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3)
“你不能拿爱伦小姐的帘子来做衣服,如果你真是打这种歪主意的话。只要我还在这里,就不容你这样做。”
一时间,嬷嬷看到她的小主人脸上浮现那种被惯常称为牛脾气的表情,但只是一闪而过,又显现了微笑,这倒使她心软了下来,可是老太婆马上又警觉到斯佳小姐不过是用微笑在争取自己而已,这件事她是绝不能让步的。
“嬷嬷,别这样小气,我要到亚特兰大借钱去,那总得有件体面的衣服呀!”
“你没必要做什么新衣裳。别的太太们也没有新衣裳,大家都穿旧的,不是也很体面吗?爱伦小姐的孩子也可以穿旧衣裳,只要她高兴,这没什么奇怪的,而且人们依然会尊敬他,跟穿着绫罗绸缎没什么两样。”
那种牛脾气的表情又出现了。
“天哪,这可真有趣,斯佳小姐越长越像杰拉尔德先生而不像爱伦小姐了!”嬷嬷高声嚷道。
“我老实说吧,嬷嬷,皮蒂姑妈来信说范妮?埃尔辛小姐星期六结婚,我当然要去参加她的婚礼。因此我得有件新衣裳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旧衣裳都改了多少次了。”
“我看你这身衣服就与范妮小姐的结婚礼服一样漂亮了。埃尔辛一家不是也很穷吗?”嬷嬷就是不依不饶。
“但是我一定得有件新衣裳才行。嬷嬷,你还不知道我们现在多么需要一笔钱。那税金——”
“不,我知道那笔税金的事,只不过——”
“你怎么会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上帝也给了我耳朵,难道我就听不见吗?尤其是威尔先生,他总是懒得关门。
难道她什么都听到了吗?斯佳感到不可思议,这个走动起来连地板都要晃动的笨重身躯,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听别人的谈话。斯佳叹了口气。
“好吧,要是一切东西你都听到了,那你也一定知道了乔纳斯?威尔克森和埃米——”
“是的。”嬷嬷忿忿地说,双眼喷出了怒火。
“那,你就别固执了。嬷嬷,你应该清楚我必须到亚特兰大弄到钱来交纳税金。我得弄到一笔钱,我只能这样做了。”她把一只拳狠狠地砸在另一只手心上,“告诉你,他们要把我们通通赶走,那个害死我母亲的贱货要搬进这所房子来,在母亲生前睡过的床上睡觉呢。这种时候了,你还用得着为母亲的窗帘布这种小事跟我斗气吗?”
嬷嬷不安地挪动着两脚,她隐隐感到自己只有让步了。
“不,我绝不能让那贱货踏进爱伦小姐的屋来也不能让他们把我们都赶到泥沼里去,不过——”她突然警惕地盯着斯佳,“你准备换上新衣服向他借钱,到底那人是谁呀?”
“那个嘛,”斯佳欲言又止,只支吾了一下:“那是我自己的事。”
嬷嬷眼直直地盯着她,就像斯佳小时候做错了事总找个貌似真实的藉口蒙她,被她看穿了那样。她仿佛看穿了斯佳的心,斯佳无可奈何地垂下头,她开始为自己的蓄意行为感到羞愧。
“原来你是需要一件漂亮的新衣裳去借钱。可我总觉得这种事不对劲。你又不敢说究竟向谁借钱。”
“我什么也不想说,”斯佳咬咬嘴唇,不耐烦地说,“那是我自己的事,你到底给不给我那块帘子,让我做件新衣裳?”
“好吧,”嬷嬷轻声说,这突如其来的妥协口吻倒使斯佳满腹狐疑,“我替你做。那帘子的缎子衬里可以做条裙子,上面的花边可以拆下来镶短裤边。”
她把那叠好的帘子递给斯佳,脸上露出狡狯的笑容。
“媚兰小姐会同你一起去吗,斯佳小姐?”
