又叫又咬,等到夏索尔和众豺赶到,陡坎下草叶纷飞土屑四溅,一片凌乱,猎人的气味、察迪的气味和白眉儿的气味三种气味被搅得稀烂。
干吗要在陡坎下又抓又刨的?难道猎人和察迪会钻进地底下去吗?这不是在有意破坏现场吗?
察迪的气味到一处断崖边消失了。断崖下是汹涌的怒江,所有的线索都被掐断了。察迪和猎人是否搂抱着一起滚下了断崖,还是猎人把察迪摔进怒江后自己逃掉了,永远也找不到确切的答案了。
愤怒的豺群在断崖边将银背小公豺围了起来。这小子是哨豺,值勤时睡觉,严重渎职,罪责难逃,按埃蒂斯红豺群的一贯做法,该严厉惩罚。这小子本来就不是埃蒂斯红豺群的血脉,死了也不足惜。就连一向以义母自居的母豺蓝尾尖也一改往日慈祥的面容,将恶毒的眼光盯着银背小公豺。这小子大概意识到自己末日来临了,呦呦呜呜地哀嚣着,一步步往断崖边缘退却。
这时候白眉儿的表现很不合情理,按理说,银背小公豺给豺群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是做了猎人的帮凶,身为豺王,对这种罪豺,应咆哮着冲过去用爪和牙进行无情的撕咬,以维护豺群铁的纪律。可白眉儿脸上却没有丝毫怒容,不仅没率先向银背小公豺扑去,反而站在豺群的包围圈后头;当银背小公豺在豺群激愤的眼光的威逼下一步步后退退到断崖边缘,一步没踩稳摔下去掉进怒江后,其他豺都觉得不解恨,站在断崖上往在江水里徒劳挣扎的银背小公豺呦呦怪嚣时,夏索尔看见,白眉儿竟垂下了头,转身离去了,完全是一副羞惭内疚的表情。
假如它没在里头捣过鬼,羞惭内疚个屁呀。
察迪失踪后白眉儿的表现也十分反常,让夏索尔心里疑窦丛生。
这反常集中在对待母豺娜娜的态度上。
察迪失踪,娜娜变成了遗孀、寡妇和未亡豺。无论怎样称呼,性质是一样的,就是变成了失去依靠的孤苦伶仃的母豺。豺也是有感情的动物,母豺在配偶遭到意外后,一般来说都要悲痛很长一段时间,过着独身的日子,直到下次发情期才有可能重觅良婿。对丧偶的母豺来说,这无疑是一段苦涩的日子。公豺母豺联手搭档要养活小宝贝尚且不易,独身母豺就更难了,再加上由于母豺处于丧偶的悲痛中,神情恍惚,无心猎食觅食,靠捡食别的豺吃剩的残渣剩羹过日子,有一顿没一顿,膝下的幼崽经常饿得小眼珠子发绿,嗷嗷怪嚣。
豺群按弱肉强食的原则生活,很少有怜悯同情;在这种情形下,失去父豺庇护的幼豺十有八九是要饿死的。但娜娜却没吃这份寡妇的苦,因为白眉儿对娜娜出奇地关心。豺群捕获到猎物后,白眉儿总要在猎物的上等部位撕扯下一大块肉来,叼着送到娜娜嘴边。每到宿营地,白眉儿都会动用王者的权势,把其他豺驱赶走,把娜娜和它膝下的那对小宝贝安顿在较为安全的中心圈内。有一次过一条河,河面虽说不宽,却有点深,白眉儿先叼着自己的一只豺儿游过河去,返回来后又叼起娜娜的一只宝贝游过河去,交叉相送,一视同仁,连蓝尾尖都要嫉妒了。
白眉儿的行为,远远超出了豺王对普通臣民的关怀。
开始夏索尔以为白眉儿这样做是觊觎娜娜的年轻美貌,是在献雄性的殷勤,想占点便宜。这倒是很平常的事,雄性动物嘛,绝大多数都是见异思迁的德性,都是吃着碗里又瞧着锅里。假如白眉儿真存有这份动机,它夏索尔决不会大惊小怪去管这等雌雄间的闲事的。察迪已经死了,豺死不能复生,由着白眉儿去尽点丈夫的责任,对察迪留下的那窝遗孤,对整个豺群的兴旺发达,都有好处。再说,白眉儿是豺王,豺王多占有一匹母豺,也不算什么奢侈。但夏索尔很快发现,白眉儿并没有这种享用遗孀的企图。要是一匹大公豺对一匹母豺有这方面的意思,献了殷勤之后,就会有一种权利感,就会借机会待在那匹母豺身边,黏黏糊糊卿卿我我。但白眉儿却表现得与众不同,完全不像是要套近乎,把肉块扔在娜娜面前,转身就走一分钟也不耽搁,仿佛娜娜身上害着什么传染病似的。
