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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奸情如火

我们是结出甜蜜死亡的树

收获时节我们却老去

就像被你惩罚的妇人

早衰、残败而颗粒无收

——里尔克

那天晚上,叶雾美和我出去喝了酒。

回来之后,她在浴室呆了很长时间,水声一直没有停,我想她一直在冲洗着自己的身体。

出来的时候,她的头发像一堆刚从海里捞上来的植物,还在滴着水。

她倒在床上,浴巾散开了,露出了她白皙的身体。

——吻我。

她说。

我伏在她身边,用嘴唇丈量她的每一寸肌肤。

她肯定是用冷水洗的,身体冰凉,没有一丝热度。

我像是在亲吻一具大理石的光滑雕像。

她没有看我,只是看着天花板。

她的目光在屋顶的最高处盘旋,始终没有落下。

我伏在她身上,像一只蚂蚁或是臭虫穿越千山万壑。

我没有给她带来高潮和感动。

我们的身体虽然贴在一起,彼此却遥不可及。

我不知道叶雾美遭遇了什么,但我知道一定有一些事在她身上发生,她现在的表现可以用疯狂来形容,简直是换了一个人。

——叶雾美,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我觉得你跟以前不一样。

我说道。

——你真的想知道?

叶雾美面无表情地问道,掩盖着她的脆弱。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请告诉我。

——这是一个噩梦。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奸情如火?

——不知道。

——这个词的意思是说,一旦奸情滋生,就会像野火烧过地面,寸草不生,没有人会从中受益。

——为什么说这个词?

我问道。

叶雾美的眼泪流了下来。

父亲去世之后,叶雾美过了一段悲伤的日子。

后来她慢慢想开了:对父亲来说,既然已经无药可救,死亡就是一种最好的结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叶雾美重新变得快乐起来。

让叶雾美吃惊的是:她的母亲比她还要想得开,早就已经不再悲伤,相反,比原来还要快乐,像是获得了重生。

叶雾美一开始对母亲很佩服,她觉得母亲毕竟是过来人,心理素质比自己好得多。

但后来她就发现了某些端倪。

她的母亲每天早上都会去晨练,这在以前是从没有过的现象。并且,她去晨练之前,都会把自己收拾得很利索,一点也不像刚刚丧偶的样子。

叶雾美觉得有些不对了。

有一天,她回来得比较早,在家里看到了一个男人。

她母亲连忙介绍,让叶雾美喊那人陈叔叔,说陈叔叔是家乡来的,听说父亲的事之后,特地到家里来看望的。

出于基本的礼貌,叶雾美和那人寒暄了几句。

她才知道,陈叔叔原来和妈妈是老同学,在一个小镇上居住。那个地方叶雾美很熟悉,以前,她每年暑假都会回到那里,和外婆住在一起。陈叔叔还说起当年她的样子,说她总是系着马尾辫,穿着小裙子,发绳上有两颗红色的珠子,特别爱哭。这些东西叶雾美并没有忘,她只是奇怪陈叔叔为什么记得这样清楚。

按照他的描述,他应该是经常在她的周围活动的一个人,但叶雾美对这个男人却几乎没有一点印象。叶雾美抱歉地笑了笑,觉得人是一种很不可靠的动物。

——你们已经很久没回去了吧!

陈叔叔说道。

叶雾美想了想,的确如此,自从发生了那件让她刻骨铭心的恐怖事件之后,她就很少回那个地方。

叶雾美上楼之后,想了很长时间,还是想不起这个陈叔叔究竟是谁。

晚上吃饭的时候,母亲问起了叶雾美对陈叔叔的印象。

叶雾美没有往别的方面想,就顺口说那人看起来挺老实的。

没想到,母亲立刻变得很兴奋,把陈叔叔大大夸赞了一番。

接下来的日子里,叶雾美经常可以在家里看到陈叔叔。

陈叔叔还特地带着他的儿子来过。

她慢慢感到,母亲这么做是别有用意的。

——天哪,她不会是想把自己嫁给这个人吧!

叶雾美有一天突然产生了这个念头。

她觉得很有可能。

果然,过了没几天,母亲就提出了这件事。

她说得很简单:陈叔叔家有一个儿子,她有一个女儿,两家都是不幸的家庭,他们准备把两家合在一起,重新组建一个新家。因为陈叔叔在本地没有住房,而她家的房子又足够大,所以她准备让陈叔叔和他的儿子搬过来,和她们一起住。

——这样,你就又有一个新家了!

