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2)
斯佳知道,在艾希礼看来,名誉重于一切,此刻他一定痛苦万分。同斯佳一样,他也承受着媚兰的庇护和良心的谴责。斯佳知道,艾希礼这样做也是不得已,而且他落到这个田地,主要罪责在于她,不过——不过作为一个男人,他也太没有男子汉气概了。如果艾希礼一枪把阿尔奇毙了,并且向媚兰坦白一切,把事实真相公布于众,那么她对他的敬意只会增加,她知道她没有权力这么要求艾希礼,但她此刻痛不欲生,已经顾不得这些小节。她又记起瑞德对艾希礼的讽剌和挖苦,她已经开始觉得,艾希礼在这件事上的表现并不十分地出色,最起码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这样一来,自从她爱上艾希礼之日起,他给她留下的光辉形象便不知不觉地开始黯淡下来。同时,她感到的耻辱和罪过的情感也逐渐向他扩展,尽管她竭力想摆脱这一想法,可她根本做不到——她哭得更伤心了。
“别这样啊,请别这样!”媚兰大声说着,她放下手中的花边,一下子坐到沙发上,将斯佳搂在怀里。“我怎么说起这件事!看把你伤心成这个样子。我知道你很难过,今后决不再提这件事情了,不光我们之间不许说,也不跟别人说。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但是她缓缓而又强硬地说,“我要让英迪亚和埃尔辛太太知道点厉害,不要以为,她们就可以随便捏造事实,在你和我丈夫身上搬弄是非!我要让她们在亚特兰大失去威风,如果谁和她们打成一气,那么谁就是我的对头。”
斯佳满怀忧虑地想到以后漫长的日子,她知道,因为她的缘故,这个城市和这个家庭将会分裂为长期对峙不和的两大阵营。
媚兰言出必行,她也没有和斯佳或是艾希礼提起过这件事,也从未和任何人讨论过这件事。对此,她保持一种冷漠的态度,但是若有谁稍稍暗示有关的内容,她便会立即变了脸色,摆出一副人见人寒的冷颜厉色来。那夜酒会后好几个星期里,由于瑞德的神秘的失踪,全城流言雀起,群情激动,两派观点针尖对麦芒。媚兰对于诋毁斯佳的人,无论是亲朋好友还是本家族亲,都不留情面,绝不宽恕,她并非言而不做,而是处处以行动表明她鲜明的立场。
她如相互依存的欧龙牙草般同斯佳形影不离。她坚决要求斯佳每日像往常一样上午去铺子和木料厂,并且她也同行。她还让斯佳每天下午驱车外出,尽管斯佳并不乐意让满城的人用好奇的目光盯着她看。驱车外出时,媚兰总是端坐在身旁。媚兰总是在下午正式拜访朋友时叫上斯佳,并轻轻地推她走进那些她已经久违两年多的客厅。而且媚兰明晰地表现出一种强烈的如此这般的“爱屋及乌”思想:如果作为我的朋友,你们乐意同我交往,那么你们必须同时接受和尊重———斯佳。
媚兰叮嘱斯佳在这种拜访中尽早到场,并且要留到最后再走,从而使得那些好事的太太们没有机会聚在一起讨论和猜疑以免引起多么不愉快的事情。对于斯佳来说,这些拜访无疑是活受罪,但她又害怕拒绝与媚兰同行。她最怕坐在那些都在暗暗琢磨她是否偷过情的女人们的中间。她明白,这些女人是因为不愿意失去同媚兰的友谊,才同她说话的,一想到这一点,她就心里不舒服。但同时斯佳也明白:她们一旦招待自己一次,以后便不可能再故意以她为敌了。
有一点能清楚地说明人们对斯佳的看法,那就是人们很少是依据斯佳本人在这件事上的正派与否来决定是支持她或是反对她的。人们的普遍态度是:我可不在乎斯佳怎样。斯佳平素不太注意言行的轻重缓急,因而树敌很多,支持她的人寥寥无几,她的许多做法曾令好些人难堪或伤心,所以人们大多并不十分关心她是否在这一丑闻中受到伤害,而是纷纷瞩目于媚兰和英迪亚,这场风暴也因而是以媚兰和英迪亚为中心的,其焦点就在于——是英迪亚撒了谎吗?
