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未认清痛苦
也没学会爱
那在死中携我们而去的东西
其帷幕还未被揭开
——里尔克
我在高架桥下面坐了很长时间,才向家里走去。
走过叶雾美家原来住的那栋小楼的时候,我发现院门开了。
叶雾美和母亲搬走之后,这个地方就一直空着,一年多的时间,没有见人进出过,活像一个鬼屋。
我走进院子,发现房子正在进行重新装修,到处都乌烟瘴气。
看到我衣冠楚楚,工人只是看了我一眼,没有人来问我有什么事。
我进了楼下的客厅。几个人在用凿子和钢钎在水泥地面和墙壁上敲出一些浅坑,为的是将来水泥能够粘得更牢固。
我走上二楼。
几个工人正在把一个沉重的浴缸抬进洗澡间。工人走来走去,忙着把那些雕花的木头扶手拆下,换成铸铁栏杆。那些栏杆看起来很拙劣,布满了所谓古典主义的花纹。
我走进了叶雾美曾经住过的房间,那里已经是一片零乱,全然没有了旧时的模样。
我想起了那个晚上。
那时候,我刚刚下岗。
叶雾美给我打电话,让我到车站接她,陪她一起回家。
我问她为什么。
她很高兴地告诉我,她的母亲和一群老干部出去旅游了,她可以自由两天。
路过菜市场,她买了西红柿和鸡蛋。
她说要亲自下厨,做饭给我吃。
我察觉到她很高兴。
叶雾美嚓嚓地刷着水池,擦净了煤气灶台,洗了所有的餐具,把台面布置得井井有条。
忙活完了这一切,她才开始做饭。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她说。
我很少到她家来,所以颇为拘束。
叶雾美一直在哼着歌,明显心情不错。准确地说,我是她的影子,围绕着她的快乐起舞。
我们在一起吃面。
中间,她上楼一次,取来了半瓶白酒。
——这是我自己喝的,有时候晚上睡不着,就来这么一口。
她说。
我听了很吃惊,却没有表现出来。
酒是很好的酒,劲头不小。
她是个很会享受的人,即使是麻醉自己,也不肯将就。
叶雾美喝了酒之后变得很温柔,让我扶她去卧室睡下。
她引领我进入了她的卧室。
迎面是一张大写字台,上面放着一个手摇发电式收音机,她告诉我,那是她的心爱之物,是父亲送给她的。她拿过收音机摇了几圈,有音乐流淌出来。
桌上的陶罐里,放着些干枯的花和几茎金黄的麦子。
床边挂着一个布质的储物袋,里面放着信和照片。
床头是一张小桌子,放着闹钟、耳环、书、香水、半瓶水、半块用锡纸包着的巧克力和痛经药片。她有痛经的毛病,这我早就知道。
每次她不舒服的时候,就把我的手放在她的小腹上,让我帮她揉。
她的小腹总是很凉。
每到这个时候,叶雾美就很伤感。
——我想我的身体里有一个内部卷轴,像一个上紧发条的钟。紧到一定程度,就“啪”地一声崩开,然后重新再来。它上得太紧了,身体里好像有一种东西根本无法释放,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对我说。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叶雾美的卧室。
她的隐秘生活在我的面前暴露无遗。
我闻到了她身上所有味道的出处。
我躺在她的床上,看着她脱下衣服。她的身体很白晰,虽然瘦弱,却线条明朗。
她换上了睡衣。
我们一起躺在床上。
手臂型的枕头肥壮结实。
虽然和以前一样,没有任何实质性进展,却一样出了很多汗,浑身潮热。
我有些冲动,对她说,我们结婚好不好?
她看了我一眼,摸了摸我的脸。
——我们结婚之后,能到达幸福吗?
她说。
我不能回答她。
我正处在失业状态,正一天天把存款坐吃山空。
我不知道今后的生活会怎么样。
在这一点上,她远比我清醒。
她不想犯错,也不想给我任何犯错的机会。
——我不会结婚,一辈子都不会结婚。
她说。
眼泪流了下来。
她睡得很沉,我则彻夜未眠。
第二天早上,她的眼睛有些红肿。
——你昨天晚上是不是招我哭来着?你不知道我喝醉了?
