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代散文鉴赏(中华阅读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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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遥远的童话(10)

我小时候看过一出戏,相隔五、六十年了,至今还是活鲜鲜地留在眼底,印在心上。离开我家五里地的一个小村庄,村口有个文昌阁,紧靠着一座宽阔的大石桥,桥下流水湍急,哗哗作响。广场上矗立着古旧的庙台,面向神座,正在演出社戏。夜空辽廓,秋意渐深,在急管繁弦声里,我看到一出惊心动魄、使人战栗的戏剧,那就是根据《左传》史实衍化出来的《伐子都》。在辽远的春秋时代,郑庄公伐许,公孙阏(子都)和颖考叔奉命出征。公孙阏在座战中马失前蹄,幸亏颖考叔救了他。但当颖考叔战胜敌手的时候,公孙阏却出其不意,谋杀了他的救命恩人和战友。谎报颖考叔阵前丧生,冒夺战功,班师人朝,金殿受啬,志得意满。不料颖考叔的鬼魂却在烟火弥漫中一再出现。公孙阅被强烈的恐惧和良心谴责所压倒,神志失常,突发狂痈,终于吐露出讳莫如深的亏心事,咯血而亡。我稚弱的心灵第一次被人性中黑暗的深渊所震慑,也第一次如此强劲而深刻地被艺术感染力所吸引,如受电击雷轰。扮演公孙阔的是一位无名的艺人,他以绝妙的气概风度,矫健的腰腿身手,活灵活现地创造了一个胸襟十分偏窄而野心无限膨胀的人物。他富有特色的脸型:瘦棱棱白两颊,配上忒愣愣的双眼,把金殿发疯那场戏演得石破天惊,使人毛骨惊然。

无名艺人征服了我,成了我倾心折节的偶像。在以后的几年里,我跑遍四邻远近的村镇,如醉如痴地盯着看他的戏,特别是他最拿手的《伐子都》。我觉得能享受这样的艺术真是幸福。只是生活驱遣我离开故乡以后,“此曲终成广陵散”,我再也无法品尝。

世态的浸淫和年齿的推移比例增长,我洞察了许多世道人心,艺术欣赏也大大扩展了眼界,有机会耽读了不少辉煌的世界名剧。当我读到莎士比亚剧作的时候,总是自然地引起对《伐子都》的联想。

“野心家本身的存在,也不过是一个梦的影子。”

“一个梦的本身便是一个影子。”

“不错,因为野心是那么空虚轻浮的东西,所以我认为它不过是影子的影子。”

这是(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场中的一段对白。和《伐子都》内涵的哲理若合符节《哈姆雷特》、《麦克佩斯》和《伐子都》,不同样是发掘人类病毒的杰作吗?我深切地感到,《伐子都》完全可以与莎剧骄肩而无愧。在我们可以预见的将来,它们还将有深刻的现实意义,对观众起振聋发馈之功。《伐子都》的剧本作者是谁,我不知道,但我猜想,他恐怕和我所崇拜的无名艺人一样,也是被人世遗忘了的无名氏吧。

在六十年代初叶,大约阔别三十几年以后,我才有机会在京沪两地重睹《伐子都》的演出。在上海,主要演员是青年武生蒋英鹤,凌厉峭拔的台风,勇猛跌扑的功夫,使他脱颖而出、一举成名。在北京,主要演员是钱浩梁那时他是武生行中的后起之秀,已经很负时誉。这一南一北互相辉映的两台《伐子都》,演员声名的显赫,剧场设备的堂皇,戏装的鲜艳,武功的精娴,角色搭配的整齐,和草台班的演出,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了。但我总觉得意犹未尽、流连光景,有一种近似曾经沧海、除却巫山的心情。

出乎意料的是,时隔不久,《伐子都》竟以“鬼戏”的罪名被宣布死刑,而钱浩梁却成了江青夹袋中宠爱的玩物,这个丑恶事实的后景,恰恰就是由现代超级公孙阔们组成的阴谋集团,正在肆意毁坏国家栋梁,草营社会精华,串演一出阴森奇橘、货真价实的鬼戏,新中国就在乌烟瘴气中出现了一次可怕的历史大倒退。直到这出鬼戏收场四年之后,《伐子都》才得起死回生,重登舞台。这一次担任主角的,是上海名不见经传的青年演员刘德利又一代新秀在红戳毹上崭露头角,引起观众的瞩目。遗憾的是我这个醉心(伐子都》数十年的老看客,历尽风霜,虽然几次发心要到戏院去看,却已经失去应有的精力与闲暇,只能在荧光屏上欣赏了精彩的片断。

