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蹲下,伸手轻轻合上了死虎的双眼,爷爷注意到,那颗射出的子弹钻进虎的右耳后,在虎的左耳开了个大洞。
爷爷曾告诉我,爷爷射杀巨兽从来都是两个地方,要么命中脑门,要么击穿双耳,弹无虚发。
爷爷这天夜里借着月光把那只据说有近三百斤重的巨虎扛进了一个不怎么大的土洞。然后用两颗绑在一起的手榴弹炸塌了洞口。我想爷爷那时候一定揣着一份难以言传的悲伤。
这之后的半个月里,爷爷老屋后的山头上每晚都会传出震山撼水的虎的悲鸣。爷爷由此预感到一场与他相关的灾难即将降临了。
爷爷用靠着老屋西墙横放了好几年的杉木做了两盒棺材。他说雄头高的那盒是自己的,较平缓的那盒是奶奶的。
爷爷做棺材的整个过程中,脸上始终挂着从未有过的安详。在此之前,家族中那几位也敢独闯老鸹林的长辈曾建议爷爷一道去围猎那只晚上悲鸣的虎,爷爷拒绝了,说这是他自己的事,会很快过去的,谁也别进来掺和。爷爷这么说后,众长辈便不再言及此事,他们知道爷爷说话从来都是算数的。
古历八月十五这天黄昏,爷爷把他那支乌黑发亮的快枪挂在肩上后,跟奶奶说了句什么,便朝着夕阳沉落的地方迈去了。
爷爷先是走了好长一段茅草掩隐的山路,然后一口气爬上了天鹅岭。
在天鹅岭的一堵悬崖上,爷爷面对着冷气横生、空旷宁静的大峡谷坐了下来。
这时,带着一抹微红的月亮从峡谷尽头的山梁上静静地升起了。
爷爷迎着微风有节奏地咂着像他快枪一样乌黑发亮的烟杆。
爷爷第三次往烟锅里装烟丝的时候,在爷爷身后不到十米远的一簇草丛中现出一个硕大的虎头。
爷爷自顾自地把烟丝轻轻往下压了一下,然后平平静静地说,知道你跟在我后面很久了,让我抽完这袋烟再开始吧。
虎盯着爷爷步出草丛,然后静坐在爷爷身后的一块草坪上。虎的眼始终盯着爷爷的双臂。
爷爷抽完第三袋烟后,在岩石上抖尽烟锅里的灰,然后把烟杆放进腰间的口袋里。
这时,虎平起身,张开血盆大口冲着爷爷的背影爆出了一声长啸。
爷爷在虎的长啸声中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
当口述人叙述到这时,我猜想下面又将是他对爷爷那套快枪法的描述。然而,一切都在我的意外中发生了。
爷爷静静地望着渐渐变得透明的月亮,长长地呼了口气,竟是不犹豫地扑进了已经升起一层薄雾的峡谷。
虎朝前小跑几步,在悬崖边站定后朝下张望了一阵,然后调头在先前出现的那簇草丛中消失了。
第二天,家族里的人在峡谷找到爷爷和他的枪。大家诧异爷爷的身上和枪膛里都没子弹。奶奶说爷爷每次外出都要带上三十发子弹和一对手榴弹的,而且枪膛子弹从来没少过三发。
爷爷死后,家族里的人再没听到过夜里虎的悲鸣了。
一句话,他记了一辈子
◎文/韩浩月
他觉得,他承受那么多的痛苦,走过那么长的道路,只为了这一天,能亲口对姥姥说这句话。
秋夜冷冰冰的夜晚,一个小男孩儿走在漆黑的乡间道路上。旁边,是打着手电筒,送他回家的姥姥。
他在这个晚上正式成为孤儿——在姥姥的一手包办下,他的妈妈决定改嫁别人,并且,咬牙抛弃了他。姥姥把他送到他奶奶家去。
那年,他大概有六岁,或七岁。
在一棵大柳树下,他们停下了脚步。
“你是个没出息的孩子!”姥姥停下脚步,用手电筒照了照他的脸,仿佛是验证自己的说法。
他没有吭声。
姥姥重新挪动脚步,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
没隔几秒钟,姥姥又叹着气说:“看你那迷糊样!你妈要是守着你,算是倒一辈子霉了……”
作为一个孩子,他还不了解“出息”这个词的涵义。懵懵懂懂中,只觉得这是个贬义词。
“我会有出息的!”他茫然地、喃喃地说。
“那是什么时候?”
是啊,那是什么时候呢?人生的道路就像眼前铺开的黑暗一样,渺茫,漫长,看不到一丝希望。
“很快吧……”说完这句话,屈辱的眼泪一滴滴地滴到他的脸颊上。
“你是个没出息的孩子!”那句话在他耳边雷鸣般一遍遍重复着,每闪现一次,他的心就仿佛被撕裂一次。
那句话像火红的烙铁一样,在他的心上烙下了一道久久难以愈合的伤口,他为这句话而自卑、疯狂、偏执,又时时用这句话在自己的灵魂和肉体麻木的时候来刺痛自己。这句话,他记了一辈子。他发誓有一天,等到自己有了“出息”,一定要站在姥姥面前,抓一大把钱,狠狠地扔在她的脸上,然后大声说:“我恨你!!”——这是他能想到的最恶毒的报复了。
为了这句话,别人付出汗水就可以得到的,他付出了两倍的血水!