“不,我一个人去。”她简捷地回答,但很快意识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了。
“那是你的想法喽,”嬷嬷斩钉截铁地说,“我会陪你去的,还让你穿上那件新衣裳,不错,小姐,我会寸步不离地照顾你。”
斯佳脑中马上呈现出她的亚特兰大之行和自己同瑞德谈话时,嬷嬷像那只看守冥府的三头大黑狗那样横眉怒目站在背后的情景。于是她又装出笑脸,拍拍嬷嬷的肩膀。
“好嬷嬷,我知道你为我好,一路上照顾我,可是你想过没有,这里没有你,他们怎么活呀?你可相当于是塔拉的管家啦。”
“哼,”嬷嬷道,“少给我戴高帽,斯佳小姐。自从我给你换第一块尿布,我就知道你了。我说过要跟你到亚特兰大,我就是要去定了。要是你一个人到遍地都是北方佬和自由黑人之流的城市,爱伦小姐躺在坟墓里都不会安心的。”
“可是我可以住到皮蒂姑妈家去呀。”斯佳极力为自己找藉口。
“皮蒂小姐是个好人,但她总是自以为什么都懂,实际又并不是那样。”嬷嬷说着,便转过身去,装出一副威严的样子,仿佛是在宣告谈话就此结束。她进了大厅。这时地板颤动起来,因为她在高声大喊:
“普里茜,孩子,搭起楼梯,到阁楼上把斯佳小姐的装衣服样子的箱子搬下来,再弄把好剪刀,别闹得一个通宵也干不完哪。”
“这可糟了。”斯佳感到烦透了,“我背后马上就有一条三头狗跟着了。”
晚餐后,把餐具收拾掉,斯佳和嬷嬷就把衣服样子铺在餐桌上,苏伦和卡琳忙着拆窗帘上的缎子衬里,媚兰用干净刷子刷天鹅绒上的灰尘。杰拉尔德、威尔和艾希礼就坐在房间里抽烟,笑嘻嘻地看着妇女们在忙活。斯佳身上的一股兴奋感染了大家,虽然他们并不理解这种兴奋的含义。斯佳脸上泛着红晕,眼里闪着光芒,乐呵呵地笑个不停。这使得杰拉尔德尤为高兴,他的眼睛随着她轻盈的体态转,那种往常的呆滞大为减少,而且每当她从身旁走过时总要赞许地拍一拍她的肩膀。女孩们都兴奋得像在准备一次舞会,她们拆呀、剪呀、缝呀,好像是在做自己的晚礼服一般。
斯佳将要去亚特兰大借钱,必要时可能要把塔拉抵押出去。但是,大家都不明白什么叫抵押,斯佳说他们可以用下一年的棉花就足以把它赎回来。她是那样不假思索地笑着,以致大家觉得没什么好问的了,当有人问起谁将借给她这笔钱时,她说:“别瞎操心了。”这样的回答反而把大家逗乐了,她们纷纷开玩笑,猜她的那个百万富翁朋友会是谁。
“一定是瑞德?巴特勒船长。”媚兰以揶揄的口气说,这个看似荒谬的猜想又引起大家一阵嬉笑,因为斯佳最恨巴特勒,这点大家是知道的,每回提到他时,没有不骂他是“下流坯”的。
然而斯佳并没对娟兰的揶揄反唇相讥,而同样在取笑的艾希礼瞥见嬷嬷匆匆对斯佳丢了个眼色,也突然停止了笑。
苏伦被这种欢快的气氛感动得慷慨起来,拿出她那件虽然有点旧了但仍相当漂亮的爱尔兰花边护肩来。卡琳也坚持要斯佳穿她的便鞋,因为那是目前在塔拉所能找到的最好的鞋了。媚兰恳求嬷嬷给她留下足够的天鹅绒碎片来补她那顶旧软帽的框边,说那只老公鸡要不马上跑到沼泽地里去,就要和它那华丽的古铜色和翠绿色尾毛分家了,这话逗得大家一阵哄笑。
斯佳瞧着那些飞针走线的手,听着那些无忌的笑声,她心里感到隐隐作痛和耻辱。
“他们压根儿就不理会对于我或对于他们自己和整个南部正在发生的事情。他们可以不管周围的一切,他们以为谁也不会碰到真正可怕的事,不管发生什么事,他们还是他们,奥哈拉家的,汉尔密顿家的,没有什么不同。甚至那些黑人,也是这样想的,多么愚蠢的人啊!他们永远也不会明白!他们还会这样想下去,生活下去,习以为常,什么也不会改变。媚兰可以穿得破破烂烂,可以干粗活,甚至可以帮我杀人。但这些并不能使她改变什么,她还是那个羞怯而高贵的威尔克斯太太,还是一个十全十美的贵妇人。艾希礼可以面对战争和死亡,可以受伤,可以蹲监狱,然后回来过这种比一无所有还糟糕的生活。但他仍像拥有‘十二橡树’村农场全部财产时一模一样。威尔不同,他了解事物的真相,但他本来就是个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丧失的人。至于苏伦和卡琳——她们还以为这都只不过是一时困境而已,她们觉得这种局面很快就会结束,于是她们以不变应万变。她们以为上帝会给她们创造奇迹的。上帝是不会出现的了。这个奇迹只能由我来创造——那就是要我从瑞德?巴特勒身上去创造。他们不变,也许只有我是惟一改变了的人——可是要是我还有办法,我也不会这样变的呀!”
