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3)
“可是可能有一个善良的北方妇女——她们也不见得就都是坏人,也许她们为我们的亲人清除墓上的杂草,摆上鲜花,我们要是知道了,会多宽慰啊!”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又颤抖起来,“我退出你们这两个组织,我要去——北方人的坟墓,只要我能找到,我都为他们拔光杂草,还要种上花,我看谁敢阻拦我!”
媚兰怀着毫无畏惧的神情坚定地说完这番话之后,就哭着,踉踉跄跄地朝着门口走去。
梅里韦瑟爷爷躺在厨房听见了这一切,一小时后,他出现在时代少女酒馆里,对亨利?汉密尔顿叔叔说,大家听了媚兰的话,都哭了起来,和她拥抱,最后这次争吵剧烈的会议就变成了一次感人的盛会。就这样,媚兰便顺理成章地成为这两个组织的秘书。
“所以她们就准备把杂草都清除干净,最倒霉的是多丽说我也乐意帮忙,因为反正我也没事可干。我并不讨厌北方人,我觉得媚兰小姐是对的,其他那些泼妇是不对的。可是,我这么大年纪了,再加上腰病,也要去拔草,太可怕了。”
夏未的夜晚,她家里总是挤满了人。椅子不够,妇女们便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男人则靠在周围的栏杆上,要不他们就坐在纸箱顶上,甚至坐到下面的草坪上去。偶尔人们品茶——媚兰也只能用茶水招待他们。斯佳看到这种情况,心里就不由得纳闷,媚兰让人家看到他们这么寒酸,也不嫌害臊,而媚兰招待的都是那样有名气的客人。
南部著名英雄戈登将军经常带着家人来作客。瑞安神父是南部的著名诗人,他每次路过亚特兰大的时候,也一定要来拜访媚兰。人们对他那风趣的讲话听得津津有味,他经常诵读他自己写的《李将军的战刀》或《被征服的战旗》。每次他诵读这首诗,妇女们都感动得落泪。甚至原南部联盟的副总统亚历克斯?斯蒂芬斯,每次到亚特兰大也都要到这里来。人们听说他在媚兰家里,都蜂涌而至,把屋子挤得水泄不通,每一个重要人物到亚特兰大,总要到威尔克斯家作客,而且还常常在这里过夜。这就使得这所小屋越发拥挤不堪,英迪亚就不得不在小博活动的小屋里打地铺,迪尔茜就翻过后院的篱笆,跑到皮蒂姑妈家里借鸡蛋来准备作早点。尽管如此,媚兰还是很热心地接待客人,简直把自己的家当成一个大公馆。
媚兰从来没想到,人们聚集在她周围,就仿佛聚集在一面过去拥护的军旗周围一般,直到有一天,米德大夫的举动使她又惊讶,又羞愧。米德大夫那晚朗读了麦克白(——莎翁剧作《麦克白》的主人公)的台词后,又吻了吻她的手,以他以前谈论我们的光荣事业的那种语气说:
“亲爱的媚兰小姐,到你家来做客,我总是感到特别的荣幸和舒适,因为你——还有和你一样的许许多多的妇女——形成了一个核心,支持着我们大家,支持着我们劫后剩下来的这一切。北方佬夺去了我们男子的精华,也夺走了我们年轻女子的笑声,他们毁掉了我们的生活,打破了我们的习惯。不仅如此,他们还毁灭了我们的繁荣,然而我们还能重建家园,因为我们还有你们这样的核心,只要还有你们这样的核心,北方佬夺走了我们什么都没关系。”
这时斯佳的身子已越来越臃肿,即使披上皮蒂姑妈的大黑披肩也遮不住了,不过她仍然和弗兰克穿过后院的篱笆,到媚兰的门廊上参加聚会。斯佳总是躲在阴影里,这样她不但不引人注目,而且还可以尽情欣赏艾希礼,而不至于被人发现。
实际上斯佳只是为了艾希礼才来,因为她早对他们谈话的内容厌烦透了,全是老生常谈——首先,艰苦生活;其次,政治形势;然后就总要谈到内战。妇女们总是抱怨物价飞涨,问男人们是否认为好日子还会回来,男人们就坚定地说好日子一定会回来的,生活困难只是暂时的。大家都清楚这全是谎言,但是妇女还是忍不住不停地问,男人们就照样兴致勃勃地撒谎,大家都很清楚这种艰苦的日子是不会过去的,昔日的美好时光不会重现了。
