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姆说,那你晚上睡哪儿?
赛壬说,我这边有屋子,可以睡。
哈姆说,你那屋子在哪儿?我可不可以过去找你?
赛壬说,我在忙,你没事不要再打电话。
哈姆说,那你什么时候忙完?
赛壬说,不知道,你没事不要打电话。
哈姆还想说些什么,赛壬已经把电话挂了。哈姆没想很多,觉得赛壬真的很忙。
那晚,是他到杭州两个多月以来,第一次一个人睡觉。
居然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太阳热乎乎地晒着他的肚皮,他才睁开眼睛。他有些恍惚。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身边没有人。赛壬不在他身边。他在床上打了个滚。床垫很软。他第一次知道,这种床垫叫席梦思,里面塞满了厚实柔软的海绵,还装上了无数的弹簧。难怪人睡在上面只要一翻身,就会有一种被弹起来的感觉。
哈姆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微眯起眼睛,看着天花板,想了想赛壬,想她美丽的容颜,想她彩虹般柔软弹性的身体。她是从天而降的女神。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完全令他措手不及,却又自然而然。似乎他修行独守了二十五年,就是为了遇见这份美。他相信,这一定是他前世积下来的德,在今生受到了福报。
下了床,哈姆觉得有点饿了。可是,他不知道怎么弄吃的。
微波炉、电饭煲、煤气灶、烤箱、豆浆机,他从来都没有使用过。在寺院里,他们只管跟师傅念诵经文,和师兄弟辩经斗智。做饭自有做饭的僧人。在寺院每个人的分工都非常明确,他只要在开饭的时间,跟着大伙集中到食堂里去就行。
现在,赛壬不在他身边,他必须自己动手。
冰箱里面有两只鸡蛋、几块生面包、一些生面条、一大包饺子粉、两包速冻饺子、一包速冻鸡爪,还有两块生姜,两只蒜头和一小捆洗干净的嫩葱。他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都不知道怎么吃?面包他不知道怎么烤,面条也不会煮,速冻的饺子和鸡爪拿在手上硬得像铁块,他根本不知道拿这些冰冷的东西怎么办?
他想来想去,还是吃鸡蛋。他吃过赛壬做的各种鸡蛋。赛壬能够把鸡蛋做成煎鸡蛋、炒鸡蛋、蒸鸡蛋。每一种做法都香喷喷的,很好吃。他还记得赛壬说过,炒鸡蛋的时候,只要撒些葱花上去,整盘鸡蛋就会很香。可是他忘了,葱花到底是怎么撒上去的?是先拌在鸡蛋里呢,还是鸡蛋炒熟了之后再撒上去?他想了半天,决定先切好葱再说。他花了很多时间,拿菜刀将几根葱切了又切,终于切到自己满意的程度,再把它们仔细地归拢,放到一只干净的小碗里。他先拿起一只鸡蛋在灶台上敲击一下,下手稍重了些,蛋白蛋黄一下子撒出来,粘糊在灶台上,他赶紧用手去抓,想把它抓起来放到碗里去。蛋黄被抓破了,只捞回一半。敲另一个鸡蛋的时候,他分外小心,只在灶台上很轻地敲了一下,只碎了一个很小的口子,蛋黄蛋白都流不出来,他重新又敲了一下,又发生了和前一只鸡蛋一模一样的事情,蛋黄蛋白哧溜一下全撒在灶台上,他又用手抓了一部分回碗里。他将铁锅放在煤气灶上,研究了半天,才将煤气灶点着。他很快将鸡蛋倒进去,翻炒几下,又把葱花也一起倒进去。可是,他却忽然想起没有放油和盐。可是他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油瓶和盐瓶放在哪儿。等他终于找到时,鸡蛋已经散发出一股浓重的焦糊味。他赶紧倒进去一些盐,油是来不及放了,直接将焦糊的鸡蛋盛进一只碗里。
虽然有些焦糊味,绿色的葱花也变成了蜡黄,但闻起来还是香。可惜太少了,只那么一点。再来二十份都不够他吃。他拿起筷子扒进一大口,只扁了扁嘴巴还没开始咀嚼,就哇地一下,直接吐了出来。他眼泪都快咸出来了!嘴巴里还留有几颗还没来得及融化的盐粒。
他放下碗筷,冲到水龙头下,直接将嘴巴接住水龙头,稀里哗啦地漱完口,才将嘴里的咸味冲淡。
他万分沮丧。拉开冰箱门,在冰箱前站了好久。他的眼睛从那些食物上看过来又看过去,阴寒的冷气从冰箱里扑面而来,他觉得有些冷意。他已不敢伸手去拿别的东西,他对自己已完全失去信心,他真的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对付这些东西,让它们变成美味的可以用来果腹的食物。他沉重地关上冰箱门,颓然地走出去。
他一个人走啊走,朝西湖边方向走。一直走到南山路上。