她似乎已经忘了自己说过什么。
我笑着摇了摇头。
我们都没有再提起过结婚这件事,一次都没有。
这个夜晚镌刻在灵魂记忆中的最深处,想必今生无法忘却。
我站在这里,幻想着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
我猛地惊醒了。
实际上,她现在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躺在冰冷的尸柜中,像一条被机械制冷保鲜的鱼。
她存在过的痕迹正在被全部抹去,毫不留情。
我在房间里呆呆站了很长时间。
阳光很好,但里面全都是灰尘。
我想离开了。
我正要下楼,看到屋角有一堆建筑垃圾,垃圾上面,扣着一个木框,好像是一幅照片。
我把木框翻过来,一个面目清癯的老人看着我。
那是叶雾美的父亲。
一个人站在我身边。
——老板,您有什么事?
那个人客气地问道。
——没什么事,我就是来看看。
我对他说。从他脸上刻薄的表情来看,我断定他是一个监工。
——您原来在这住?
——没有。
——那你来干什么?
——我就是随便看看。
——你真的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我就是随便看看。
——那就对不起,我们这是施工现场,谢绝参观。
——这个我可以拿走吗?
监工看了看那张遗像。
——拿走吧。
他觉得很晦气。
监工站在我后面,直到我走出门,他还在看着我。
我痛恨这些什么也不做的监工。
叶雾美的父亲是在两年之前去世的。
她的父亲是筑路工程师,常年在外地,退休之后才回到这个城市。
叶雾美和父亲长得很像,都有明净的额头和高高的鼻子。
叶雾美说,她的父亲曾经因为出身和政治问题,在监狱里住过几年。
我相信这一点,她的父亲脸色很苍白,白得不像个黄种人,也许就是长时间不见天日的结果。他的眼神总是游移着,从来都不与人对视。如果偶然被谁捕捉到眼神,他会显得很慌乱。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到一个敏感多虑的影子。他身体不好,神经也很纤细脆弱。叶雾美在家里的时候,从来不敢大声笑闹,就是关门也轻手轻脚,惟恐吵到父亲。
叶雾美的父亲经常会坐在一楼的书房看书,腿上搭着一块草绿色的军用毛毯。那毛毯已经很破旧,但他还是没有把它扔掉。
叶雾美告诉我,父亲的腿曾经被摔伤过,直到现在,腿里面还有一个固定的钢钉。
叶雾美的父亲就像一个精密的仪器,需要精心护理。他每天都吃很多的药,那些药从头管到脚,每一点病症都不会放过。
——他最大的病是在心里,他的心早就老了,脆弱得不堪一击,早已是千疮百孔。
叶雾美说。
叶雾美和父亲的关系并不好。
在父亲死去之后,叶雾美才发现自己对父亲其实一无所知。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算起来,也不过是几年时间。
她不知道她的父亲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就像她不知道母亲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就像不知道她的外婆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一样。
她本来以为自己是知道的。
但随着自己的长大,她越来越发现,所谓理解他人和彻底了解一只独角兽一样,是不存在的东西。
他们都是生活在一起的陌生人。
在司空见惯视若无睹的面孔背后,是不为人知的孤独。
叶雾美曾经很想进入父亲的世界,但她没有成功。
当你想进入另一个人的世界的时候,那只说明,他的世界并没有你。
一个人永远不能进入另一个人的世界,这是一种悲剧。
叶雾美的父亲刚退休回家的时候,母亲对他很殷勤,热情地照顾他的生活,像一个被大人抓住把柄的孩子,有某种讨好的成分。
但父亲根本不为所动,连个笑脸都没有。
他们之间好像是隔着什么东西。
叶雾美的父亲从来没有解释过其中的原因,她的母亲也没有。
虽然他们都很清楚彼此的关系为什么那样紧张,却只瞒着叶雾美一个人。
后来,父亲和母亲的彼此厌恶成了这个家庭的日常现象,就像机械式水表的转动,虽然你感觉不到,但它一直在发挥作用。
