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言不发，只是那么失望地注视，让我除了深深的内疚和心痛之外别无感觉……
在一种莫名的突然袭来的冲动下，我撕碎了自求学以来所有的奖状和荣誉证书，在那些一直都被父亲视若珍宝、象征我曾经的荣誉、而今却换来耻辱的证明化作碎片漫无边际地飘落之时，我在父亲面前跪下了。
父亲在一声长长的叹息之后，推门离去，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三年之前，对着父亲的背影我没有哭；三年之间，因为麻木我没有哭。
今夜，眼泪却已决堤。在我虚度了一千零一夜的幻想之后，卸下伪装，今夜理智终于面对现实，父亲啊，您可知道眼泪决堤时是何等的一种畅快！
3
我最终决定复读，父亲依然是无言的支持。在父亲再一次将我送回那熟悉的陌生地时，我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此时的平静已经不再有任何麻木的成分，因为我已经痛下决心决不虚度此行，不成功则成仁！
高四那一年，有过泪，有过痛，也不可避免地有过失望和无助，却从未想过要再次选择放弃，因为每一次念及颓废，三年前父亲的背影和那夜父亲的泪光，便会将那些累积的、不敢碰触的情绪变成恩泽浩荡的海洋，让我沉浸其中愧疚难当。
那年，我每次打电话回家，父亲只是嘱咐我要记得休息，别舍不得吃饭，别累坏了身体……对于学习，父亲却绝口不提。我知道父亲是不想让我再次忆起那些伤痛的往昔，只是父亲不知道往日的伤痛如今已经成了激励我的动力。
每次握着话筒便想哭，却从来就不曾有过，因为，从记忆冻结的那一天起，我便学会了父亲一直以来期望的坚强，我必须坚强1
2003年6月23日23：00，在接到同学打来的电话之后，知道了高考成绩已经公布。我按了电话的免提键和父母一起查询我的高考成绩：本科线480分，我500分。跳动的心渐渐平息之后，回头看见父亲，笑得很释然。
我也想笑，却更想哭。父亲已经明显地老了，长期从事沉重的农事，父亲原本英俊魁梧的身材也已经变得瘦小，原本有神的双眼也已经渐渐浑浊，可是这次笑起来，却依然是那么的年轻。
4
来聊城前一夜，父亲宴请邻里来为我送行，因为按照村里的习俗，每一个大学生临走之前一定要宴请平日里相互照应的邻里吃顿饭。
我知道，父亲盼这一天已经好久了，而我，让父亲又多等了不轻松的一年。我并不喜欢这种喧哗的场面，却在那天陪着那些和父亲一样淳朴而善良的人们坐了好久，听他们淳朴真诚的祝福，听他们天南地北的谈论。
他们都散尽之后，我发现父亲醉了。
父亲醉了，说了好多话，然后父亲就对我发火了，因为我在高三那一年的堕落和我许久以来对他的欺骗。自我记事以来，我就没有见过父亲发火，更不知道原来父亲也可以对我这么声色俱厉地呵斥，更没有想到父亲会在这么一个日子里对我斥责。在我令父亲最伤心最失望的时候，父亲没有骂我甚至没有一句大声的话，而今天我终于将他的企盼实现以后，父亲终于还是对我宣泄压抑已久的情绪了。
我静静地听着父亲对我的不满，默默记着父亲对我的企盼，没有感到丝毫的委屈或是不甘，因为我能理解父亲的那一颗拳拳之心。
5
而今，父亲依然会小心收藏我每一份大大小小的获奖证书，不时会拿出来看看，偶尔会在乡邻面前小小地炫耀，我想我是不会再有将它们撕碎的机会了。
父亲只是一个地道的农民，从来都不懂得什么人生的哲学，或是高深的文化，但是父亲却凭借着他独有的质朴和忍耐让我走过了那段迷惘无知的岁月，这份情，我又怎能不在乎？
父亲并不伟大，他也不会用生动华丽的语言去为自己对女儿的爱做什么诠释，甚至我现在正在写着的东西父亲也不一定能够完完全全地看明白，但是那份深深浓浓的拳拳之情却是任何人都无法置疑的！
如果梦想的代价就是失去你
文/口述/杨德超整理/谭里和
写完长信，我擦干眼泪。
杨德超是厦门大学环境科学研究中心研三的学生。2005年9月10日，他写了一封长长的帖子，叙述了离家出走已经三年的亲姐姐曾经遭遇的痛苦经历，谴责整个家庭对姐姐的冷漠敌视。不到半个月时间，这个帖子的点击量将近4万，回复上千条。杨德超对自己搅起的风暴并不在意，他只是一次次地追问：姐姐，你在哪里？
自姐姐出生以来，谁又给过她依赖
大二那年，我读到作家余华的小说《活着》，捂着被子哭了好几次。同学对“富贵”的遭遇提出质疑，但我深信：这样的苦难绝非虚构，现实可能更残酷。