说完艰苦生活,妇女们就要谈到黑人如何越来越放肆,北方来的冒险家如何令人气愤,北方佬士兵在街上闲逛多么令人无法接受。男人们就会给她们吃定心丸,一旦民主党人重新获得选举权,这种局面就结束了。谈完了政治形势,就又该谈谈内战了。
只要是两个过去支持联盟的人碰到一块儿了,他们的话题就只有一个。要是更多的人聚在一起,他们的口头禅就是“如果怎样怎样”。
“如果当时英国承认了我们——”“如果当时杰夫?戴维斯总统征集了所有的棉花,并且提前就运到了英国——”“如果朗斯特里特将军在葛底斯堡听从指挥——”“如果斯图尔特将军在马尔斯?鲍勃需要他的时候,没有去进行袭击——”“如果石壁杰克逊没有牺牲——”“如果维克斯堡没有陷落——”总要提到的还有“如果他们没有让胡德替代约翰逊——”或者“如果在多尔顿他们让胡德指挥,而不是让约翰逊指挥——”总之,最好让战争重新开始,让他们来设计。
如果!如果!他们就这样不停地假设,越说越激动,——步兵、骑兵、炮兵,这些使他们回忆起那个硝烟弥漫的战争年代。
“他们就不能说些别的吗?”斯佳独自寻思,“老是谈内战,除了内战,其它什么都不知道,也许他们会一直谈到死了。”
她环顾四周,看见那些小孩子躺在父亲的怀里,惊恐地瞪大眼睛,听那些战争中的事,他们能听到战鼓声,号角声,南方起义者的呐喊声,他们能看见脚板起了泡,流着脓血的士兵扛着破碎的旗子在雨中穿行。
“这些孩子长大以后恐怕也只知道内战,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会一生都认为打北方佬是很了不起的事,他们也会恨北方佬一辈子。这些人都忘不了这场战争,是他们宁愿要记住这场战争,我可不愿意。只要有可能,我就把它忘得一干二净!”
媚兰有时也提起在塔拉的事,把斯佳描绘成一个英雄,说她勇敢地面对侵略者,保住了查理的战刀,她还英勇地扑灭了大火。斯佳听着,就感到厌烦。对于这些往事,她既不感兴趣,也没有感到骄傲。
“唉,他们干吗不忘了这些事呢?为什么不能朝前看呢?本来就不该打仗,还是赶快把它忘掉的好。”
不过除了她,看来谁也不愿意把它忘掉,于是斯佳对媚兰说,即使是在黑暗的夜晚,她也不想露面,怕难为情。媚兰对这种情况是非常理解的,她一点也没有怀疑。媚兰很想再有一个孩子,但是米德大夫警告过她,如果再生孩子,她就活不成了。斯佳其实不想要这个孩子,而且更嫌他来得不是时候,因此便觉得媚兰的羡慕非常无聊。
现在斯佳可以经常见到艾希礼了,但是再没单独见过他了。他每天从木材厂下班回家,总是先来向斯佳讲述工作情况,但总是有弗兰克或皮蒂姑妈在场,有时连媚兰和英迪亚也在场。这样她就只能简单的问几个与生意有关的事情,再出几个主意,然后就客客气气地告别。
斯佳也为肚里这个孩子苦恼,要是她没怀孕,她就可以在每天的早晨和他一起赶车到木材厂去,穿过那片清静的小松林,他们就可以重温战前那种悠闲的日子了。
不过她不会再提有关爱情的事儿,她已经对自己起过誓,不再做这种事了。来到亚特兰大之后,他一直就是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不过,也许他心里还有她,或者他会重新成为那次野宴会之前的艾希礼,即使他们不能成为情人,也总可以重新做朋友吧,用他的友谊来温暖她那颗冷漠的心。
“要是没这孩子就好了,”她焦急地盘算着,“那样,我们就可以天天一块儿赶着车去木材厂,可以一路上聊天……”
恨不得一下子把孩子生下来,这不仅因为她强烈地渴望和他在一起,也因为木材厂也确实需要她照料。自从把木材厂都交给休和艾希礼管理以来,两个厂子就一直是亏损的。
休极不称职,因为他根本不适合干这个,谁都能压他的价。只要有个精明的顾客说木材的质量不好,要价太高,休就会觉得很抱歉,给他降低价格。他也极不善于对付工人,黑人要求每天都给工钱,休也就给了,结果黑人领了工钱就去喝酒,喝醉了就不再来上工了。于是,休就不得不另找别的工人,造成了误工。
利润就这样流光了,斯佳自己又无能为力,只能干着急,都快急疯了。等她生完孩子,一上班,就要把休辞掉,她想不再用自由黑人了,他们太麻烦。那些自由黑人说不来就不来,靠他们怎么能干活呢?
