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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3)

第六十一章 (3)

她去起居室里找艾希礼,就像一只动物挨了冻,正苦苦寻找火似的,但是他并不在那里面。而她则下定决心要找到他。她发现了来自媚兰的力量,还有她自己依赖这个力量的现实情况,只是她一发现这一点就丧失了,不过艾希礼还在呢。艾希礼,这个人既强壮又聪明,并且善于安慰别人,他现在还在呢。艾希礼,以及他的那份爱能够赋予人以力量,有了这份力量,她可以用来弥补自己的软弱,他有着胆量,这可以用来驱除她的恐惧,他有着安闲自在的态度,这种态度又能够帮助她冲淡心里的忧愁。

她心里面想:“在他自己的房里一定能够找到他。”于是,她便踮着脚尖,走过穿堂,轻轻地敲响了他的门。但是,里面没有声息,没有任何反应,于是她便擅自推开了门。只见艾希礼在梳妆台的前面独自站着,看着一双手套出神,那是一双媚兰修补过的手套。他先将一只手套拿了起来,默默地注视着它,仿佛这只手套他以前从未见过一样。然后,他轻轻地放下了手套,他放得那么轻,似乎那是用玻璃做成的,随即,他又同刚才一样,轻轻地拿起另一只。

她喊道:“艾希礼!”———声音十分颤抖,他默默地,慢慢地转过身来看着她。他那双眼睛呈现灰色,已经没有那种冷漠的神色,不过它睁得大大的,看起来却是毫无遮掩的。她可以从那里面看出他的恐惧,这与她自己的不相上下,但似乎更加孤弱无助,还有一种惶惑与迷惘的感觉———这是她所见的最为深沉的惶惑和迷惘。当她见到他的那张脸的时候,原来在穿堂里所感到的那种浑身的恐怖反而加深了几分。带着这种感觉,她向他走去。

“我害怕,”她说,“唔,艾希礼,请扶着我,好吗?我害怕极了!”

他动也不动,只是注视着,双手还是紧紧地抓着那只手套。她把一只手放在他胳臂上面,低声地说:“那是什么?”

他的眼睛仔细地打量着她,仿佛要在她身上拼命地搜索出原来没有找到的东西似的。最后,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不过声音好像不是他自己的了。

“我刚才正需要你,”他说,“我正想去找你———就像一个需要别人安慰的孩子一样,可是现在我找到的是个孩子,她跟我相比更加害怕,而且急着来找我。”

“你不会———你不可能害怕,”她喊道,“你可是从来没有害怕过的。可是我———你一向那么坚强———”

“要是说我一向很坚强的话,那也是因为有她在背后支持着我,”他说,声音已经显得有些哑了,一面俯视着那双手套,抚摩那上面的指头,“而且———而且———我本来有的力量也要全部跟她一起消失了。”

他那低沉的声音之中带着那样一种痛感和绝望,这使得她不觉把那只原来搭在他臂上的手抽回来,并且同时倒退了两步。他们两个人互不说话,这时她才觉得真正地了解他了,也是有生以来的头一次。

“怎么———”她慢吞吞地说,“怎么了,艾希礼,你爱她,是不是?”

他好像费了很大气力才说出话来。

“她算得上我曾经有过的,惟一的梦想,惟一活着、呼吸着、在现实面前没有消失过的梦想。”

“全都是梦想!”她的心里面暗忖着,以前那种容易恼怒的脾气又要发作了。“梦是他所念念不忘的,而实际的东西他则从来也不谈起!”

她怀着几分沉重、几分痛苦的心情说道:“艾希礼,你向来是这样的一个傻瓜。难道你就看不出来跟我比起来,她要好上许许多多倍呢?”