一直到了有一天,他有了自己的事业,有了自己的车子和房子,有了银行里一辈子也用不完的存款……但夜里依旧会经常惊恐地醒来,仿佛看见黑暗中有无数无形的手指指着他:“你没出息!你没出息!”——他想,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的姥姥。
他曾发誓永远不会再去见姥姥,那个一生中给他最大伤害的人。但在姥姥就要过世的时候,他还是携着娇妻爱子,衣锦还乡了。那双曾经把他推向命运的地狱的手,现在,又一次拉起了他的手——姥姥已经老了,她的眼里充满悔恨的泪水。浑浊的眼泪,无声的滴在他的手上。有什么仇恨值得记一辈子?没有。但有一句话就可以让你记住一辈子,那句话冰冷、尖刻、犀利,如针锥一样扎在你的灵魂里,让你难堪、痛苦,甚至是你一生都走不出的阴影。但可能也就是这句话,成为你人生最大的动力——做得最好,给那个最看不起你的人看!
他没有抽出那只被握着的手,而是用手紧紧地抓住了那只手,他轻轻地说:“谢谢你,姥姥……”
他觉得,他承受那么多的痛苦,走过那么长的道路,只为了这一天,能亲口对姥姥说这句话。
三分钱的朵拉
◎文/[美]贝特·克拉姆帕斯陈明译
朵拉并不富有,但是她仍然穿街走巷,用自己并不富足的钱买下礼物送给需要资助的孩子。
外公去世后,外婆朵拉从费城来这里和我们同住一周。我对外公外婆的了解不多,特别是外婆。弯腰曲背的外婆,有一张遍布皱纹的活像葡萄干的脸。当妈妈要我亲吻她时,我缩在一边,心里还有些怕她。她从早到晚围着一条褪了色的旧围巾,穿着一套不合身的旧衣服,像一个影子似的在家里走来走去。很难相信,我那充满魅力的妈妈会是她的女儿。
“妈妈和爸爸上班的时候,你要在家好好照顾外婆,和外婆玩,逗外婆开心。”这是妈妈的命令。这会儿正是暑假,想到不能和小伙伴们在一起玩,我心里老大不愉快。但是,不就是一周吗?我想我还是能熬过去的。
第一天早上,外婆把自己重重地扔进藤椅里,百无聊赖地坐在那儿。我自信有了精神准备,我们家每个人都喜欢玩扑克,我说:“咱们来玩扑克牌吧!”她耸了耸肩,把牌推开,用依地语说:“我不玩扑克。”
“外婆,我的依地语不好,您能用英语跟我说吗?”
她轻蔑地哼了一声,然后说道:“你应该学会。”
唉,这会是漫长的一周。
我不再和她说话,拿起了自己喜爱的喜剧连环画,自顾自地看了起来。从眼角望过去,我看见外婆在一张纸片上用希伯来语写着什么,她的鼻尖几乎要碰着铅笔顶端了,我很想知道她背着我在写什么。
一周就这样过去了。在最后的那天早上,我看见外婆在妈妈的衣橱里翻找。妈妈站在她身后。外婆用依地语说了几句严厉的话,把妈妈最好的衣服拿到了楼下。
“她说什么?”我想知道。
“她说我的衣服太多了。”
我知道妈妈根本没有太多的衣服。爸爸拼命干活,只为我们家挣得仅能果腹的面包。我很高兴,外婆终于要回去了。
在送外婆回费城的车上,我悄悄地向妈妈告外婆的状,妈妈很快就不耐烦了。“你应该尊重外婆!”她厉声说道。我赶紧闭了嘴。
到费城后,我宣布说,要找表兄玩,向他展示我用自己的钱买的费城职业垒球队的帽子。
“不行,你还有事儿,你得帮外婆做生意。”什么生意?
