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2)
接着,灯光,一长列灯光出现在她的眼前,它们虽然仅仅是在隐隐约约地闪烁,但毫无疑问是真的。她的恶梦里可从来没有过灯光,只有灰蒙蒙的迷雾。于是,她整个心全部扑在那些灯光上面了。灯光预示着安全、人们和现实。她突然站住了脚,握紧了拳头,奋力把自己从一片惊动和惶恐之中拖出来,同时,一双眼睛又仔细地凝望着那列闪烁的汽灯,它们清清楚楚地告诉她,这就是亚特兰大,这是桃花街了,而不是自己睡梦之中的那个鬼魂出没的阴暗世界。
她在一个停车台上坐了下来,将自己的神经牢牢地把握着,仿佛它们是几根绳索,要从她手中溜出去似的。
“我刚才好一阵子跑呀,跑呀,简直像发疯了似的!”她心里面暗暗地想,她那身子原来吓得直发抖,现在倒是镇定了一些,不过她的那颗心还在怦怦直跳,很不好受。“可是,我在向哪里跑呀?”
现在,她的呼吸慢慢地缓和下来了,她坐在那儿,一手撑着腰,并顺着桃花街向前眺望。那边山顶之上就是她的家了。那里的每一个窗口好像都点着灯似的,而那灯光呢,则像是在向浓雾挑战,不让它淹没它们的光辉呢。这是家啊!千真万确的呀!她感激地、向往地望着远处那幢房子的姿影———模糊而又庞大,心情也变得镇静些了。
家啊!这就是她要去的地方呀!就是她一直奔跑着要去的地方呀!她要回到瑞德身边去呀!
明白了这些,她就好比摆脱掉了身上的锁链,同时也消除了她在梦中常常感到的那种恐惧。原来自从那天夜里她一路颠簸逃回塔拉,发现世界已临近末日以来,这种恐惧便常常来侵扰她的梦境。那天晚上,当她抵达塔拉的时候,她发现没了安全,没有了力量,所有的智慧,所有的亲爱与温柔之情,所有的理解———所有体现在爱伦身上、曾经作为她童年时代的堡垒的东西,全都没有踪影。从那天晚上以后,她尽管赢得了物质上的生活保障,但是在梦里,她依然是一个受惊的孩子,仍然常在寻找那个失去了的世界和那已经失去的安全。
如今,她找到了她在梦中找来找去的那个避难宝地,那个经常在雾中躲避着她的温暖安全的地方。那并非是艾希礼———唔,从来不会是艾希礼!他身上的那种温暖比沼泽地里的灯光好不了多少,而他那里的安全跟在流沙中的相差无几。但是瑞德———瑞德他有着强壮的臂膀,可以拥抱她;有宽阔的胸膛,能够给她疲倦的脑袋当作枕头;他还有着嘲讽的笑声,这使她用正确的眼光来看事物。而且,他还有全面的理解力,因为他同她是一样的,凡事讲求实事求是,不会被不切合实际的观念,比如荣誉、牺牲或者对人性的太过于信任所蒙蔽。而且他爱她呢!为什么她一直没有意识到,尽管他常常对她冷嘲热讽,他却是爱她的呢!媚兰早就看到这一点,临死时还叮嘱她“要善待瑞德”嘛。
“唔,”她想,“我也跟艾希礼一样,又愚蠢又盲目,不然的话,我应当早就看出来了。”
许多年来,她一直倚靠在一堵“石壁”上面,那就是瑞德的爱,并且她把这看作是理所当然的,就如同对媚兰的爱那样,同时还洋洋得意地认为她自始至终一直是完全凭借自己的力量呢。而且,就像当天下午她想清楚了在她自己与生活进行的几次搏斗之中,媚兰始终在她的身边站着,此刻她懂得瑞德也悄悄地在背后站着,爱着她,理解着她,并且随时随地准备帮助她。在那次义卖会上,瑞德从她脸上看得出她那不甘寂寞的心情,于是便将她领了出来,一同跳起了苏格兰舞;瑞德帮助她从服丧的束缚之中得以解脱,在亚特兰大陷落那天晚上,瑞德又护送着她,从炮火连天的困境之中逃离出来。瑞德又借给她起家的本钱,瑞德又给她以巨大的安慰,在他听见她从那个恶梦中吓得哭醒的时候———怎么,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要不是对一个女人是如此疯狂地爱着,他能这样做吗?
这时候,树上的雨水落在她那娇小的身子上,可是她似乎没有觉察到。雾气在她的周围缭绕,她好像也根本不在意。因为她在想着瑞德,想象他那张黝黑的脸,他那雪白雪白的牙齿,还有他那双机警无比的眼睛,她正兴奋得浑身哆嗦呢。
“我是爱他的,”她思忖着,并且同以前一样地承认这个事实,毫不迟疑,就像小孩子接受别人送来的礼品似的,“我不知道现在我爱他有多久了,但是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而且,若非为了艾希礼,这一点我早就意识到了。由于视线被艾希礼遮住了,我始终没能看清这个世界呢。”
她爱他,爱这样一个流氓,爱这个无赖,从来没有犹豫过,也不顾名声如何———至少是艾希礼所谓的那种名声。“艾希礼,让你的名声见鬼去吧!”她心里想着,“艾希礼的名声常常让我坍台。没错儿,从事情刚开始时,他就不断地跑来看望我,尽管那时候,他已经得到他家里准备让她娶媚兰的消息了。而瑞德呢,他却从来不会也没有折过我的台,即使是在那个可怕的晚上,媚兰举行了招待会,那时他原来应该掐死我的。而即便是在亚特兰大陷落的那个晚上,虽然他中途将我丢了下来,那也是出于某种原因,即他知道我那会儿已经安安全全了。他明白我总是会闯出去的。即使在北方佬的营地里,那会儿我向他借钱,他似乎要我用自己的身子做担保。其实,他也并不想要我这个担保。他仅仅是出于逗着我玩的用心罢了。他一直在爱着我,可是我对待他则是那样坏的一种态度。我曾多次伤害过他的感情,而他却又是那样地爱面子,但却从不向外表现,后来令人伤心的事情发生了,邦妮死了———唔,我怎么能够那样呢?”
她挺身站了起来,望着山冈上的那幢房子。在半个钟头以前她还想过,她现在已经失去了世界上的一切,只是金钱除外,那些让她有希望继续生存下去的一切东西,包括爱伦、杰拉尔德、邦妮、嬷嬷、媚兰和艾希礼。终于,在她失掉了他们大家之后,才最后明白起来,她是深爱着瑞德的———爱他,因为他是坚强的,无所顾忌的,热情奔放而又粗俗的,跟她自己一样。
“我要告诉他这一切,”她心里面想着,“他会理解的。他总会理解的。我得告诉他这一切,我以前是怎样愚蠢,而现在又多么多么地爱他,并且我还有一个打算,即报答他的一切。”
突然之间,她感到又坚强又愉快了,她对周围的黑暗和浓雾并不害怕,而且在心里面,她歌唱着,她相信自己从今以后再也不会对它们有任何的害怕与恐惧。今后,无论围绕她的是什么样的浓雾,她都能够找到自己的避难宝地了。于是,她沿着大道,轻捷的脚步一路走去,那几个街区似乎很远很远,而她此刻又是恨不得立即能够回到家里面。远了,太远了。她将裙子提了起来,提到膝盖上,并开始了一阵轻松的奔跑,不过这一次的奔跑并非是出于内心的恐惧,而是因为前面有着一个张开双臂的人站在那儿呢:那就是瑞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