母亲最后这么说。

叶雾美没有表态,只是把水杯掼到了地上。

她无法理解母亲为什么会这么做。

父亲尸骨未寒,母亲就要嫁人,这实在让她无法接受。在她的印象里,母亲已经过了更年期,性欲早已经变得稀薄。和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互相慰藉的心理作用远大于其实际使用价值。并且,她看不出陈叔叔究竟有什么好,让母亲这样沉迷,像一个思春的愚蠢女人。更何况陈家的儿子她也已经见过。那孩子已经将近二十岁,却没有工作,一看就是一个每天除了上网打游戏就什么也不会做的垃圾分子。

叶雾美不知道母亲究竟是怎么了。

她只知道一点:一旦这个陈姓男子和他的儿子搬过来,她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叶雾美坚决不同意母亲这样做,和母亲出现了很长时间的冷战状态。

母亲一开始采用了怀柔政策,想用哀兵必胜的办法,获得叶雾美的同情。

她每天都会给叶雾美做丰盛的饭菜,做很多的家务,一看到叶雾美回来,就摆出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让叶雾美吃饭。

叶雾美根本不吃这一套。

——我在外面吃过了,您自己吃吧!

叶雾美说完,直接上楼,不给母亲任何诉苦的机会。

母亲又采用了第二种手段,想给叶雾美造成既成事实,让她不得不屈服。

母亲让陈叔叔每天都来她们家,和他在一张桌上吃饭,显得很亲密。

叶雾美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再也没有和母亲打过招呼。

这一招又失败了。

母亲决定使出杀手锏。

有一天晚上,母亲主动来到了叶雾美的房间。

母亲告诉叶雾美,她和陈叔叔已经认识很长时间了,比叶雾美想像的时间长,也比跟叶雾美的父亲认识的时间长得多。

——那时候,你爸爸在外地工作,你陈叔叔经常过来照顾我。

母亲说。

——因为我的缘故,陈叔叔一直没有结婚,你知道吗?

叶雾美没有说话,她听不懂母亲这样东拉西扯地究竟是什么意思。

——陈叔叔没有结过婚,儿子是从哪来的?

叶雾美脸上虽然没有表情,心里却泛起了很大的疑问。

——我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母亲一字一句,慢悠悠地说出了答案。

母亲的话把叶雾美弄懵了。

——我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这句话应该怎么理解?

叶雾美已经听出了母亲这句话里隐含的丰富信息,但她不敢相信。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我能承受!

叶雾美毫不客气地说道。

叶雾美的语气反倒使母亲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她的嘴唇动了半天,最后还是难以启齿。

——我有自己的父亲,不需要再找一个。你和这个男人有什么关系那是你的问题,不要把我牵扯进去。

叶雾美对母亲说。

——陈美生才是你亲爹,你知道不知道?

母亲脱口而出。

——滚出去,我不想听!我就知道我是叶子真的女儿!你干的那些事,我不承认,你自己看着办!你们在一起干下了这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却让我来承认,办不到!

叶雾美对着母亲大喊。

母亲用眼睛死死盯着女儿,恨不得把眼珠子瞪出来。

——陈童是你的亲弟弟!

——滚出去!马上给我滚出去!

叶雾美发疯一般地对母亲说。

——你骗了我这么多年,现在告诉我这些,办不到!

叶雾美拿起桌上的东西乱扔一气。

——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我和你陈叔叔的事,是非办不可的。

母亲下了最后声明。

母亲这一招很毒辣,直接把叶雾美的防线彻底摧毁了。

即使叶雾美想证明自己是叶子真的亲生女儿,也不太可能。

叶子真已经死了。

除了相信母亲的话,叶雾美没有任何选择。

叶雾美这才知道,原来的家是一个美好的幻觉。

她并不是叶子真的女儿,而是一个私生子,是通奸的产物。

她确信这一点是事实,不然她的母亲不会往自己头上扣这种屎盆子。

叶雾美痛哭了整整一个晚上,为自己,也为父亲。

她的父亲直到死都不知道,叶雾美不是他亲生的,他像一只可怜的鸟,在自己的窝里养活着别人的孩子,被骗了一辈子。

或者,他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只是一直都没有勇气面对,直到患上癌症。

叶雾美也为自己哭泣。叶雾美一直以为自己是烈士后人血统高贵,如今却发现自己不过是一个私生子,是通奸的产物,她觉得无法接受。

她觉得自己很肮脏。她的身体是卑贱的,从它成型的那一刻起,就刻上了耻辱的印迹,注满了卑贱的基因。

她自己本身是可耻的产物,甚至也成了可耻的一部分。

叶雾美身上的那些骄傲在最短的时间内褪色,变成了另一个人,从一个身世清白举止高雅的女人立刻蜕变成一个让人恶心的野种。

叶雾美哭泣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的母亲站在楼梯上,一直听着她的动静。

第二天早上,叶雾美拎上箱子走出了家门。

——你会遭报应的!

她的母亲说道。

——我已经遭到报应了!