南山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和车子可真多。左边是西湖,右边是一幢幢洋房。这是赛壬带他走过的路,他提醒自己不要走太远,他怕会找不到回家的路。城里的房子太密集,又都是高楼大厦,每一栋房子都挡着人的视线和方向。他一个人走的时候,心里还是生出些恐慌。
哈姆很想知道,赛壬她到底在哪里?这个时候她会在干什么?他掏出手机想打个电话给赛壬,并告诉她,他想她了。但是,他举着手机,又犹豫了。他想起昨晚赛壬在电话里跟他说,没什么事别打电话给她。他重又将手机放回裤兜里。
西湖边很多成双成对的情侣,他们手拉着手,神采飞扬,亲昵万分。他们跟他擦肩而过。他偶尔会回过头去,追着他们再看几眼。走着走着,忽然有些忧伤。
他经过一家餐馆,叫“西湖春天”。他站在餐馆门口,想起有一个晚上,赛壬就是带他走到这里,然后带他进去吃了顿饭。都是赛壬点的菜,西湖醋鱼、东坡肉、龙井虾仁、咸鱼蒸大白菜,每一道菜都精致无比,也鲜美无比。更可人的是,他对面就坐着他最心爱的女神。走了那么久,他真的很饿了,很想进去吃点东西。可是,他有些胆怯,还是不太懂得怎么点餐。他觉得一个人坐在餐馆里,会有些难为情。于是,他看了几眼餐馆敞开的大门,还是走过去了。可是他总得吃点儿什么。他继续往前走,绿绿的草和树木,草丛中树木之间点缀着无数的不知名的小花,美得犹如仙境。他感觉他自己就在仙境里走。有些迷幻,有些惶惶然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他走过几家咖啡馆和酒吧,从屋里飘出来的咖啡香味,温暖而诱人。可是,他不会一个人去喝咖啡,也不懂得怎么点咖啡。更不会一个人跑进酒吧里去喝酒。他只想尽快找到一家面馆或小饭店,可以让他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吃些饱腹的食物回去。他不断往南山路两边看,终于看到一家叫“翡翠宫”的餐馆,看上去很干净,门面却不大。他饥饿的胃已经发出咕咕的叫声,早就在向他发出抗议了。他忍着饥饿走进去,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来。不等他招呼,有个身穿粉紫色旗袍的服务员走过来,微笑着递给他一本菜单。他用双手捧着,半本靠在桌子上,他举起右手,一页一页地往后面翻过去。越翻到后面,菜的价格就越贵,到后来,他的脸色都变了。他不知道点什么好,从何下手?随便哪个菜,都在几百块以上,稍便宜些的冷菜,只那么一小碟,也要几十块。他觉得身体有些热,额头沁出些细密的汗珠子。
服务员端过来一杯白开水,里面飘浮着几朵白菊花。又夹给他一片洁白的小毛巾。小毛巾热乎乎的,好像刚从热水里捞出来。他擦了擦汗,终于下定决心点了碗“片儿川”。片儿川,是杭州最著名也是最家常的汤面,浇头由雪菜、笋片、瘦肉组成。上次他听赛壬说起过,也亲手做给他吃过。他觉得很鲜美可口。当然,他此刻点这碗面条吃,并不是为了想念赛壬,而是因为,它是这本菜单里最实惠的。八十八块钱一碗。虽然这个价格仍然是贵得吓人的,要是在聂拉木的小饭馆里,八十八块钱,可以请好几个人吃到肚子撑破。但他实在是走不动了,只想赶紧吃碗面条填饱肚子。
可是,服务员却微笑着告诉他,在这里用餐,至少要点一两道菜。不点菜,只点一碗面条,是不可以坐在这里吃的。因为,这里不是面馆。
哈姆完全傻眼了,可是菜单里明明有面条啊。服务员依然春风细雨地告诉他,这种片儿川面只是这本菜单里的配菜,只点一碗面条,占用一张桌位,店里会亏本。店里不会做亏本生意。服务员温和地把道理讲给他听。他摸了摸了口袋,也不知身上带了多少钱,他怕点多了,会付不起钱。更何况,点多了吃不完浪费掉,也是他绝不允许自己去做的事情。
他只得抱歉地站起身,看见美味的菜盘冒着热气一盘盘端向别的客人,菜香和肉香扑面而来。他咬着牙,脸微微红着,慢慢走出饭店。他被强烈的饥饿感淹没了,有点呼吸艰难。那时间,他哭的冲动都有了。可是,他忍住不哭。他没想到,在这人间天堂般的城市里,想吃一碗面条都难如登天。
哈姆整个人虚飘飘的,低着头,一步一步往出租屋方向走回去。
出租屋的门大开着。他明明关紧的,怎么门它自己开了,莫非是赛壬回来了?!他一阵小跑,冲进门里,一看,屋子里像被日本鬼子大扫荡过一样,床上的被褥、橱门、柜子全都被翻得乱七八糟。吉索交给他的一包钱,他放在抽屉的角落里,也都不翼而飞。还有他的一些衣物,也被洗劫一空。那小偷实在没东西好偷了,连他仅有的几套衣服也都全部卷走。
为什么在这么美丽而富裕的人间天堂里,居然还会有偷东西的人?
