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2)
“艾希礼”她说,同时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我———我并不相信我在这许许多多年里曾对他有过任何兴趣。那是———唔,那是我从小就沾染上的一种癖性。瑞德,要是我了解到他的为人的话,我就连想也不会想到要对他感什么兴趣了。他是这样的一个精神苍白的人,又如此地毫无作为,尽管他经常谈真理、名誉等喋喋不休,他还———”
“不,”瑞德说,“如果你真要看清楚实际上他是怎样的一个人的话,你看他就得老老实实地去看。他是个上等人,只不过被他所不能好好地适应的这样的一个世界所欺骗了,可是他却依照着过去那个世界的规律挣扎着,倒是白费了力气。”
“唔,瑞德,我们不要谈他了吧!现在,关于他的谈话有意思吗?难道你不想知道,我是说,现在———”
他那双疲倦的双眼同她的有了接触,这使她像个初恋的小姑娘似的,她觉得有些难为情了,于是就没有再往下说了。要是他能给她几分轻松的话该多好呀!他要是伸出两臂,让她能够充满感谢地扑倒在他的怀里,并且把头靠在他的胸脯上面,那又该有多好呀!要是她的嘴唇能同他的嘴唇贴在一起的话,那样也不用凭借她的这些吞吞吐吐、结结巴巴的话来打动他了。但是,只有到她看着他的时候才明白过来,他也并非在故意地回避她,他的精力似乎已经濒于枯竭,而他的感性也快枯竭了,仿佛她的话于他已是毫无意义。
“不想知道?”他说,“要是从前我听到你今天这些言语,我倒可能会虔诚斋戒地感谢上帝的,可是,既然已经事到如今,那已经无关紧要了。”
“无关紧要吗?你说的是什么?这当然是十分要紧的嘛!瑞德,我知道你是关心我的,不对吗?你一定是关心我的。媚兰说过你是关心我的。”
“嗯。她是对的,就她所知道的那些事情而言的确是这样的。不过,斯佳,要知道,你是否想过,即使是一种最坚贞不渝的爱也会消磨掉的。”她瞧着他,张得圆圆的一张小嘴已是无言以对。
“我的那份情与爱现在早已被消磨得一干二净了,”他继续说道,“被艾希礼?威尔克斯和你那股疯狂的固执劲儿给消磨没了。你固执的那样子,像只牛头犬,你抓着自己想要的东西,决不会将之放下……我的爱就这样给消磨了。”
“可是,爱情是永远消磨不了的呀,你说呢?”
“你对艾希礼才是那样。”
“可是,我这一生里,从没有真真正正地爱过他呢!”
“那么,你倒真是演得太像了———一直到今天晚上为止。斯佳,你要知道,我也并不是在责骂你,控告你、或是谴责你。现在已经用不着那样做了。所以,请不要在我面前为自己勉强地辩护或是为自己表白。如果你能静静地听我讲上几分钟的话,不来打断我,我很愿意为自己的意见作出一番合乎情理的解释。不过,老天知道,我也看得出完全没有解释的必要了,事情很明显嘛。”
她坐了下来,那张苍白惶惑的脸上罩着刺目的煤气灯光。她注视着那双眼睛———她十分地熟悉,然而她又很不理解,静听着他用平静的声调说一些话,而这些话她起初根本不懂其含义。他还是头一次用这样的态度对她说话,就像一个人对待另一个人,也像其他人谈话一样,以往那种尖刻、嘲弄以及令人费解的话全都没有了。
“你有没有想过,我对你的爱已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所能达到的最高程度的爱了,而且,在那许多年的爱之后才最后得到你。战争期间,我曾经打算离开,准备将你忘掉,但是我失败了,因为我根本做不到,所以又只好经常回来。战争结束以后,我为了回来找到你,甚至冒着被捕的危险。我是那样地忌恨弗兰克?肯尼迪,要不是他后来命归黄泉的话,我想我很有可能将他给杀掉的。我十分地爱你,但是我又不想也不能让你知道,斯佳,你对那些爱你的人一向很残忍。你接受了他们的爱,然后,你又毫不留情,残酷地将它作为鞭子举在他们的头上。”
但是所有这些话当中,对他有意义的只有他爱她这一点。她隐隐约约地从他的口气之中闻到了一点热情的反响,于是便感到欢喜和兴奋了。她屏息静气,在那里静坐着,倾听着,等待着。