这时,外婆已经拿了妈妈的衣服消失在她的房子里。她再次出现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旧布挎包。妈妈将它递给了我:“贝特,帮外婆背着这个。”
我和外婆走了三个街区到了格拉德大街,这里是犹太人聚居的社区。沿街都是小商店,用金色的字母装饰着橱窗。打扮得花里胡哨的结实的木制推车上,堆满了各色货物,沿着人行道一字排开。这里人头攒动,讨价还价之声不绝于耳。
一个摊主叫住了外婆:“嘿!朵拉!这些天你到哪里去了?我说最近怎么没人来和我过不去了呢?”然后他向街对面的摊主叫道:“嘿!莫易西!三分钱的朵拉又回来了!你得好好看住你的钱包。”
我把自己的垒球帽拉得低低的,希望没人能猜出朵拉就是我的外婆。她正忙着在一个卖旧衣服的推车上翻找着。她拽出了一件成色还挺新的,比她自己的身材大得多的旧衣服。
“多少钱?”她用依地语问。
矮胖的摊主摸着自己的胡须,知道自己得准备迎战了。“你想要的话,朵拉,我只卖二十五分。”
外婆瞪了他一眼,伸出了三个指头:三分钱。
“哎,朵拉,我要失去我的房子了,我的孩子得挨饿了。但是我还是给你优惠价吧。”他伸出了八个指头。外婆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摊主举起了双手,投降了。“再拿上这个吧。”他生硬地说,举着一件女士连衣裙,“也许这可以使你少到我这里来几次。”
外婆以胜利者的姿态抽出钱包,拿出三分钱,数了数,递到摊主的手上。她示意我打开旧布挎包,把她新买的衣服塞到妈妈的衣服上面。随即头也不回地向莫易西的鞋摊走去。五秒钟以后,她举着一双结实的女鞋,伸出了三个指头。
莫易西脸上不耐烦的神情变成了愤怒:“这是我最好的一双鞋,最低要价得五十分!”
“胡说!”外婆尖声叫道,她的三个指头在莫易西面前晃动。我几乎想躲起来。但是莫易西突然大笑起来。
“好,好,朵拉,今儿我没有时间和你讨价还价,这双鞋三分钱卖给你啦,再给三分钱买上这双昂贵的鞋吧。”他把一双漂亮的童鞋递给了外婆。
外婆就这样继续着三分钱东西的疯狂购物,直到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我已走得筋疲力尽,旧布挎包越来越重,我只好用两只手吃力地提着它。快点吧,我惟一想做的事只是给表兄展示一下我的新垒球帽。但是,我们还有最后的一站。
我跟着外婆来到了一间小办公室。这里只有一张办公桌和一个叫艾比的工作人员。“朵拉,我们都很想念你。这些天你上哪儿去啦?这小家伙是谁?”
外婆用依地语回答:“我女儿的孩子。”
“啊,原来你是朵拉的外孙子。”他向着我微笑,“你一定为你的外婆感到骄傲,你知道,她在这一带可有名了。”
“是的,我知道。”我不耐烦地嘀咕道,“他们叫她‘三分钱的朵拉’。”
艾比转向外婆:“啊,朵拉,今天你为我们带来了什么?”
外婆费劲地提起挎包,艾比从办公桌后面跑过来帮忙。外婆从挎包里一件一件地往外拿东西。每拿出一件,便把它整整齐齐叠好。然后,她把在我们家时写好的纸条一一拿出来,在每一堆衣服上都放上一张。
“她在干什么?”我问艾比。
“这些纸条上写着需要帮助的人的名字和家庭地址,我们要把这些衣服照地址给他们送去。”
“她把所有的衣服都给出去吗?”
“是的,我们这里是犹太人救济中心。”
我的脸一下子发起烧来,我感到羞愧难当。难怪格拉德大街上的所有人都和她开玩笑,然后把他们最好的东西给她,而且几乎到了不收钱的地步。原来,“三分钱的朵拉”所做的“生意”是慈善事业,那摊主都是她的“合伙人”。
我把自己珍爱的新垒球帽脱下来,把它递给了外婆。她抬起头来,疑问地望着我,用依地语问:“什么?”
“我想把我的这顶帽子也给你做生意。”
外婆的眼睛突然一亮,她紧紧地拥抱了我。我也紧紧地拥抱着外婆,用我知道的惟一一句依地语对她说:“我爱你,外婆。”
“我也爱你,贝特。”她在我耳旁悄悄地说。
妈妈曾经告诉我,外公生前极其慷慨大方,乐善好施,这样做,他感到很愉快。在他去世的时候,口袋里只剩下六分钱。我想,外婆将会剩得更少,她会感到更加愉快的。
外婆的刀削面
◎文/林树森
外婆的味道,纯朴而悠远,是我们共同的关于外婆的记忆,关于一位操劳一生的老人的记忆。
差不多七八岁的时候,我被母亲送到了外婆家。
我至今仍不知道母亲为何要将我送到那里去,大约是我太过顽劣的缘故吧。我记得,当时的我很不情愿到外婆家去,曾用了各种啼笑皆非的方法来抵制。但最终,我还是被母亲拖去了那里。虽然我为此愤愤不平了三天之久,然而,现在想起来,我实在是应该感谢母亲的决定的。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外婆那里还没有通公路,我和母亲这一路便好一阵走。待到怀揣糕酒、手携娇儿的母亲走了个七折七回,人困脚乏之际,却看见满头白发满面红光的外公,一路小跑着接了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儿时的我很怕外公。怕他满脸的络腮胡子和刀锋一样刚劲的皱纹,更怕他长着胡萝卜般粗细手指的大手,却惟独不怕他抱我。母亲说,我刚出生的时候,外公就抱过我。那时是夏天,他似乎怕我热,便直着小臂抱我,托着我,满村子地绕,逢人便讲:“这是我外孙。”
外公的出现,使我规矩了很多。得以喘息的母亲便和外公说笑着走进村里去。七拐八折地走了好一阵,柳槐相遮映的外婆家便出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