母亲索性也就收起了讨好的面孔。两个人都当对方是隐形人,彼此几乎不说话。
如果说话,也是互相诅咒。
——简直像是生活在地狱,一个是牛头,一个是马面。
叶雾美曾经这样对我说。
一家人从来不会在一起吃饭。
——他是习惯吃牢饭的人,喜欢一个人吃。
母亲总是这样说。
每次都是叶雾美把饭端到父亲的书桌上。
吃完之后,饭碗就在书桌角上放着,直到叶雾美去把它收走。
如果吃的是鱼,饭碗边上会有纸包起来的一小包鱼刺。
如果吃的是排骨,饭碗边上会有纸包起来的几根排骨。
如果是青菜,边上会有纸包起来的一些菜叶,都是一些老而硬的菜梗。
叶雾美一手端着饭碗,一手抓着那些纸包,觉得很恶心。
她讨厌处理别人嘴里吐出来的东西。
——简直就像抓着死人的假牙。
叶雾美这样说。
叶雾美的父亲很喜欢看书。
我曾经看过那本书的封面,那是汪士铎的《乙丙日记》,他几乎每天都在看。
我曾经专门看过那本书,以为是一本很精彩的书。
看后才知道,那是一本颇为别扭的书。
作者汪士铎是个典型的男权主义者,在那本书里他提出一个很坏的想法:把多余的女孩儿全部溺死。他的《乙丙日记》写了自己的生活经历,也写了很多骂女人的话。
在那本书里,汪士铎全面总结了妻子的缺点,主要包括:不孝、不友、不慈、不顺、不和、乖戾、不睦邻里、多尚人尚气、无事寻人不是、懒傲惰、不惠下、妒忌凌虐、残忍酷暴、不敬夫、多心、凶悍、挑舌、狠婆、吵闹、碰骗、寻死拼命、多言长舌、讲究妹妹圈套、假咳嗽、打扫喉咙、嗅鼻吐痰、诈喘逆、干呕、喷嚏、大声叹、诈哭……眼睛一揉,即无中生有,百计搜寻,说张家长、李家短;吹毛求疵,推求百般,不好之处,以责备人……一事要数十日、数百遍不止;买物于秤上及价值俱要占点小便宜;事事讲究,好排场应酬,装病……任性妄作,毒及子女,老拳凶物,殴及无辜……捶床叫骂,辱及先人,指桑骂槐,肆无顾忌……
在那本书里,汪士铎准备对妻子采取如下强制措施:“惫其精力,困其心思,反其寒暑,拘其出入,使之疾病”;同时,“夺其饮食,稽其居处,禁绝粗砺,使之饥痿”;如果这还不管用,就要“摔其衾茜,扯其冠服,褫其袒衣,使之寒冻”,总之,就是要用各种办法,对她进行残酷打击。
也许是这些办法都未能奏效,或者没有机会得以施展,汪士铎变得非常愤怒。
他用了最厉害的一招——诅咒。
他在书里这样说:从妻子的面相上来说,就不是什么好鸟,观其右眼角吊上,终必横死,只是不知道她是死于凌迟之国法,还是死于拼命之骗人。
总之,他诅咒他的妻子不得好死。
我不知道汪先生的妻子最终是不是死于非命。
但我从字里行间可以知道:这位老先生,显然被自己那位老婆祸害得不轻。
叶雾美的父亲喜欢看这本书,这很值得思考。
叶雾美说,父亲回来之前,叶雾美的母亲很爱笑,经常到处串门。
——她总是站在门口和别人大声地打招呼,活像个残花败柳。
叶雾美这样形容说。
父亲回来之后,像一个巨大的冰块,把屋里的热量全部吸走。
母亲没有以前那么爱笑了,总是叹气。
她的叹息让叶雾美很难受。
——跟他在一起,我得少活很多年!
她对叶雾美说。
叶雾美对她的牢骚根本没放在心上,还在看着电视。
——你和你爹一样,血都是冷的,这就是你们叶家祖传的德性。
母亲无奈地对她说。
父亲对女人很冷淡,叶雾美没有见过父亲和任何一个女人调情。
在这方面,他做得无可挑剔,比她的母亲要好得多。
所以,她得出一个结论:他的父亲厌恶女人,和女人生活在一起,是无奈之举。
在他年老之后,这种倾向更为显著。他常常一整天都不会和家人说一句话,而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冥想。他曾经告诉过叶雾美,他打算写一部回忆录。但他一直没有动笔。叶雾美有理由相信,他其实已经把那本书酝酿成熟,甚至已经转化成了文字,但只有他一个人才能看到全部内容。
除了每天晚上出去散步,这个老人没有其他的活动。
他散步的时候从来是一个人和一把拐杖。
他的回忆录最终也没有写出来,因为他得了癌症。
得知这个消息,他直接倒在了病床上,再也没有起来。
父亲得了癌症之后,叶雾美一直希望父亲最终能躲过死神的摧残,能够在一个早晨安静从容地死去。
但她的愿望终于落空。
她的父亲非常痛苦,即使打了“杜冷丁”也不能够让他安静平和。
他总是在咒骂,不是咒骂叶雾美,就是诅咒叶雾美的母亲。
——如果不是和她生活在一起,我怎么会得癌症!
