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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文身俱乐部的狂欢

我们多么痴心于

受刑人脸上那幸福的表情

我们又如何挺着面孔

暗享这正在消逝的正义之光

——卡夫卡

叶雾美还是没有放弃她的癖好,像守财奴一样积攒她的文身。

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会亮出新的文身向我炫耀。

那些文身大都是小幅作品,没有什么大尺寸,但看起来的确不错。

当然,都是她的前男友——马刺先生免费为她文的,叶雾美总是坚持这样说。

我后来还是见到了叶雾美极为推崇的这位文身师,那是在“文身俱乐部”的一次聚会上。

蒙叶雾美女士不弃,让我和她一起去,算是眼界大开。

“文身俱乐部”的聚会是在一个军工单位废弃的包豪斯风格的仓库里进行。

那个仓库又宽又大,据说原来曾经是高炮仓库。

——If tattoo is your religion,this is your church。如果文身是你的教,这里就是你的庙。

一进会场,我就看到了这样的话。

这句话居然还是中英文对照,为的是照顾国际友人。

国际友人很多,比中国人还要多。

在我看来,这个文身俱乐部其实更像一个菜市场或者海滩。

在这个现场,男人们和女人们穿着很少的衣服,展示着自己的身材和文身。带着照相机的男人在会场里追随那些漂亮的女人,而那些女人又在追逐人气最高的文身师,请他为自己设计图案。

这是一次艺术聚会,又是一个商业活动,人们来这里不仅仅是为了展示文身和与人交流,也是为了推销自己的机器和服务,兜售他们的商品——文身仪、文身针、模具、乳胶手套、墨汁。

除此之外,他们还希望能得到别的收获。

大家都是年轻人,既然志同道合,那么搞到一张床上去快乐快乐也应该水到渠成。

每个文身师都带来了自己的作品。

每个人都在展示自己的文身。

一个老外在自己的后背上文了一个单词——“COMPRESSOR(空气压缩机)”,下面还文着一个空气压缩机的分解图。据我推测,也许是这个男人在床上的时候很凶猛,所以那些女人给他起了这样一个“空气压缩机”的绰号。

这位老兄也许是对这个绰号很满意,才把空气压缩机当成自己的图腾,文在了自己身上。

一个肥胖的老外在自己身上文了大大的“厚道人”三个字。

另一个高而瘦的老外在自己后背上文了“棺材板”三个字。一想到他每天就背着这样一副棺材板走来走去,我觉得很滑稽。

一个老外在自己身上文了“狗剩”两个字。

——这是我的中文名字,也是我的狗的名字。

——你们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中国不中国?

——你们觉得我说的汉语怎么样,有没有外地口音?

他对围观的人们说着话,很像一个玩即兴HIP HOP的饶舌歌手。

一个国外的“愤青”在自己的额头上文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八个字。

一个男人理了朋克头,剃得发青的两侧头皮上,一边文着“头皮出租”。

一边文着“价格面谈”,后颈部还文有Know Your Rights——了解你的权利。

我不知道他的头皮是真的出租还是只是一个噱头,但他的创意确实具有可操作性。如果把他的头发全部剃光,再浇上滚烫的沥青粘掉剩下的毛囊,然后文上一个企业的LOGO,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文身的女人也不少。

一个女人的左肩刺着五行经文。

一个女人的背部刺着一只猛虎。

最绝的是一个外国女人,在自己后腰上纹了一个中国繁体的“鸡”字。

我肯定那是她的属相。但如果她的朋友中有中国人,我保证他们都会胡思乱想。

我以为这是年轻人的聚会,但我错了。

我看到了一个老婆婆。

这个老婆婆不是阿香婆或者阿七婆,她的身上星光灿烂味道浓烈,连瞎子都能闻出来她是一个富婆。

富婆左臂上是一条蟒蛇,右臂上是一柄长剑挑着一颗破碎的心,晚礼服没有遮住的后背上,露出了达利的著名作品“美女骷髅”。据我推测,这个富婆肯定是被男人抛弃过,所以用这种方式来发泄自己的愤怒。这个富婆已经很老,两腮都垂了下来,活像老舍先生形容的“毒气口袋”。一个年龄差不多是她的孩子的亚裔小童牵着她的手,她们在展室巡行,如入无人之境。

这个亚裔小童身上文着“妈妈万岁”的字样,无论怎样,我也看不出他/她的性别。

——这个女人就是文身俱乐部的赞助人,自己有一个骨灰盒博物馆。

叶雾美偷偷地告诉我说。

人越来越多,仓库里开始热闹起来。

——好浓的人肉味道!