我不觉怀着深深的眷念,重温旧梦。原来《伐子都》是著名的累功戏,武功异常繁重,只有青春似火的演员才能胜任。我初看无名艺人演出的时候,他实际已经行近中年,演到后来,腾空翻扑就要检场的给他托腰了。过不了几年,衰态越来越显眼,行头也越来越陈旧,我看着看着,渐渐起了一种不忍卒睹的沉重感觉。最后已经看不到他演《伐子都》,只在有戏里充下手,甚至跑龙套了。但少年人不解世途的艰辛,我依然恋恋不舍地跑去看戏,幻想能再看到他的《伐子都》。有一天,这个草台班就在我们镇上演出,这种戏班,照例有一只班船,载着全班演员,戏箱道具,浮家泛宅,沿着演出的村镇到处流浪。我兴冲冲地到停泊班船的河边看热闹,欣喜地看到了这位无名艺人的庐山真面。我没有料到,在台上那样威风凛凛,似乎能够呼风唤雨的角色,在台下却完全像个朴实的庄稼人,披着一件黑色的旧短棉袄,和同伴一起,蹲在岸边,端着蓝花粗瓷饭碗,津津有味地吃饭。额头有了皱纹,只是那双眼睛;还不曾完全失去光彩。我失神似地看着他,他觉着了,似乎猜到了我是他的一个看客,朝我温和地笑笑,微微领首,显得那样安闲自得,把我荡漾心头的一抹怅惘扫除净尽。岁月如流,人寿有限,我怕这位无名艺人,大概早已与草木同朽了,但这个片刻的印象,却和他精湛的艺术一起,雕镂般刻在我的记忆里,至今历历如画。

世人以无限的钦辞艳说莎士比亚、莫里哀、席勒、易卜生、关汉卿、王实甫、高则诚、汤显祖、程长庚、梅兰芳……他们是如何的文采绚烂,光芒万丈,如果没有这许多天才的卓越贡献,我们的艺术天宇将显得多么寥落暗淡,星月无光。世人又以无限的散羡竞夸巴黎、伦敦、柏林、莫斯科、纽约、布宜诺斯艾利斯等等世界名城的著名剧院,是如何的壮丽华美,新颖奇巧,如果没有这些高贵的艺术之宫,那些红尘滚滚、人海滔滔的城市将显得多么浮嚣浅薄,枯燥无味。这当然是不争的事实。但我却愿以深挚的谢意,献给那难以数计的草台班和无名艺人。他们走遍山坞水涯,穷乡僻壤,把自己的艺术无偿地送给肝手肌足的芸芸众生,滋润大家的心灵:而自己则粗衣拐食,碌碌终生,默默无闻。他们自甘雪中送炭,不屑锦上添花。如果没有他们,广袤无垠的世界将减损多少色彩,成千上万的大地之子将经受多少难耐的精神饥渴!

“天涯何处无芳草”,无名氏,草台班,多么浩茫壮阔的生活舞台,多么平凡芳醇的人生戏剧!

一九八二年一月二十三日写毕壬戌年元旦抄改

精品赏析

柯灵是一位学养深厚,眼识过人的随笔作家,常以富于历史感的理性精神打动读者。

《无名氏》可说是柯灵散文的代表作。从立意到结构艺术、语言风格,都足以体现柯灵散文的特色与风格。我们读《无名氏》,不禁为其高远的立意、精妙的结构和典雅的语言所倾倒。

这篇散文有两条线索:一条以乡下草台班里的演员“无名氏”及作者联想到的人与事为线索,揭示了“戏如人生”、“做戏要真,做人也要真”的人生真谛。另一条以无名艺人表演的戏目《伐子都》及与之具有同样哲理的外国戏剧为线索歌颂在中国戏剧史上创造出辉煌成就的“无名氏”、给中国戏剧舞台上增添的异彩。高明的作者并没把这两条线索分离开,而是把它们有机地融合起来。由草台班的演出写起,写到无名艺人卓绝的表演艺术,从而联想到《伐子都》与莎士比亚剧作的异曲同工之处,又写到解放后《伐子都》及演员的命运,由此怀念起无名艺人的平凡生命,最后写到草台班及无名艺人给中国贫瘠土地上洒下了甘霖,文章结尾抒发了对无名氏和草台班的无限热爱之情,与题目紧紧相联。全文虽有两条线索,作者写来却丝丝入扣,毫无游离之感。因为贯穿这两条线索的,是作者深邃的思想。

这思想表现在两代《伐子都)表演者的不同命运上。第一代是“无名氏”,虽然他没留下名字担林饰,相隔了五、六十年,但其精湛的艺术,却令作者久久不能忘怀。

无名艺人的表演,把美带给了人民;《伐子都》戏目本身也把人性的丑恶揭示给人看。作者大胆地将中国的古老戏目与世界名剧《哈姆雷特》、《麦克佩斯》相比较,发见它们所揭示的共同内涵,赞美《伐子都》“完全可以与前剧骄肩而无愧”,但,世人以无限的钦辞艳说莎士比亚与著名的表演艺术家,绝少知道《伐子都>;的剧作者及乡下草台班的“无名氏”,而正是这些“无名氏”,“自甘雪中送炭,不屑锦上添花”,给广袤无垠的世界增添了活力,却无意于将自己炫耀于世人面前。作者没有滥加赞美之辞,而是将他们与著名的艺术家相媲美,这种笔法使文章回味无穷,作者的功力之深也可略见一斑了。