父亲对叶雾美抱怨说。
他没有对叶雾美说出其中的缘由。
父亲被疼痛折磨得生不如死,叶雾美看了很揪心。到后来,叶雾美变得很麻木,或多或少希望濒死绝望的父亲赶快脱离这个人世。
死亡对他来说,会是一种大解脱,她这样认为。
父亲在世时,没有体会到多少幸福;到了另一个世界,他也许会快活很多。
叶雾美的父亲去世的时候,已经非常瘦弱,差不多已经变成了一具木乃伊。
叶雾美打来电话,说是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让我去医院帮她。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他父亲身上的所有管子已经拔掉。
在这之前,我曾去过医院数次。每次看到那些管子,就觉得她的父亲像是一条船,被那些管子牵引着,漂浮在海面上。
但现在,没有了那些维系生命的管子,没有了生命征象的波纹显示,没有了呼吸机发出的噪音,病房里显得很安静。他的父亲躺在病床上,显得孤苦伶仃。
叶雾美的母亲很镇定,在住院处和病房之间走来走去,办理着各种手续。
叶雾美坐在走廊上,好像在发抖。
我安慰了叶雾美几句,重新走进病房,和护工一起,帮她的父亲换衣服。
他的身体还没有彻底僵硬。
护工先是帮他清理下身,擦去下体的污物。
清理完毕,护工往他的身体里塞进了一些脱脂药棉。
因为瘦的缘故,他的下体看起来很大,比我的要雄壮很多。
最后,要帮老人穿上衣服。脱掉他的衬衣我才发现,她的父亲居然有一个文身,就像我发现他居然有胸毛一样奇怪。
那是一个“忠”字。
文身是在他的左胸,笔画很笨拙,技法也很不讲究,像是用针刺破,上面涂了蓝墨水。
墨水的颜色已经很淡。
我推测,这个文身应该是他自己对着镜子刻上的。
叶雾美没有去火葬场。
父亲去世之后,叶雾美出现了虚脱的征兆,如果让她去,难免发生意外。
我跟着车去了。
那时候,在别人的眼里,我是叶雾美的男朋友,做这件事情,也算是“半子”应尽的义务,算不得越俎代庖。
我坐在副驾驶座位上,不停地回头看一下叶雾美的父亲。
他的父亲躺在一个很浅的铁盒子里,身上盖着白布,手里攥着一个棒棒糖一样的东西。
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叶雾美老家的一种习俗。
那个像棒棒糖的东西其实是一种面制品,不是为了让死者享用,而是为了死者在过奈何桥的时候,不会被恶鬼拦住去路。人们认为,碰到恶鬼的勒索,只要把这个东西扔给它们,就不会受到围攻。
看来,不管是天界还是鬼域,都有自己的规矩。
人们居然把贿赂的观念带进了地狱,这是我们深谙人性的证明。
不过,一个人死去之后,不但要孤身一人奔赴黄泉,还可能会受到恶鬼的盘剥,确实是一件可怜且可悲的事。
追悼会开始之前,叶雾美的父亲做完了简单的整容。
他的身体被放在告别厅的时候,我进去照应了一下。
他看起来很孤独。
他的脸上居然被涂了劣质的腮红,为的是让他看起来更加生机勃勃虽死犹生。
我不知道死者对他们的面容会怎么看,但我猜想,当他们看到自己会以这副尊容离开人世的时候,想必会很愤怒。
我没忍心多看。
想当年,一生风流倜傥的徐志摩也是穿着长袍马褂戴着一顶瓜皮小帽离开了人世,那他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告别厅很小,连地面都没修整,只是最普通的水泥地面。
从寒碜的程度来看,租用的费用不会很高。
我是在那时才知道叶雾美的父亲叫叶子真,因为花圈和挽联上都写着这个名字。
花圈和挽联上没有写“叶子真同志永垂不朽”,连“叶子真同志千古”都没有,只写了“叶子真同志安息”的字样,意思是让他安静地休息,不要再出来活动。
追悼会只开了不到十分钟。