我笑着对叶雾美说。

叶雾美拉着我的手,向一个人群扎进去。

一群女人围着一个外国男人在吵吵嚷嚷,他的后背上文有一张100元面值的美元。

和真美元不一样的是,他把中间的人头换成了孔夫子的形象。

他用的颜料很特别,还做了防伪处理,也和真的美元一样,用力擦就会掉色。

一个女孩正在用纸做实验,看能不能把那些颜料再擦掉一些。

——太痛了!

男人喊了一声。

——他就是马克。

叶雾美看着那个男人说,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马克看到叶雾美,“嗨”了一声,把T恤衫放下,走了过来。

他把叶雾美搂过去,吻了吻她的脸。

——最近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介绍一下,这是我弟弟,慕文,这是马克。

马克和我握了握手。

——今天有什么节目?

叶雾美问马克。

——很棒的节目,一会儿你就会看到。

忽然有人喊马克,马克歉意地笑了笑,转身走了。

——你对马克印象怎么样?

叶雾美问道。

——外表老实,内藏奸诈。

我说了一句。

叶雾美笑了。

——顺便问一下,我什么时候成你弟弟了?

我问道。

——现在流行姐弟恋,说是弟弟,其实大家都知道,就跟当年说“这是我表妹”差不多。

叶雾美笑着说道。

叶雾美继续领着我瞎转。

墙上贴着一幅巨大的照片,是一个女子后背的彩色文身图案——由四个圆圈排列组成菱形图案,拼在一起就是一幅完整的世界版图。左圆圈是欧亚大陆和非洲,右圆圈是美洲,上圆圈是北极和北冰洋,下圆圈是南极和澳洲。

四个圆圈外,还刻着许多小的装饰图案,有天使、微笑的太阳、美人鱼、妖魔、棕榈树、太极阴阳鱼、圣像、维纳斯、黛安娜、普绪喀和蒙娜丽莎。这个洁白光滑的人体,覆盖了多种色彩的文身,看起来惊人的美。

她的身体颇像一部DK版的彩色图文书,天文地理哲学宗教文化艺术无所不包,看起来很过瘾。

我们在那幅照片前站了很长时间。

——我本来也是想来这么一身的,可惜被别人占先了。

叶雾美说着,像是有些不甘心。

现场还有文身表演。

这似乎也是马克操办的,因为我看到他在边上忙碌。

七个女人坐在一条长凳上,互相贴紧身体。

凳子边上支着一个小展牌,写着作品名称——《七仙女·清明上河图》,这也许就是所谓的行为艺术。

几个文身师在一起忙碌着。

从印好的图样来看,她们要文在身上的,是《清明上河图》的一个部分。

文身师要把这张图文在女人身体的同一高度,宽度一致,这样,七个女人连起来,就是一幅完整的作品。

我注意到,其中一个女孩肩胛骨上有鸳鸯文身。

我一直认为,最美丽的文身图案是鸳鸯。

我指给叶雾美看,叶雾美撇了撇嘴。

——文吧,文了也是个野鸳鸯。

叶雾美幽幽地说。

说完之后,她把我晾在那里,一个人走了。

我不知道叶雾美为什么会生气。

我又看了一会,才看出端倪。

那些女孩的后腰部位,都有着和叶雾美一样的文身——十字架龙。

那个图案一模一样。虽然她们的身材不同,有胖有瘦,但她们都有那个文身,连位置都和叶雾美的毫无二致。

叶雾美曾经告诉我,马克的女友很好认,只要身上纹着十字架龙的,全都是。

看来,这些女人都是马克棒打不散的野鸳鸯。

这些女人肯定都知道彼此的文身意味着什么,不过,她们似乎并没有彼此水火不容。

她们的手都搭在彼此的肩上,但她们的眼神,却看着前面,对身边的人一副视若无睹的模样。

马克在一边走来走去,指点着文身师。

——靠得再紧一些。

他对那些女孩说道。

——你怎么不去加入七仙女队伍?