那些媚兰的坚定支持者们总是得意洋洋地指出:这些天以来,媚兰一直在和斯佳在一起。毋庸置疑,媚兰是一个有着高度的道德原则的人,难道她会偏袒一个有罪的女人,特别是此事还牵连到自己的丈夫?这绝对不可能嘛!至于英迪亚,明显是个得了疑心病的老处女。出于对斯佳强烈的嫉恨才造了这个遥,并且采取手段骗得了阿尔奇和埃尔辛太太的信任。
可是,支持英迪亚的人会问:如若斯佳是清白的,那么巴特勒船长到哪去了呢?他为什么不留在妻子身边,帮她消除谣言呢?这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几个星期以后,人们又盛传斯佳已经怀孕,这样一来,亲英迪亚的人们更加得意非常,仿佛他们胜定了,原因是:这不可能是巴特勒船长的孩子,众人皆知,他们夫妻俩感情并不好,并且分室而居嘛。
流言于是不可避免地四处传播,全城两派的分歧更加鲜明和突出,就连汉密尔顿、威尔克斯、泊尔、沃特曼和温菲尔这样向来团结紧密的家庭也难幸免。每个家庭成员都不得不作出选择,没有中立的余地。媚兰是冷峻与威严,而英迪亚则是一贯地疾恶如仇,这都迫使人决策须有个选择。但是无论他们的立场如何,心里都是一样地仇恨难平,因为引起他们之间破裂的是大家都不怎么看重的斯佳,他们都一致认为,斯佳并不值得大家如此去争执不休。同时人们也都一致憎恶这一事实:英迪亚公然揭了家丑,使艾希礼成为这丑闻的人物之一。可覆水难收,于是许多人便只有匆忙为她辩护,而另外一些人则愿意支持媚兰和斯佳。
至少有一半亚特兰大城居民与媚兰和英迪亚沾亲带故,或者声称自己与她们有这样那样的亲戚关系,诸如什么表亲、姻亲,以及双重表亲、选亲寻亲,如果不是地地道道的佐治亚人,是没有谁能够弄清楚他们之间错杂的关系的。尽管他们之间也会产生些许分歧或隔阂,但一到危急时刻,他们便会立即紧密团结起来,组成一个严丝合缝、一致对外的大集体。这些年来,只有皮蒂姑妈不时同亨利叔叔发生些小冲突,成为这个大家庭茶余饭后的笑柄。除此之外,他们之间的和睦相处的良好关系从未公开破裂过。他们这些人个个举止文雅,说话轻声细语,就连那种亲热的小口角都很少发生,这是居住在亚特兰大的其他家族所望尘莫及的。
居然连这样的家族都已分裂为两派。这样,全城的人便可以亲眼目睹,那些五服之外的亲戚不得不深陷于这场亚特兰大最糟糕的丑闻中,做出选择,并且无法自拔。这给城里另一半不与她们沾亲带故的人们带来极大的不便,原因是城里几乎所有的社会团体都因英迪亚与媚兰之争而出现了不和,如塔里亚协会、南部联盟赈济孤寡缝纫会、阵亡将士墓地美化协会、周末音乐社、妇女交谊舞协会、青年图书协会,等等等等,全都卷入了这场斗争。甚至连四个教堂,以及它们下面的妇女协会和传教士协会也未能幸免。这些社团分组活动时不得不考虑:敌对派别的成员是否被分到了同一活动小组内。
每逢从下午四点到六点的午后家庭聚会时间,亚特兰大主妇们便万分苦恼,如果媚兰和斯佳进来时有英迪亚或是其心腹伙伴在场,那么一定会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而且同时,这位妇女便得罪了她们双方。
可她们都不如皮蒂姑妈可怜。皮蒂的最大愿望就是亲人们和和睦睦、相亲相爱,因此在这件事上,她不想要插入任何一方,然而两派都同时逼迫她作出决定。