公司来了几个人,主持人据说是工会主席,致词也很简单,不过是“一生听党的话,是党的好干部”云云。按照每分钟120字的朗诵速度,他的悼词念了不到4分钟,不超过500字,中间出现两次口误,一次是把“叶子真同志安息”念成了“叶子真同志安生”,一次是把“死而后已”念成了“死而后己”,大概在他的理解中,“死而后已”的意思大概和“先人后己”差不多,只要别人死在自己前面,那就可以接受。
工会主席的悼词念得很熟,看来不止念过一次。
出现那些错误的时候,他没有纠正,也没有任何表情,想必已经麻木。
我怀疑他的工作就是念悼词。
我同时怀疑他并不确切知道到底是谁死了。
悼词写得很烂,赞美死亡像恶俗的流行歌曲赞美爱情,只要换一个名字,谁都能用。
讲完之后,主持人就从侧面走过来,站到了人群后面。
我注意到,他把写有悼词的那张纸随手一揉,扔到了门口。
——直系亲属站这边,好了,三鞠躬。
——亲朋好友绕着走一圈,好,就这样了。
一个人大声喊着,语气生硬,应该是这里的工作人员。
遗体告别完成,尸体被推走了,似乎有些急不可待。
人们从告别厅里走了出来。
人们站在门口,像一群企鹅一样呆呆地站着。
趁着别人不注意,我捡起那张纸看了看。
我对一切写着字的纸都有兴趣,这是一种癖好,可能和我原来的工作有关。
出乎我的预料,那是一张白纸,上面连一个字都没有。
我终于明白:这张白纸才是真正被准确定义的“叶子真同志的光荣一生”。
我跟在一群人后面,向火化车间走去。
这些人中间,没有几个是我认识的。
所以我走在最后。
一群人挤在了车间门口。
——再看最后一面。
师傅面无表情地说。
叶雾美的母亲号啕大哭起来,有两位女眷扶着她劝慰着她,自己也抹着眼泪。
几个人攥着床单的四角,把尸体从铁床上抬下来,放在一个不锈钢板上。
钢板下面,是一套完整的传送装置,带有很多齿轮。
叶雾美的母亲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看着这个机器。
传送装置动起来,发出轻微的马达声,通过一个小铁门,把尸体送进了火化车间。
这种感觉,就和看到生产线上的罐头食品的感觉差不多。
——去挑个骨灰盒,一会儿拿着提货单来领灰,装进骨灰盒就可以下葬了。
师傅说。
尸体进去之后,那个小铁门落下来,被锁住了。
也许是为了防止有人从那个传送装置爬进火化车间,大概是这么一回事。
叶雾美的母亲被人搀着,去挑选骨灰盒,人们也都跟去了。
我在火化车间外面抽着烟。
院子里是运送尸体的车,告别厅都是哭哭啼啼的人,让人看了很烦躁,只有这个地方稍微安静些。
这是个中式庭院,不过比较破落。
小径两侧,种着几棵松柏,象征着生命常青。
庭院正中,有一个池塘,池塘已经干了,露出黑色的淤泥。那些淤泥都干裂了,像一块一块的龟甲。
池塘里没有假山,而是有一个水泥底座,塑了一只仙鹤,一只脚踏在乌龟背上。
雕塑边上有一块碑,依稀可以看出“神龟虽寿,犹有竟时”八个大字。
池塘边上有一个小亭子,上面挂着一副泥金的对联: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对联的颜色已经颇为黯淡。
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小亭子的石桌上,居然还扔着一个快餐饭盒。
那个快餐饭盒没有被风吹走,应该是因为里面还有没吃完的食物。
池塘旁边有一个黑漆的木门,门边挂着一个招牌,写着“高能耗产品热处理研究所”的字样。门似乎是很久没有开启过,看起来很脏,锁也生了锈。
我对那块牌子很感兴趣。这种“高能耗产品”应该就是人体,所谓的“热处理”应该就是火葬。
看得出来,这本来是一座园林式和人性化的殡仪馆,也曾经有过很多新鲜的想法。只不过后来的人越来越懈怠,也就愈加颓废了。
这也可以理解:有几个人会到这个地方来理解死亡与艺术的精妙呢?几乎没有。
有心情坐在石桌上吃盒饭的人,应该不会很多。
我听见火化车间铁门响动,看见刚才那位师傅走出来,在门口站着。
——有烟没有?