由于没有工人,休只好前来向斯佳报告,斯佳大发雷霆,随后对丈夫说:“弗兰克,我打定主意了,我要雇几个囚犯。我已经和约翰尼?加勒格尔谈过了,他是托米?韦尔伯恩的领班。他劝我从别人手里转雇几个,用不了几个钱,供他们吃饭也很便宜。他说,雇了那些囚犯,怎么使唤都行,‘自由人局’也不会总来找我们麻烦。约翰尼和托米的合同一到期,我就把他雇过来,让他管理休那个厂。”
雇佣囚犯干活!弗兰克吓得目瞪口呆。这是斯佳提出的计划中最糟糕的一个了,甚至比开一个酒馆还要坏。
战后的佐治亚州很穷,政府养不起众多的犯人,就让需要大批劳动力的人把他们雇去,修铁路,或在松树林和伐木场干重活。尽管弗兰克和他结交的那些文质彬彬的清教徒也知道这有一定道理,但他们还是要照样加以指责。他们认为这种制度比过去的奴隶制度还要糟糕得多。
斯佳竟然也要雇犯人干活!弗兰克知道,要是斯佳真的这样做了,他就永远也抬不起头来了,他在别人眼里变得跟贩卖人口和卖淫的性质一样坏。如果他允许斯佳做这件事,就是他灵魂中永不可恕的一项罪孽了。
弗兰克十分反感,这次措辞之强烈使得斯佳大吃一惊,不敢再说了。最后,为平息他的怒气,斯佳陪着笑脸说她并不想真干,她只是说句气话而已,可是她真想这么干。雇用犯人来干活,这能解决她最大的一个难题,减少很多麻烦。
她叹了一口气。如果两个木材厂中有一个是赚钱的,她也能顶得住,不用操心,可是艾希礼经营木材厂也不太好。
一开始,艾希礼没有很快把厂子管起来,没有比斯佳自己经营时赚钱,斯佳就感到很失望。他那么精明,又读过很多书,完全没有理由管理不好,可他确实并不比休经营得好。他没有经验,也没有商业头脑,又不好意思讨价还价,在这些方面,他都是和休一样,结果当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然而爱情很快使得斯佳为艾希礼找到了借口,休就是笨,而艾希礼则只是业务生疏。不过她还是觉得艾希礼不太果断,有时她甚至怀疑他不会辨认地板和窗台板。因为他自己是个正人君子,他觉得那些和他打交道的人也都是可以信赖的,有好几回,要不是斯佳及时干预,就要赔钱了。而且,他经常会把木材赊给人家,从来也不知道应该对这些人查一查,看看这些人有没有银行存款,或者有别的财产。在这一方面,他跟弗兰克一样。
每天晚上他到斯佳这里来,总是无精打彩,斯佳耐心地给他出些主意,可尽管她这样鼓励他,安慰他,但他的眼睛里总闪出呆滞的眼神。她无法理解,而且感到不安和害怕。他变了,变得与以前大不一样了。
这种情况使她寝食难安。她知道艾希礼不愉快,也知道这会阻碍他成为一个好的木材商人。为了能安然度过这最难熬的的几个月她曾花了很多心思,制订了周密的计划,如今却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顾客都到对手那里去。她要是能马上开始工作就好了!由她亲自来指点艾希礼他就肯定能学会。约翰尼?加勒格尔管另外的那个厂,她在城里主持销售,这样就会赚钱了。至于休,他要是还愿干,就让他赶车送货,他能干的也就这点。
当然,约翰尼是个非常狡猾的人,用他也不能很放心,可是——不用他,又能用谁呢?为什么那些既能干又诚实的人不肯来给她干活呢?
托米?韦尔伯恩受过伤,行动很不方便,却成了城里赚钱最多的包工头,人们都说他赚钱就像印钱一样容易。梅里韦瑟太太和雷内也干得相当不错,他们还新开了个面包房。雷内是用真正的法国人的勤俭精神来经营这个店的。西蒙斯家的几个小伙子也忙得很,他们经营的那个砖厂,昼夜不停工。凯尔斯?惠廷也发明了一个头发拉直机,因为他对黑人宣称,要是他们的头发老是这样鬈曲着,就永远不会让他们投共和党人的票,于是也赚了不少钱。
斯佳所认识的能干的年轻人,情况都一样。战争刚结束时的那种垂头丧气、萎顿不振的样子一扫而光,大家都干劲十足,忙着挣自己的钱,有时间的只有像休这样的人,像艾希礼这样的人。
又要生孩子,又要为生意操心,真是乱得团团转。
“我再也不要孩子了,”她对自己发誓,“我可不能生那么多孩子。天哪!一生孩子,一年中就有大半年不能去木材厂。我现在是知道了,木材厂缺我一天都不行。我要去告诉弗兰克,我不再要孩子了。”
弗兰克很想多要孩子的,不过斯佳是有办法对付他的。她决定了,这是最后一个孩子了,木材厂对她来说重要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