皮蒂姑妈是同英迪亚住在一起的,但如果皮蒂采取自己的想法,站在媚兰一边的话,英迪亚就会搬走,没有了亲人的照顾,她一个人是无法生活的,要么她去找一个陌生人与她同住。可是皮蒂姑妈又觉得,巴特勒船长是不会高兴她住在那儿的。再不然就只有她到媚兰家,在作为小博育儿室的那间窄小的屋子里支铺搭床。
皮蒂又不喜欢英迪亚那种冷酷固执的态度,对目前的事件采取的偏激态度让她胆颤心惊;另一方面,是英迪亚给了她安逸静适的小天地,她又一向只看重自己的生活质量,而很少从道德观点考虑问题,所以,英迪亚就没有搬走,皮蒂则想继续她舒适的生活。
但是由于英迪亚仍住在她家,她便被媚兰和斯佳自然而然地认定是对英迪亚加以庇护,从而成为这场风暴的另一焦点人物。斯佳明确地表示,只要皮蒂继续让英迪亚留在那里,她便不会再一如继往地在经济上援助她。尽管艾希礼每周都派人给英迪亚送钱,但英迪亚总是狂傲和一言不发地原封退回。皮蒂姑妈对此既惊讶又婉惜。这座红砖房子里的经济状况要不是亨利叔叔的出手援助,将会可悲地每况愈下。但花亨利叔叔的钱,皮蒂又觉得这让她抬不起头来。
在这个世界上,皮蒂除了自己以外,她最关心的人就是媚兰了,可现在媚兰对她只保持着一种冷冷的客气态度——那简直就是个陌生人了。尽管媚兰的家与她家只一墙之隔,可自从那件事发生后,她就一次也没有穿过篱笆上她家来串门,而从前她每天都要来回进出十几次。皮蒂主动去看望她,向她哭诉自己对她的爱与忠实,可是媚兰总是拒绝谈论这些事情,也从不到皮蒂家作哪怕只是礼节上的回访。
皮蒂心里清楚得很,她欠斯佳的东西简直还都还不清———她这条老命也是靠她才捡回来的。的确,在战后那个极端困难的时期,皮蒂要么接受亨利的救济,要么只有死,是斯佳把她收留在自己家里,供她吃穿,让她能够在亚特兰大抬起头来做人。斯佳结了婚并搬到自己家里以后,她对她依然一如既往地慷慨。还有那位既让她害怕又常常给她惊喜的巴特勒船长,每次他跟斯佳一同拜访过以后,皮蒂总会在桌上找到一个塞满钞票的崭新钱夹,或者在她的缝纫盒子里发现有用花边手帕包起来的几块金币,这无疑是他趁她不注意时偷偷放进去的。瑞德却总是声称,他对此一无所知,而把好事加到她的神秘的爱慕者身上———通常就说是那位长络腮胡子的梅里韦瑟爷爷。
事实就是这样:媚兰给了她关怀照顾,斯佳给了她稳定的生活保障,可是英迪亚又给了她什么呢?什么也没有,除了住在她那里,凡事替她拿个主意,让她的愉快生活得以继续外,对她没有别的帮助。眼下的事情实在太令人扫兴,太不体面了,皮蒂一生都没有作过自己的决定,直到顺其自然到了此时黯然泪下的地步。
事到如今,终于有些人诚心诚意地相信斯佳是清白的,但这决不意味着她个人有什么令人信服之处,而是因为媚兰对她坚信不疑。有些人尽管思想上将信将疑,但他们对斯佳却挺有礼貌,这也完全是因为他们希望同媚兰保持友好的往来。英迪亚的支持者们一般对斯佳表示冷漠,甚至可有可无,少数人还在公开指责她。不过斯佳对些许令她难堪的情况也少有过激的怨言,因为她明白,若不是媚兰一直偏袒她并同她采取了颇为有效的措施,恐怕她早已成为全城居民怒目而视的对象,早已被全城居民视为无足轻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