师傅冲我喊了一声。
我应了一声,向他走过去。
——对不起,没烟了。家属?
师傅说道。
——不是。
——单位派来的?
——嗯。
我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把烟递过去。
——对不起,借个火。
我帮他把烟点上。
——多谢。
他深深吸了一口。
他的身上有一种很奇怪的味道。
准确地说,是一种不太让人能够接受的气息。
师傅似乎并没有感觉到,还在抽烟。
——这得烧多长时间?
我纯粹没话找话。
——四十到六十分钟。
——费不费油?
——不太费油,五公升柴油足够。
老式柴油轿车百公里油耗为25公升,5公升柴油可以跑20公里,我粗略推算了一下。
看来,天堂或者地狱的距离不像我们想的那样遥远。只要马力强大,很短的时间就能够到达。
——就您一个人?
——还有好几个,一个人哪够!别人不是倒班,就是在屋里睡觉。
他用两个手指的指甲掐住烟,眯着眼说。
——就这一个炉子?
——哪够用!还有七个,冬天四个就够了,夏天得八个一起用。
——要那么多?
——还是不大够用。刚买了一台高级货,还没有安装。
——高级货?
——对,豪华型火化炉,300多万,相当于最便宜的法拉利跑车。
——那么贵?
——物有所值,待遇不一样。普通炉几十分钟搞定,豪华炉要烧120分钟。80公升柴油喷上去,足可以烧得非常彻底,还能保持人形。这叫单炼,就是一个人在炉子里烧,保证不会和其他人的骨灰弄混。家属可以亲自捡骨灰,还可以在炉子里四处找补,把那些溅得到处都是或者崩进耐火砖缝里的骨头拿出来,最后还可以用吸尘器吸一下,保证不会有任何遗漏。搁在前些年,这是政治待遇。现在就好办多了,只要你花大价钱,一切都给你伺候得服服帖帖。
——普通炉做不到?
——还是有区别。
——这还有分别?
——当然有分别,你这炉是普通炉,不过百十来万,还能享受那个待遇?死前是普通群众,死后也是普通群众,想不跟别人掺和在一起,没那么容易。什么叫人渣?这就是。大家都是。柴油一喷,火光冲天,炼完了,就是一堆人渣,什么都不是。有机物变无机物,就是这个道理。刚才在外面,看没看炼尸炉的烟囱?刚开始,冒的是黑烟,那是烧人,后来,烟越来越淡,那是什么?那是魂。不信,你去看看,谁都一样,一缕魂魄散入天空,这就叫在烈火中永生。
师傅也许是接触的活人太少,所以有“话痨”的毛病,一说话就刹不住。
他根本不管你想听不想听,逮着就说,说完拉倒,该干什么干什么。
他看了一眼手表。
——呦,对不起,我得干活去了,对不起,我得把门关上。
师傅说完,关上门进去了。
他似乎很喜欢说对不起三个字,我怀疑这是他整天面对尸体养成的毛病。
一个人习惯面对尸体道歉,那么他的品性想必不坏。
虽然和他聊了只有不到十分钟,我却已然是个火化专家。
我把他扔下来的烟头踩灭。
我听到告别厅里又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哭声。
过了一会儿,几个年轻人向我走了过来,手里拿着骨灰盒。
他们也许是叶雾美母亲的远房亲戚,我刚刚都见过。
——老太太挑的,怎么样?
一个长着小胡子的人问我。
——挺好的。
我拿过来看了看。
——留神,别把盖掉了!好家伙,这么一个破玩意儿,一千四百多!
——还有红木镶宝石的,更贵,四万多一个!
——听说有人拿这玩意儿装茶叶,特防潮!
——不会吧!