我问叶雾美。

——我才不会那么无聊呢!我这个位置是给独一无二的文身预备的,不会轻易浪费。

叶雾美不屑一顾地说。——什么叫独一无二的文身?

我问道。

——我也说不清,只有见到才会知道。

叶雾美说道。

说完之后,叶雾美让我自己活动,然后,她向屋子的尽头走去。

那里搭建了一个很小的舞台,好像会有演出。

叶雾美走过去,消失在了一个巨大的幕布后面。

我兀自走来走去。

整个场地,几乎只有我一个人没有文身。

人们看我的眼神很怪,仿佛我是闯进狮子群里的一头骆驼,都不屑和我说话。

一个女孩正在和另一个女孩交谈,她的手腕上文了一个红色的骰子。

——等我找到另一个骰子,我就和他结婚。

她对那个女孩说。

——结婚是一件冒险的事,也是一种赌博。

另一个女孩回答说。

她们不约而同地看了我一眼,又把脸转了过去。

我想,我不是她们要找的那粒骰子。

我看到一台机器孤零零地放在一个角落。

那台机器很庞大,类似做全身扫描的CT机。

不同的是,它看起来没有CT机那么复杂和精致,有些像一台巨大的打字机。

机器上有很多花花绿绿的管道连着针头,很像是打字机的色带。

看过说明,我才知道,这是一种最新发明的文身机,一个人只要躺上去,他全部皮肤就会变成壁画或是墙纸。

我忽然想起来,卡夫卡的小说《在流放地》里似乎出现过这样的一台机器。

那台机器上面有“耙子”有齿轮箱,可以完成整个文身过程。那台文身机器实际上是一部被精心设计好时间与速率的杀人机器,用十二小时时间在受刑者的身体上文完繁复的花纹,再用针写上“公正”“要尊重你的长官”等等字迹,把受刑者弄得鲜血淋漓之后,那台机器最终会将受刑者刺穿。他的尸体会以不可思议的温柔姿态落进坑里。

我又仔细看了看这台文身机。

我几乎可以肯定:这台机器就是按照卡夫卡描述的原型制造的。

不过,和那台机器比起来,这台机器似乎要文雅得多。

捆人的绳索变成了可调节的尼龙搭扣,木床上的毛毡变成了人造革的软垫,就连给受刑者提供热粥的地方也换成了大瓶的可口可乐。

——在这样的机器上受刑,必是一种享受。

我想。

这时,传来了乐队演奏的声音。

舞台上的灯光亮了,我走了过去。

乐队的乐手大都穿着黑色服装,全部都有文身。

主唱是一个女孩,有一头漂过的极浅的金发,白色粉底,黑唇膏,黑眼影,眉毛被剃过,几乎看不到,看起来很鬼魅。露出的小蛮腰上,文着一枝滴血的玫瑰。

鼓手的胳膊上文着两张愁眉苦脸的假面。

吉他手穿着一件渔网一样的衣服,可以看到他身上文的是T形十字章、十字架和红色的五角星。

贝斯手裸着上身,露出哥特风格的文身。长着天使翅膀的吸血鬼露出獠牙,正在切进一个女人的喉咙。那个女人腹部隆起,似乎已经妊娠。画面蓝黑色,很阴郁,有一座哥特风格的教堂和一条昏暗的街作为背景。这种画面是哥特摇滚喜欢表现的主题,其意义为“黑暗的力量”或是“与死去的君王交欢”。

我记得原来见过的摇滚乐队身上不是文着科特柯本,就是文着格瓦拉,想不到现在他们也与时俱进,玩起了死亡。

这个乐队站在台上,很像一群维多利亚时代的吸血鬼。

乐队也许是不在状态,演奏得懒洋洋的。

女歌手在唱一首歌,有点像瞎哼哼。

那种声调很怪诞,像是用一把刀在切割琴弦。

主持人掀开幕布,从里面走了出来。

——欢迎参加此次聚会!让我们欢迎来自美国的安尼·酷马先生!他是大名鼎鼎的“圣迭歌马戏团”的大明星,这次能来参加我们的活动,实在是很大的惊喜!