“当我与你结婚的时候,我知道你并不爱我。对于艾希礼的事,我是十分地了解的,这一点,我想你也很清楚。不过,那时候我十分地傻,还总以为能够叫你爱我呢。你就笑吧,要是你高兴的话,可是那时,我真的很想照顾你,宠爱你,给你任何你想得到的东西。我要与你结婚,保护你,让你凭自己的高兴随意处理所有的一切事物———就像我对待邦妮那种样子。斯佳,你也的的确确奋斗了一番,辛苦了一番。你到底经历了怎么样的艰难,我比谁都清楚,因此,我要你好好地休息一下,让我来为你奋斗,我要你去玩,像个孩子似的———何况你本来就是一个孩子,一个勇敢的、经常处于惊吓害怕之中,但又顽皮倔强的孩子。我想你至今也只能是个孩子。只有一个孩子,只有这样一个人才能这样的顽固,这样感觉迟钝。”
他的声音既平静又显得疲倦,不过斯佳还是从其中某种特点里找到了她那隐隐约约的记忆。曾经有一次,她听到过这样的一种声音,那是她在这几十年生活里另外一次危机的时候。可是在什么地方呢?这是一个面对着自己和世界的,那是一种没有感觉、畏缩和希望的男人的声音。
怎么———怎么———那是艾希礼,在塔拉农场的果园里,寒风凛冽,他以一种冷静而又疲倦的声音谈论着人生和影子戏,那最后的口气像是判决一般,那要比绝望的痛苦还要严重得多呢。正像那时候,艾希礼的独特声音曾经让她不寒而栗———特别是对一些无法理解的事物,她总是十分地害怕,现在瑞德的声音也让她那颗心直往下沉,沉了又沉。他那种声音,那种态度,和他所说的话的内容相比,这些更加令她不安,让她意识到刚才她的那种喜悦和兴奋的心情是有些为时过早了。她也觉察到事情有些不对头,非常地不对头,形势不妙呀!那又到底是什么问题呢,她对此也不清楚,于是只能绝望地听着,凝望着他那张黝黑的面孔,但愿能够听得到下文,好让这种莫名的恐惧最终消逝。
“事情是相当明显的,我们俩是天生的一对儿嘛。我显然是你所相识的人当中,惟一一个爱着你而又十分地了解你的底细的人———我知道你这个人有些冷酷、贪婪。你无所顾忌,这和我差不多。我爱你,并且我打算冒这样一个险。我想,艾希礼在你的心中会渐渐地变得浅薄,慢慢地消失掉。但是,”他说着,耸了耸肩,“我用尽了能用的一切办法,但最终却毫无结果。而我依然十分地爱你,斯佳。只要你能够给我机会,我就会亲切而又温柔地去爱你,尽力像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的时候能够做到的那样。但是,我还是不能让你知道,因为你如果知道了这些,你一定就会认为我软弱可欺,并用我对你的爱来对付我。
而且,艾希礼始终在那里。这个现实几乎把我逼疯了。我不能每天晚上与你面对着面坐着共进餐饭,因为,我心里清楚你心里面倒是希望艾希礼坐在这儿,而不是我。同样,在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也没有办法抱着你———不过,现在已经没有关系了。现在,我才感到奇怪,我又为什么要那样自讨苦吃呢。总而言之,那么一来,我就只好去了贝尔那里。在那里,我便能够得到某种卑下的安慰,因为毕竟我算是与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而她又是那么地爱我,尊敬我,把我当作一个十分好的上等人———尽管她仅仅是一个妓女,也没有什么文化。这样一来我就能够让自己的虚荣心得以安慰。而你则从不安慰人,亲爱的。”
“唔,瑞德……”斯佳一听到贝尔的名字便变得恼火起来了,她忍不住要插嘴了,但是瑞德摆了摆手,制止了她,而后,他又接着说下去。
“然后,到那天晚上,我把你抱到楼上去———当时我想———我希望———我怀着那样大的希望,以致第二天早晨,我打心底里根本不敢见你,生怕我会被误解,而你实际上是不爱我的。我那时担心不已,害怕你会嘲笑我,因此,我跑到外面去了,喝得醉醺醺的。当我回来的时候,还浑身哆嗦着呢。那会儿,你只要———哪怕是出来迎接一下我,给我一点点表示的话,我想我会跪下去吻你的脚的,可是你并没有那样做呀!”