他双手抱膝,万念俱灰地蹲在地上,完全陷于不知所措的境地。怎么会这样的?他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
赛壬说过,没什么事情不要给她打电话,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想他应该给赛壬打个电话了。
赛壬接到他的电话,一刻钟不到,就出现在他面前。这么快的速度,令哈姆惊诧不已。这么说,赛壬离他并不远。
赛壬看了看门锁,没有被撬的痕迹,就知道他出门时门没锁。
哈姆说,可是我关上了的。
赛壬拿过钥匙一边教他一边说,门关上,并不等于锁上。你要用钥匙插进锁孔里,往右转几下,就锁上了。锁上了的门,从外面是推不进去的。你不锁,人家只要一转动把手,门就会自动打开。
赛壬又用很快的速度为哈姆下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捧着那碗面条,哈姆再也没忍住,使尽所有力气大哭起来。
赛壬也流泪了。不断向他道歉。她怪自己走得太匆忙,没为他准备好吃的,她完全疏忽了哈姆吃饭这件头等大事。她让哈姆先吃面,她自己开着车去超市,帮哈姆买回来很多熟食,有各种水果、饼干、蛋糕、巧克力、糖果、牛肉干、点心、牛奶、酸奶和方便面等,都是不用下锅煮,直接就可以拿来吃的东西,满满当当装了两大纸箱。除了吃的东西以外,还帮哈姆买回来两套换洗的衣服。
哈姆又是感激,又是害怕。赛壬为他准备了这么多吃的,又准备好了穿的,他知道赛壬又要走了。他怕离开她。没有赛壬的日子,他不知道怎么过。
而赛壬劝慰他,离开他只是暂时的,等她把那边的事情解决了,她就会回来和他在一起。
“那边”到底在哪儿?“那边的事情”到底是些什么事情?哈姆很想知道,也很想帮赛壬一起去解决。而赛壬告诉他,没有人能帮得了她。这件事情,必须她自己出面才能解决。她让他别再多想,也无须为她操心,只要给她点时间,等她回来就是。
到底要等多少时间?赛壬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她只说她会尽快。
赛壬帮他收拾好东西,又把水果全部洗干净了,放进冰箱里。她看见冰箱里的那些速冻食品,随便哪一样,只要稍微加工一下,就能够拿来吃,而哈姆竟然什么都不会。她的心疼了一下,眼圈又红了起来。关好冰箱门,哈姆已等在她身后,她一把抱住哈姆,泪如雨下。
吃饱了的哈姆,又恢复了体力,抱着赛壬的身体,又开始燃烧起来。他抱着赛壬往床上去。可是,赛壬却怎么也不得劲。她终于问哈姆,你的那件僧袍呢?
哈姆说,和别的衣服一起,都被小偷偷走了。
赛壬有些失望,她闭上眼睛,让哈姆抱紧她,再抱紧一些。可是,她始终打不开自己的身体。哈姆感觉到万分奇怪。他怎么努力都进不去赛壬的身体,赛壬的身体是干涩的,是紧闭的。他像一只突然失去方向的无头苍蝇,简直要疯了,快要崩溃了。可是,就是不行。
赛壬的手机响起来,她立即跳下床,去接电话。哈姆听见赛壬在说,对,我现在在茶馆里。好的。六点?我等你。
赛壬接电话的神气有些慌张。
哈姆心里很奇怪,赛壬明明在出租屋,却说自己在茶馆,她在对谁撒谎?
哈姆希望赛壬再回到床上,回到他身边来。可是,赛壬已经在穿衣服了。她说,我得赶紧回茶馆去,晚上六点要跟人出去吃饭。
和谁呢?哈姆忍不住问。
一个你不认识的人。
赛壬穿好衣服,拎起包走了。临走之前,赛壬还是过来抱了抱哈姆,让哈姆在她脸上亲了亲。哈姆强忍住不舍,请求赛壬快点回来。
哈姆站在窗口,看着赛壬走向那辆白色车子。他到杭州才知道这种车子叫宝马。马路上好多好多不同款式的漂亮的车子,在以前他从来都没见过。在聂拉木没有那么多车子,偶尔看到的,也是普通的面包车,和三菱丰田越野车。
然而,车子再多,再名贵,哈姆没有心情去关心,在这个世界上,他只关心一个人。而那个人,就在同一座城市,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但是,他就是不能够见她。他却不知道原因。
6
没有赛壬的日子,哈姆真正尝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他每天活得像一只游魂。太阳上山的时候,他醒来。饿了,弄点吃的。渴了,倒点水喝。实在无聊了,就一个人走出去,四处逛荡。夜幕降临的时候最难熬。他像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突然被宣布断奶,却无处争取,那样的满心凄惶和惴惴不安。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满脑子都是赛壬的模样。梦里梦外,全是赛壬。后来,赛壬在他的梦里,也变得越来越不具体,像来历不明的梦本身,飘忽而来,又飘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