观众鼓掌。

酷马先生走了出来。

酷马先生真的是人如其名。

他的身材不高,只有不到一米六,脸上戴着面具,身上居然像蝙蝠侠一样披着斗篷。

酷马先生站在聚光灯下,把斗篷脱掉,人们才发现他的身上刺满了文身。

他的身上刺着各种图形,既有埃及法老像,也有“我们的领袖毛泽东”;既有美国白宫的线描,也有Only the strong survive这样的句子。主持人还请观众注意他头上的角。主持人说,这个角是他从某种动物身上移植的,至今还在以每年3.1415926到3.1415927厘米的速度生长。除此之外,他的身上还有移植的动物尾巴和豪猪刺,这些东西在他的身上都已经成活。

——最精彩的一刻到了!

主持人大声宣布。

——ONE、TWO、THREE!酷马先生掀开了他的面具。

酷马先生把自己的脸文成了吊额白睛大老虎的模样,脸上的肌肉经过缝合和整形,活脱脱变成一张巨大的猫脸,连牙齿都锉成锋利的虎牙的形状。

他冲着观众,长啸一声,做了一个饿虎扑食的动作,离他最近的人自然被吓了一跳。

——单是这张脸,酷马先生就花了二十万美元和十年的时间!

主持人大声地说,他充满自豪,好像酷马先生就是他自己!

——酷马先生平常上街吗?

一个女孩大声地说。

主持人转过头,把这个问题翻译过去。

酷马先生像老虎一样笑了笑,说了一句话。

——酷马先生说,如果不是和真老虎一起出去打猎,他从来不上街!

——酷马先生有女朋友吗?

又一个女孩大声地说。

主持人又翻译给酷马先生。

酷马先生笑了笑,说了一句话。

——他觉得你很不错!

主持人大声地对女孩说。

女孩站到台上,大方地举起右手腕,上面用花体纹了“Virgin”字样。

众人齐声喝彩。

女孩长得娇小玲珑,但是线条不错,发育得非常好,怎么看也不像处女。

女孩和酷马先生行贴面礼。

酷马先生紧紧地抱住了她。

人们听到了一声惨叫,是女人发出来的,似乎是酷马先生身上的豪猪刺戳痛了她。

众人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下面,我向大家推介来自本土的著名文身师马刺先生和文身明星——卓文君小姐!

人们开始鼓掌。

一个男人携着一个戴着面具的女人站在了舞台上。

叶雾美的这位前任男友长得很瘦,扎着一个马尾辫。

他身边的卓文君小姐穿着比基尼,露出了精美的文身。

我看着那些图案,觉得很熟悉!

那是叶雾美,我想我不会认错。

叶雾美的面具一直没有摘掉。

她站在舞台上摆了几个造型,手里拿着一瓶产品,似乎是某种国外进口的颜料。

马刺指点着叶雾美的身体,详细介绍产品性能。

——这大概就是叶雾美和马刺的交易。

我想。

马刺还在介绍着其他的文身产品,叶雾美在台上傻乎乎地站着,任凭台下的照相机闪个不停。

我觉得很闷,就从小门出去,想在外面抽棵烟。

——你们家不买个家族墓地?这样的话,你们的根可就扎在京城了!

一个女人正在冬青树后面打电话。

我已经知道,这个所谓的文身俱乐部其实是个订货会,是个大卖场,有很多特别的人物和产品出现。有搞传销的,有卖禁药的,但我实在想不明白,怎么会出现卖坟地的人?

我觉得很好奇。

那个女人讲得很大声,就算我不想偷听,似乎也办不到。

——挺好的墓地,一共十二个穴,总共才十万多!

——怎么着,你们家人多?那好办,我再送你两个穴,怎么样?

——还不行,有宠物?

沉吟片刻。

——好办,我再让工人给你加两个超级小穴,怎么样?

——还得跟家里商量?这有什么可商量的?他们能有什么意见?这可是埋在皇家陵园,紧挨着乾隆皇帝他爸爸,永久使用权!

——什么?还不如买个车位?不能,不能买车位,你想把买墓地的钱买成车位,那可不行!就是车再没处放,咱也不能打死人的主意!

——听我的,咱就买墓地,实在不行,你还能转手卖出去!人多地少,反正不愁卖!

讲电话的人一边大声说着话,一边四处溜达。

我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背影,看到了达利的“美女骷髅”,我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了。

我的心情突然变好了。

我终于知道,大家都是生意人,虽然我们卖的东西不尽相同。

只要你还有东西能够卖给这个社会,还能和社会形成交换,那就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