嬷嬷把男人都赶出了饭厅,把门关好,以便开始试衣裳。波克把杰拉尔德扶上楼去睡了,只剩艾希礼和威尔在前厅灯下坐着。他们沉默了好一会,威尔嚼着烟草,像头安静地反刍的动物。
“这次到亚特兰大去,”他终于慢吞吞地说,“我是不赞成的,丝毫也不赞成。”
艾希礼匆匆看了威尔一眼,然后把目光移到别处。他没说什么,只是暗暗纳闷威尔是不是也有他心中那种可怕的疑惑。但那是不可能的,威尔不会知道下午在果园里发生的事,以及它如何把她迫得走投无路,威尔不会注意到嬷嬷在听到瑞德?巴特勒的名字时脸上的那种表情;而且,威尔也不知道瑞德的财富和他极臭的名声。至少,威尔不会知道这些事情,不过他自从回到塔拉以后,他就知道威尔似乎和嬷嬷一样不用说就能洞悉一切事情,甚至有些事情还未发生就能预感到。艾希礼感到周围笼罩着一种不祥之兆,但他没有能力挽救斯佳,使她不要陷于这种不祥之地。这天夜里她没有用正眼看过艾希礼一下,她那严肃而活泼的快活神气简直吓人。那令他感到揪心的疑虑实在可怕,那简直难以言表。他没有问她那是否属实,那样只能令她感到侮辱。他握紧双拳。有关她的一切事情,他都无权过问;当天下午他使这种权利彻底丧失了,永远地丧失了。他甚至不能帮助她。不过他想起嬷嬷和她裁剪关鹅绒窗帘时所表现出来的冷峻的决心,便略感欣慰。嬷嬷会看好斯佳的,无论斯佳愿意与否,她都会那样做的。
“这些都是我引起的,”他极其沮丧,“是我把她逼到这种地步的。”
他记得她下午是怎样挺起胸脯从他身边走开,他记得她昂起头来的倔强模样。他那颗由于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破碎、由于对方的敬慕而被误解了的心在向她靠近,他知道她心中没有“仗义”的概念,要是你说她是你一生中所见过的最勇敢的人时,她会感到莫名其妙,瞠目结舌的。她不会明白,当他觉得她勇敢时曾把多少真正高尚的事情都归功于她。他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能勇敢地面对生活,用自己坚韧不拔的精神去克服所有的困难,以永不服输的决心勇往直前,即使发现失败已成定局,也要继续抗争下去。
然而,过去的四年他也见到了另一些不服输的人,一些明知处境危急仍然凭自己的勇气慷慨以赴的人,然而他们失败了,最后还是失败了。
他在昏暗的客厅里看着威尔,心想他可从没见过斯佳?奥哈拉身上的这种勇气,她要穿戴着她母亲的天鹅绒窗帘和公鸡尾毛做的衣帽动身去挑战命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