“斯佳,求求你了只要你明白我忍受了多少痛苦,自从大夫———”

“忍受了多少痛苦!难道你不认为———唔,艾希礼,在许多年前,你就应该知道你爱的人是她而不是我!你怎么会不知道呢?要是你知道了,这所有的一切也就完全不一样了,完全———唔,我想你早就应当明白的,你别敷衍我,用你那些关于名誉以及牺牲的话来搪塞只能让我一直迷恋你而不知悔改。要是你在许多年前就对我这样说的话,我就会———尽管我会非常地伤心,但是我还是能够挺得住的。可是你一直等到现在,等到媚兰快死的时候,才刚刚发现这一事实,但是现在时间已经太晚了,也没有什么办法了。唔,艾希礼,男人对这种事情应该是很清楚的———但是女人却不懂啊!你本该早就看得一清二楚的,你始终在爱她,而我呢,你要我只不过像———像瑞德要沃特琳那个女人一样!”

艾希礼听了她这几句话,禁不住畏缩起来,但是他仍然直视着她,像是在祈求她不要再说下去的样子,以给他一点安慰。从他脸上的每一丝表情都能看得出他对她的话是持承认的态度的。连他那两个肩膀往下耷拉的模样似乎也表现出他的自责要比斯佳所能给予的任何批评都要严厉得多。他站在她的面前,默默无声地站着,手里面依旧抓着那只手套,仿佛那是一只通晓人情的手套似的,而斯佳在她的一大篇言语之后也沉默了下来,她那份怒气已经平息了下来,取代它的是一种带着几分轻视的怜悯之情。她的良心在责备自己。她是在踢一个被打垮了的毫无防卫能力的人呢———而且,她答应过媚兰要照顾他啊!

“我刚刚才答应过媚兰,就立即对他说这些话———难听而伤人的话,而且无论是我,或是任何旁人也都没有必要这样说的。他已经明白了,而且十分地难过,”斯佳思忖着,显得很凄凉,“他是个现在还没有长大的人。他简直就是个孩子,像我这样,并且他正在为失去她而万分痛苦,万分害怕。媚兰知道事情会怎么样的———媚兰比我要了解他,他们间的了解会有多深!所以她才同时对我提出要求———照顾他和小博呢。艾希礼他又怎能经受得住呢?我倒是能经受得住的。我什么都经得起的,我还得经受许许多多呢。可是他则不行———他没了她就什么都经受不了了。”

“亲爱的,你饶恕我吧,”她亲切地说,一面伸出她的双臂,“我知道你要忍受多大的痛苦。但是请记住,她几乎是一无所知———甚至她从未起过任何疑心———亲爱的,上帝对我们可真好啊。”

他走过来,很迅速,然后就张开双臂盲目地将她抱住了。她踮起了脚尖,把自己那暖烘烘的面颊温存地贴在他的脸上,同时用一只手抚摩他后脑上面的头发。

“亲爱的,别哭了。她是希望你勇敢一些的,她希望立即能够见到你,你要坚强一些才行。绝不要让她瞧出你刚刚流过眼泪,那只会让她难过。”

他将她抱得紧紧地,让她呼吸起来都有些困难了。同时,他哽咽着,并且在她耳边絮语:

“那我该怎么办呀?要是没有她,我可怎么活呀!”

“我也活不成呢。”她心里面想,这时她好像看见了没有媚兰的后半生的情景,便陡地打了一个寒噤闪开了。但是她还是将自己牢牢地克制住了。艾希礼对她有依靠性,而媚兰的情况也是如此。记得曾经有一次,在塔拉的月光下面,她喝醉了,已经显得疲惫不堪,那时她曾经想过:“担子理应由身强力壮的人去挑才对呀。”好吧,她的肩膀是强壮的,而艾希礼的则不是。她挺起了胸膛,准备将这副担子挑起,同时以一种她自己远没有觉察到的镇静吻了艾希礼泪湿的脸颊,这次她的吻已经毫无狂热之感,也不带渴望或是激情,而仅仅有些凉凉的温柔罢了。

“我们总能找到办法的。”她说。

媚兰的房门猛地打开了,米德大夫那急切的喊声传了过来:

“艾希礼,快!”

“我的上帝呀,她完了!”斯佳心里面想着,“可是艾希礼还没来得及与她告别呀!不过,也许———”

“快!”她提高了嗓门喊道,一面推了推他的身子,因为他依旧呆呆地站着不动弹呢,“快!”