“唔,不过瑞德,那时我的确很想要你,可是你却是那样地别扭!我真的想要你!我想———是的,当我一明白自己爱你的时候,就应该是那种样子呀。至于艾希礼———从那以后我就再没有对艾希礼感到有什么乐趣了。可是那时候你太别扭,因此我———”
“唔,好了,”瑞德说,“看来,我们彼此的看法并非一致,而是相反的了,是不是?不过,现在我想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我仅仅是告诉你,免得让你纳闷,不知道是怎样一回事。那次你害了病,倒完全是我的错儿,我在你的房门口站着,希望你叫我,可是你却没有叫,于是我想是不是我太傻了,反正一切都完了。”
他停了停,眼睛越过她,看着更远的地方,就像艾希礼时常做的那样,仿佛远处有什么东西他看不见似的。而她也只得默默无言地看着他那张处在沉思之中的脸。
“不过,那时候还有邦妮呢,我觉得事情毕竟还是有希望的。我喜欢把邦妮看成你,好像你又成了一个小姑娘,没有被战争和贫困折磨的小姑娘。她是那样地像你,她任性到那种地步,那样的勇敢快乐,兴致勃勃,我完全可以宠爱她,可以娇惯她———就像我要宠你,爱你一样,可是她有一些与你不同的地方———她爱我。于是我十分庆幸自己能够把你所不要的爱拿过来,送给她……而等到她一走,她也就带走了一切。”
斯佳突然之间觉得很为他难受,难受得连她自己的悲伤,以及因不了解他的这些言谈的用意而感觉的恐惧,全部都忘记了。她替别人感到难过而又不再同时轻视这个人,这在她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这样。这也是出于她第一次真正地了解另一个人的原因呢。她现在能够了解他的精明和狡诈———与她自己的竟是那样的相像,以及他出于对碰壁的深深恐惧之感而不愿意承认自己的爱———这是多么顽固的一种自尊心呀!
“哎,亲爱的,”她走上前说,希望他会伸出双臂把她拉过去,然后抱在膝上,“亲爱的,我实在对不起你呀,但是我会将这些一一做出补偿的!我们将来会过得很愉快的,因为现在我们彼此之间已经十分地了解了,而且———瑞德———你看着我呀,瑞德!我完完全全还可以———还可以再生一个孩子———不像邦妮,而是———”
“不,谢谢你了,”瑞德说道,就像是在拒绝别人的一片面包似的,“我不打算用自己的心,那可是我自己的心呀,决不第三次冒险了。”
“瑞德,千万别说这样的话!唔,怎样说才能让你明白呢?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多么对不起———”
“亲爱的,你真是个孩子!难道你以为你的一声简简单单的对不起,就能够弥补这多年以来你自己所犯的过错和对别人造成的伤害吗?就能从心上面抹掉?你认为这样就可以排除干净旧的创口上面的毒液吗?……斯佳,你把这块手帕拿去吧,在你一生的危急关头,无论是哪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你有一条手帕,不是吗?”
她接过了手帕,擤了擤鼻子,然后坐了下来。看起来十分明显,他肯定是不会搂她或抱她的。她渐渐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刚才他话语中有关爱她的话,实际上已经是毫无意义的了。那些已经是陈年的往事了,可是他依旧盯着它,不肯放掉,仿佛他没有经历过的样子。这倒是令人吃惊不已。他看着她,几乎是一种亲切的态度,而且,她能够看得出来,他眼里流露着一种沉思的神色。
“你现在多大年纪?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亲爱的。”
“二十八岁。”她回答着,显得很阴沉,她这时又因手帕在嘴上捂着而看起来闷声闷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