几个人在讨论。
又抽了一棵烟,小门开了。
——叶子真家属,收骨灰。
师傅探出头来喊道,又伸出手,把提货单接过去。
我们站在门口,等着师傅把骨灰拿出来。
让我吃惊的是,骨灰居然是用一个卷了角的铁锨端出来的,似乎还带有余热。
几个人互相推诿,不想去碰骨灰盒,也许是怕沾染霉运。
我只好蹲下来,把骨灰盒打开,取出里面已经准备好的一个黑色的小布袋,小心翼翼地让工人把骨灰倒进去。
——千万别洒在地上。
我对师傅说。
那些骨灰并不像人体骨骼,却很像燃烧殆尽的植物根茎。
那些骨灰碰撞,发出哗啦哗啦的沙哑的响声。
那种声音难以形容,让人心里感觉很异样。
我很不确定,这里面的骨灰到底是谁的?师傅随随便便的一铲子,就从焚化炉里撮出了一个人的骨灰。
——难道不会和别人的骨灰相混?
这个问题缠绕着我。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个问题。
一块骨灰很特别,掉在了地上。
这块骨灰似乎很重,上面镶嵌着一块有些发乌的金属。
——这是什么?
小胡子凑过来问道。
——不是手术刀吧?遗体火化烧出手术刀,报纸上曾经报道过。
另一个人说。——哦,他曾经摔断过腿,做过手术,装进去一根钢钉。这个可能就是吧!
我做了这样的猜测。
——原来是这样,那可真够受的!
师傅肃然起敬。
我把那块东西捡起来,放进了骨灰袋里。
——没见过吧?
小胡子多嘴多舌地问师傅。
——这事不新鲜。我师傅烧出过手榴弹。
——够新鲜的。
——没什么稀奇。听我师傅说,文革那会儿,他火化死尸的时候,碰上个被打死的造反派,兜里装着一枚手榴弹,刚点着火就炸了,炉子都炸塌了!
——你师傅没事?
——他没事,正出去撒尿,算躲过一劫,要是他在这——我把一包烟递过去。
——谢谢,谢谢。
师傅忙不迭说着,没有用手接,而是张开大褂口袋,让我把烟放进去。
——还有没有?
我居然这样问。
我觉得一个人死去之后,只留下这么一点儿骨灰,有些说不过去。
——我再给你找补找补。
师傅犹豫了一下,爽快地说。
师傅进了里屋,过了不一会儿,又端了一点儿骨灰出来。
——就这么多了。
他有些抱歉地说。
——谢谢。
我说。
我把那些骨灰又放进袋子,然后扎紧袋口,放进骨灰盒,盖上盖子,然后站了起来。
人们看着我,大概觉得我有些不太正常。
骨灰这东西,多少从来没人介意,我是一个特殊例子。
他们之所以聚在这里,猎奇的心理大于悲恸。
没有一个是直系家属,所以大家都很放松,没有必要装出如丧考妣的神情。
并且,对他们来说,悲伤是一件可有可无无足轻重的事情。
从这一点上来,我和他们一样,并不悲伤。
惟一不同的是,我是在帮叶雾美做这件事情,所以我要冷静从容,保证她父亲的骨灰颗粒归仓。
骨灰直接被寄存在骨灰堂,没有再带回家。
等叶雾美的悲痛之心稍减,我曾经和她一起去拜祭过,算是弥补了她的遗憾。
母亲把一个戒指给叶雾美,说是父亲留下的,让她留作纪念。
那是一枚式样很老的戒指,是她的祖母传下来的。
虽然不名贵,却是一个很好的纪念品。
她很辛酸地接受了。
后来,母亲无意中说起,那个戒指是她在父亲火化之前,灵机忽现才从他的手指上捋下来的,为的是不会便宜那些火化工。
——你以为他们会让死人戴着金器上路?他们才不会呢!
她的母亲这样说。
那枚戒指成了她的一个心事,折磨了她很长时间。
最后,她还是把戒指给了她的母亲。
——嘁,我早知道你看不上这种花型,模样太周正了。我也嫌它不好,可这是老货,我想找个金品店,重新打一回,你看怎么样——她的母亲说道。
她没等母亲说完,就转身走了。
她来到卫生间,用肥皂搓了半天的手,直到洗得骨节僵硬她才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