父母有五个孩子，我排行最小，大哥大姐都有疾病，二哥对家里漠不关心，我只和二姐杨艳梅最要好，有点相依为命的感觉。家里实在太穷了，我两年才买一双鞋，一瓶豆腐乳可以吃上一个星期。我只能用读书改变命运。11岁那年，我考上了乡办中学，拿不出93块钱学费，整个家里唉声叹气。后来，15岁的二姐说话了：“德超是读书的料，去借点钱吧，这钱我还。”
“你怎么还？”父亲问。姐姐低下头，没有回答。
第二天，父亲借到100块钱，送我去学校。等我拿着新书报名回来，兴冲冲地去找姐姐，妈妈说：你姐姐出门了，去镇上的远房亲戚家的煤厂做工，一个月30块钱。我愣住了。
姐姐做工的地方离我学校不远。有一次，我去看望姐姐，刚到厂房门口，就听见打骂声和揪心的哭泣。这哭声太熟悉了，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常为小事把姐姐打得嗷嗷叫。
我冲进去，看见姐姐蜷缩在角落，满脸都是煤灰，泪痕清晰。我拉着姐姐，要她回家，姐姐哭着说：“那你今后拿什么读书啊？”听着，我无力地松开了双手。姐姐擦着泪水说：“你今后别来看我了。怕影响你学习。”初中三年，我果真再没有去过工厂——我怕面对我挚爱的姐姐，无奈、自责、感激和内疚种种情绪，让我几乎窒息。
1994年，我考上广水市二中。姐姐得知工资不够我的学费，立刻决定去广东东莞打工。我能以何为报？只有把没用的眼泪，偷偷在夜里擦掉！
不久，我接到姐姐的来信，说她在工厂上班，工作轻松，一个月300块钱。我心里稍觉安慰。不久，有老乡从东莞回来，却说姐姐在那里做保姆，很苦很累，瘦了很多……每次拿到姐姐的汇款，我就忍不住眼睛潮湿。真的，我想过辍学，最后还是发誓好好读书，将来报答姐姐！
1997年4月，我正在为准备高考疯狂读书，意外发生了。
父亲和姐姐居然来看我了。我一路喊着姐姐，朝她飞奔过去。可是她却不应，呆若木鸡。走近她仔细端详，我大吃一惊。姐姐衣冠不整，满脸憔悴，还在暗自垂泪。父亲简单地把事情告诉了我：姐姐到邮局汇款出来，遇上三个图谋不轨的男人，姐姐宁死不从，被猛打了一顿，脑子受到强烈刺激，于是一路沿着铁路往北走，只想回家……一无所有的她，一路上靠乞讨为生，鞋子走掉了，受尽了苦。40天以后，姐姐走到河南信阳一带的农村，又饿又困，在打谷场上的稻草堆里昏死过去，次日被村民发现报警。幸好，姐姐带着身份证，才联系到了父亲。
父亲把姐姐接了回来，到了广水顺路看我。泣不成声的父亲和神色呆滞的姐姐，让我不敢相信这是事实——我蹲到地上，居然无话可说。
第二天，我买回一张中国地图，察看从广东东莞到河南信阳的路线。对，姐姐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经过广东省全境，穿越湖南和江西以及整个湖北，才到达河南信阳。坐火车16个小时的车程，姐姐走了整整40天。
那40天，她可以依赖谁呢？甚至自她出生以来，谁又给过她依赖？我的眼泪，喷涌而出。
难道我所谓的成功，比姐姐还要珍贵
姐姐回家了，生死劫难结束了，可是，她却患上精神分裂症，干活儿大不如从前。于是父亲变本加厉地苛刻地对待她，把她当做累赘，骂姐姐在外面丢人，哥哥还会挥舞起木棍……
仅有的几次回家，我都目睹过这种残忍的场面。第一次，我挺身而出，父亲说，不想读书就拦着！一句话，就击中我的软肋。我实在不愿意在这样的家庭生活一辈子！我必须读书出去！所以，我只能漠视姐姐的求救，一步一步挪开，将姐姐重新置于家人的打骂当中。我跑到远远的地方，却仿佛仍能听见姐姐的哭喊，一路追着我，问我：为什么？为什么？
我只能在心里回答：姐姐，等我考上大学，我就有能力好好保护你！
天不负我，我考上了南京林业大学，并将通知书特意拿给姐姐看。她笑了，是久违的甜美的笑容。我却一阵心酸。
我成为村里第一个重点大学的学生，父亲很自豪。9月份家人送我去上学，经过我再三央求，父亲才答应姐姐送我。路上，我说：“爸，您答应我一件事，不要再打骂姐姐了……她实在太可怜了。”说着，我就哽咽了。抬眼一望，姐姐也是泪汪汪的。父亲点了点头，我这才上了车。
交完学费，我的生活费所剩无几，为了养活自己，我打了好几份工，无暇管家里的事情。1998年暑假，父亲打电话来，让我回家参加姐姐的婚礼。
在车上，我还非常喜悦，姐姐终于可以脱离苦海了！可是，回家我才知道，这门婚事是父亲一手操办的，对方年纪很大，个头矮小，姐姐不愿意，父亲就加以恐吓，她被迫出嫁。可是，我又能干什么？阻止这门婚事？暴躁的父亲会将我扫地出门！