夏索尔极仔细地观察过,白眉儿在娜娜面前从不嬉皮笑脸露出轻佻相,从不像动情的公豺那样两只欲火中烧的眼珠子直愣愣地盯着娜娜。那副严肃正经的样子,真让夏索尔怀疑这家伙是不是阉割过的。倒是娜娜经常得到豺王的恩惠,很不好意思,或者说有点受宠若惊,丧偶的悲痛很快平息,心灵的创伤也渐渐愈合,黯淡的毛色恢复了鲜亮,看白眉儿时两颗麻栗色的瞳仁一闪一闪,就像两只已装有诱饵的鱼钩。
有一次,夏索尔亲眼看见,当白眉儿把糯滑可口的一大圈牛肠牛肚送到娜娜和三只幼豺身旁时,娜娜秋波频送,眉目含情,那根蓬松的豺尾翘得老高,对母豺来说,这是一种门户开放的身体语言。娜娜还吆喝着把三只幼豺支使开去,草窝窝里只剩下娜娜和白眉儿;娜娜身体软得像用春天的阳光捏成的,侧躺在白眉儿唇吻下,仰着那张媚脸,宛如一朵渴望雨露滋润的花朵。白眉儿却无动于衷,扭过身去小跑着离开了。
夏索尔看见,娜娜脸上表情惘然。
夏索尔以为是蓝尾尖在附近,白眉儿怕老婆,所以不敢吃已到了嘴边的肉。它四下望望,连蓝尾尖的影子也没见到。
夏索尔还做过两次实验。第一次,它装着对娜娜垂涎三尺的模样,当着白眉儿的面,百般调戏,强行追逐,白眉儿就像没看见似的。第二次,它装着饥饿难忍的样子,把娜娜刚从白眉儿那儿得到的一块肉抢走了,白眉儿见状勃然大怒,恶狠狠地扑上来同它厮斗,直到它把肉送回娜娜面前做出求饶的姿态这才算完。
这两个实验说明一个真理:白眉儿绝非出于两性的吸引力这才照顾娜娜的。
白眉儿的所作所为,和埃蒂斯红豺群传统的行为规范大相径庭。夏索尔不相信世界上会有纯粹尽义务做好事的大公豺,不相信豺的道德词典里会有无私的同情与怜悯。其中必有隐情,它想。豺没有好与坏的是非标准,只有正常与反常的客观准则,白眉儿的行为很反常,反常说明里头藏有奥秘。用欠债偿还的逻辑或许可以解释得通白眉儿反常的原因。出于某种缘故,白眉儿欠着娜娜一家子的情,怀有一种深深的负疚感,现在娜娜生活陷落窘境,就还债还情。欠的能是什么债什么情呢?埃蒂斯红豺群里大大小小的事很难瞒得过它夏索尔,它搜遍记忆的角角落落,也想不起白眉儿曾经和娜娜一家子有过什么恩怨瓜葛。在察迪失踪前,白眉儿同这家子豺的关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即使彼此曾经有过口中夺食欺蒙拐骗诸如此类的小芥蒂,也没必要如此内疚的。看来所欠的债和所欠的情和察迪的神秘失踪有联系!
假如察迪的死与白眉儿有牵连,就可解释通为什么骁勇善战的察迪会无声无息地消失掉。猎人也罢,虎豹也罢,狼群也罢,就算能把察迪置于死地,但绝不可能一点响动都没有,唯有同类,才有可能做到这一点。设想白眉儿来到察迪身边,察迪毫无防备,白眉儿一口叼住察迪的喉管;白眉儿豺牙尖利,力大无穷,在察迪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喉管已被咬断,想叫也叫不出声来了。要知道,空中噬喉是白眉儿的拿手好戏。
夏索尔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看来,自己过去的怀疑是对了,白眉儿豺的外表下,跳动的其实是一颗狗心。假如身为豺王的白眉儿真是一条狗,埃蒂斯红豺群迟早会被引入狗的歧途,遭到种族灭绝的下场。它夏索尔一定要设法找到确凿的证据,在众豺面前剥下白眉儿的伪装,拯救埃蒂斯红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