文章并未停留在对“无名氏”的赞美上,而是拓展开来在赞叹之中求索人生、考察世情。无名艺人的朴实平凡,《伐子都》剧作者的湮没无闻,戏台上子都的志得意满与最终泯灭,现代超级公孙阔们演出的一出出鬼戏及其收场,构成了一幅幅光怪陆离的“世情图”。“舞台小世界,世界大舞台”,作者求助于历史,放眼于将来,揭示出“野心”在现实生活中的含义,是向世人敲起的警钟。

柯灵散文的语言,在现当代文学史上是独树一帜的。他说过:“语言的锤炼对散文的创作有重要意义。”(《柯灵散文选·序》)在《无名氏>;中,柯灵对语言的锤炼真正是炉火纯青,正所谓信笔挥洒,佳句天成。如文章开篇写草台班演出的情景:“但梦里真真……只有顾恺之、吴道子、达·芬奇、伦勃朗那样的大手笔才摹写得出来。”在不到二百字的篇幅里,作者写得灵动活泼、神采飞扬、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妙语珠联、可谓鬼斧神工,令人叹为观止。作者为我们描绘了一幅意境幽远、充满浓郁乡土气患的风俗画,却又如此典雅优美,从中可以看出作者古典文学的深厚素养。在使用语言上,恰如“目送归鸿、手挥五弦”般潇洒从容,却又全无斧凿之处,正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达到了“灵动皎洁、清光照人”的境界。

黄鹏孙犁

病期琐事

这种鸟儿,在我的家乡好象很少见。童年时,我很迷恋过一阵捕捉鸟儿的勾当。但是,无论春末夏初在麦苗地或油菜地里追逐红靛儿,或是天高气爽的秋季,奔跑在柳树下面网罗虎不拉儿的时候,都好象没有见过这种鸟儿。它既不在我那小小的村庄后边高大的白杨树上同黧鸡儿一同鸣叫,也不在村南边那片神秘的大苇塘里和苇咋儿一块筑窠。

初次见到它,是在阜平县的山村。那是抗日战争期间,在不断的炮火洗礼中,有时清晨起来,在茅屋后面或是山脚下的丛林里,我听到了黄鹂的尖利的富有召唤性和启发性的啼叫。可是,它们飞起来,迅若流星,在密密的树枝树叶里忽隐忽现,常常是在我仰视的眼前一闪而过,金黄的羽毛上映照着阳光,美丽极了,想多看一眼都很困难。

因为职业的关系,对于美的事物的追求,真是有些奇怪,有时简直近于一种狂热。在战争不暇的日子里,这种观察飞禽走兽的闲情逸致,不知对我的身心情感,起着什么性质的影响。

前几年,终于病了。为了疗养,来到了多年向往的青岛。春天,我移居到离海边很近,只隔着一片杨树林洼地的一幢小楼房里。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一个人住在这里,清晨黄昏,我常常到那杨树林里散步。有一天,我发现有两只黄鹏飞来了。

这一次,它们好象喜爱这里的林木深密幽静,也好象是要在这里产卵孵雏,并不匆匆离开,大有在这里安家落户的意思。

每天,天一发亮,我听到它们的叫声,就轻轻打开窗帘,从楼上可以看见它们互相追逐,互相逗闹,有时候看得淋漓尽致,对我来说,这真是饱享眼福了。

观赏黄鹏,竟成了我的一种日课。一听到它们叫唤,心里就很高兴,视线也就转到杨树上,我很担心它们一旦要离此他去。这里是很安静的,甚至有些近于荒凉,它们也许会安心居住下去的。我在树林里徘徊着,仰望着,有时坐在小石凳上谛听着,但总找不到它们的案巢所在,它们是怎样安排自己的住室和产房的呢?

一天清晨,我又到树林里散步,和我患同一种病症的史同志手里拿着一支猎枪,正在瞄准树上。

“打什么鸟儿?”我赶紧过去问。

“打黄鹏!”老史兴致勃勃地说,“你看看我的枪法。”

这时候,我不想欣赏他的枪技,我但愿他的枪法不准。他瞄了一会儿,黄鹏发觉飞走了。乘此机会,我以老病友的资格,请他不要射击黄鹏,因为我很喜欢这种鸟儿。

我很感激老史同志对友谊的尊重。他立刻答应了我的要求,没有丝毫不平之气。并且说:

“养病么,喜欢什么就多看看,多听听。”

这是真诚的同病相怜。他玩猎枪,也是为了养病,能在兴头儿上照顾旁人,这种品质不是很难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