我只能默默地陪着姐姐掉眼泪。出嫁那天，我一直守候在姐姐身边，没有见到她一丝笑容，甚至对我，她也像对陌生人——她已经彻底绝望了吧？我嗫嚅着：“姐姐，对不起！我必须顾全大局……希望他对你好，疼你……”真的，那一刻，我对自己好失望！
姐姐出嫁后，有时候间歇性的精神病发作，她的丈夫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姐姐只能跑回家求助。父亲却很绝情，拦着门口不让进，要不就是轰赶。我不忍心，一边劝爸爸，一边要带姐姐去找她丈夫理论，父亲却冷冰冰地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你管什么管？”
是苦难贫穷的生活，让人变得如此可怕吗？我无法理解！
妈妈哭着说：“你姐姐真命苦啊。你父亲前一段生病，家里没钱，你姐姐还和我去摘草药卖钱给父亲补身体，还把自己的长辫子剪掉换钱……”
我心酸，心疼，痛骂自己是个懦夫、自私鬼！这个世界上，我最对不起的，就是姐姐！
只能指望时间冲淡一切悲伤，化解一切仇怨。2001年，我一边工作一边考研，姐姐的小孩也3岁了，大家的生活仿佛都有条不紊。
那年寒假我回家，待了两天就赶回单位。走的时候，姐姐幽怨地看着我，仿佛有干言万语。我没有想到，那次的见面，可能就是永别！
不久，母亲就告诉我：姐姐离家出走了，至今下落不明……临走前，姐姐找母亲借了100元，跪着哭道：恐怕今生不能尽孝！母亲安慰了半天，没有想到，姐姐就此一去不回。
这个世界没有了姐姐，照样运转。父亲拿着我给的钱，没有依嘱去找姐姐，却打牌去了；姐夫若无其事地生活；母亲去找过姐姐，还被父亲责骂了一顿。包括我，也没在第一时间寻找姐姐，给自己找理由：工作忙，要考研究生……这些所谓的理由，多么残忍而虚伪1
2002年3月，我收到厦门大学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一夜无眠，满脑子都是姐姐孤单的背影……我期望姐姐能向生活妥协，这样我就能推卸责任，不是吗？难道我所谓的成功，比姐姐还要珍贵？
一个读书读到硕士的人居然不敢面对生活的挑战
一来到厦门大学，我立刻着手寻找姐姐的事。姐姐出门没带多少钱，南方让姐姐害怕，估计去了北方的农村？出门时天寒地冻，姐姐衣裳单薄，天啊，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我很快在网上张贴了消息：寻找姐姐，收到许多反馈。
我曾去过乌鲁木齐，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在凌晨两点抵达，立刻叫车去当地福利院，据说那里发现了我的姐姐。我就坐在福利院门口等到天亮，然后在那间潮湿肮脏的集体宿舍里，见到了那个女人——只是酷似姐姐而已，激动的心情一落千丈……
研究生三年，我们要跟导师出海，采集海水样本。我一直都晕船，但我争取每次出海的机会，每经过一个邻海城市，都把姐姐的资料寄往当地的福利院和红十字会，希望得到消息。
我一直在默默地努力，但老天爷却不肯将姐姐还给我。也许，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当众承认过自己的错误和自私？
痛定思痛，那个无眠的深夜，我写了一封长信：
亲爱的父亲：
我好像好久没有给家里写信了，如果我写信回来，那肯定是很重要的事情！所以当你准备看下去的时候，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虽然我知道你眼睛不好。
……当她（姐姐）千辛万苦地回到她心爱的故乡，回到她日夜思念的亲人身边，我们全家是如何残忍地对待她？那时她的精神已经分裂，不能帮家里干多少活儿，你根本不把她当人看……最让人痛心的是你居然逼她出嫁，我的痛苦难以言表，可是我又不敢责怪，因为那时家里是那么脆弱……
我从来就没有把你当成一个普通的蠢笨的农民，你的心敏感而脆弱，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那是你的亲生女儿！我知道我们家里穷，难道贫困真的可以磨灭我们心中最起码的良心，把爱的火焰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