她把门拉开,将他推出门去。艾希礼被她的话语猛然惊醒,急急忙忙地跑进穿堂,手里还紧紧地抓着那只手套。她听见他那急促不堪的脚步声响了一路,接着又能听见隐约的关门声。

她又喊了一声“我的上帝!”一面慢慢地朝着床边走了过去,坐在床上,然后又低下头来,用两只手把头捧住。她突然觉得有些疲倦,好像有生以来,这算得上最为疲倦的一次了。原来当她听到那隐约的关门声时,她那浑身的紧张状态,那给了她力量一直在奋斗的紧张状态,便突然又松懈了下来。她觉得自己精疲力尽,感情枯竭,已没有悲伤或是悔恨,也没有恐惧和惊异了。她疲倦,她的心跳动起来也是一种迟钝的机械的状况,就像壁炉架上那座时钟似的。

从那种迟钝而近乎麻木的感觉状态中,有一个思想逐渐明晰起来。艾希礼并不爱她,而且从来没有真心实意地爱过她,但认识到这一点,她并不觉得痛苦,但是这原来应该是痛苦的。她本该感到凄冷和悲凉,他心里难过,甚至发出绝望的号叫。因为她长期依赖着他的爱在生活着。它支持着她闯过了那么多艰难与险阻。不过,事实毕竟是事实。他不爱她,而她也并不在乎。她不在乎,因为她已经不爱他了。她不爱他,所以不管他做些什么,说些什么,都不会使她伤心了。

她在床上躺下来,脑袋搁在枕头上,显得很疲惫。要设法排除这一念头是毫无用处的;要对自己说:“可是,我对他的爱是千真万确的。我爱了他多少年。爱情不可能在顷刻之间变得冷淡。”那也是没有用的。

但是它能够改变的,而且———它已经改变了。

“除了在我的想象之中,他根本就没有真正地存在过,”她厌倦地想,“我所爱的是某个我自己虚构的东西,而那个东西则像媚兰一样死去了。我缝制了一套美丽的衣服,并且我爱上了它。后来,艾希礼骑着马跑了过来,而且他看起来那么漂亮,那么与众不同,我便将那套衣服穿在他的身上,也不管他穿着它合适与否。我也不想看清楚他究竟怎么样。我一向对那套美丽的衣服青睐有加,我爱它———而根本不是爱他这个人。”

现在她可以追忆到许多年以前,看见她自己穿着一件绿底白花的细布衣裳,站在塔拉的阳光下面,被那位金发闪闪的马上骑着的青年吸引住了。而如今,她能够清楚地看出,他仅仅是她自己的一个幼稚的幻想罢了,并不比她从杰拉尔德手里哄到的那副海蓝宝石耳坠更为重要。她对那副耳坠也曾经热烈地向往过,可是一经得到它,它们也就不显得怎么可贵了,就像除了金钱之外的任何东西一样,一到她手里面,它们也就失去了价值。艾希礼也是如此,假使她在那些遥远的日子里,最初就拒绝与他结婚而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心,他也早就没有任何价值了。要是她曾经支配过他的话,看见过他也像其他男孩子那样从热烈、焦急发展到嫉妒、愠怒、祈求,那么,当她遇到一个新的男人的时候,她那一度狂热的迷恋也就会随之消失,就好比一片迷雾在太阳出现或是轻风吹来的时候,便会很快消散一样。

“以前,我是多么傻呀!”她懊悔地想,“如今,我得付出代价了。我以前经常盼望发生的事情现在已经发生了。我曾盼望让媚兰早些死去,好给我机会以得到他。现在,媚兰果真死了,我可以得到他了,可是,我也不想要他了。他那种死要面子的性格,一定会要问清楚我愿不愿意同瑞德离婚,然后再与他结婚的。跟他结婚!哪怕将他搁在银盘子里面送过来,我也不会要呢!不过还是一回事情,下半辈子我还得把他这个负担挑到底了。只要我不死,我得要照顾好他,起码不让他饿肚子,也不让其他人伤害了他的感情。他也许更像我的另一个孩子。而且,要不是我曾经答应过媚兰,我就———即使今后再也看不到他,我也会无所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