叶雾美说完,向门外走去。

叶雾美在我家借住了一段时间。

后来,我的母亲和她谈话,说她这样做很不合适。

——小叶呀,你看你妈妈多么不容易,人老了嘛,就得有个伴,你说你不体谅,还闹得这么厉害,太不懂事了。

她对叶雾美说。

除了苦笑,叶雾美无话可说。

她能对我的母亲说什么?说自己的母亲和陈叔叔早就是相好,自己是他们的私生女?不太可能。

除了把耻辱咽下去,叶雾美又能怎么样?

妈妈还不甘心。看来,她是决心把坏人的角色演到底了。

——再说,你们还没有明媒正娶,算是未婚同居,这个搞法,双方家长还怎么在这条街上见人?

妈妈说得很过分。

我虽然跟她吵了一架,但也无济于事——这就是“妈妈政治家”的伟大,她们抱着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战斗意志出发,絮絮叨叨胜过千军万马。

我们哪里斗得过她?

叶雾美窝了一肚子的火,只好搬回了自己的家。

房间还为她保留着,只是堆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母亲和陈叔叔已经住在了一起。

叶雾美的隔壁,住进了陈叔叔的儿子。

叶雾美——不,是叶子真的家——被私生子及其父母占领了。

既然撕破了面皮,母女关系算是彻底破裂。

一个偷着骂对方是“小娼妇”,一个恨恨地说对方是“老婊子”,她的母亲苦心经营起来的贤妻良母的形象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如土委地,摔了个一塌糊涂。

叶雾美的母亲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她和陈叔叔领来了结婚证,焕发了第二次青春。

叶雾美在洗澡间发现了绿色的绸缎内裤,甚至还发现了一条T字内裤。

从尺寸来看,应该都是她母亲穿的。

她原来穿惯了那些花花绿绿的内裤,但是现在,她把它们扔进了垃圾堆。

她开始用叶雾美的沐浴液洗澡,而在原来,她连香皂都不用,只用肥皂。她开始用叶雾美的洗发水洗头,她原来用的洗发水是低劣的,洗过之后,头发像墩布一样。看看她现在的头发,烫成了小波浪,居然用了湿润的营养素,隔老远就能闻到浓郁的味道。

她的母亲还打算到医院做美容,准备进行三种手术:

一种是割双眼皮,一种是垫乳房,一种是腹部吸脂。

她在楼下打电话咨询的时候,被叶雾美听到了。

叶雾美认为第一项和第三项她还可以做一做,至于第二项,大可不必,她的乳房已经很像一个大号的酒葫芦,每天在陈叔叔眼前荡漾。如果做手术,用自己微薄的退休金去付账,有些得不偿失。

如果不是发生了后来的事,叶雾美断定,她的母亲会做完全部手术。

她的母亲焕发了第二次青春,像一棵铁树终于开出了鲜花。

作为女儿,叶雾美可以指责这个女人。

因为,她让自己觉得耻辱。

但作为女人,她没有理由指责这个女人奢侈,更没有理由指责她淫荡。

叶雾美常年以来都是这样过的,作为另一个女人,母亲这样做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这很正常,无可厚非,全当是回光返照。

叶雾美劝慰自己说。

这已经成了一个家,并且似乎比原来的家更像一个家,更要热闹。

但面对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叶雾美还是感到恶心。

叶雾美像个局外人或者隐形人似的在这间房子里出入,从来不和任何人打招呼。

陈叔叔每次看到她,都想和她说话,但叶雾美根本置之不理。

说实话,叶雾美对这个男人并没有什么坏印象。

她之所以这么做,就是想告诉那个男人——你虽然占领了我的家,但我不承认你。

虽然她的母亲清楚地告诉过她——她是这个男人的骨血,但她拒绝面对这个事实。

她心里知道,陈叔叔是一个好人。

从种种现象来判断,她发现母亲一直占据主动,她怀疑是她的母亲勾引的这个男人。

——她肯定能干得出这种事。

叶雾美对自己说。

但她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很荒谬。

她不应该动这些心思。

在她眼里,他们应该都是同案犯,不应该有无罪的一方。陈叔叔在叶雾美的面前很谦卑,就像是个罪人。

他对叶雾美的母亲也是这种态度。

刚来的时候,叶雾美的母亲为了帮他树立威信,对他还很客气,后来,看到这样做根本没什么效果,于是对他就很不客气,连称呼都变成“老陈”或者:

——你这个老不死的!

叶雾美觉得老陈很可怜。

一想到老陈还要面对这样的女人艰难地进行他的性活动,叶雾美就充满了悲悯。

老头不是毕加索,七十多岁时还有年轻的女人在他的门口排队,有些安静平和,充满景仰之情,而有些性急的女人会彼此咒骂大打出手;他也不是托尔斯泰,老到一把年纪,还花大把的银子出入妓院,勾引良家妇女,或是和妓女、吉普赛女郎、乡村妇女、女农奴以及那些不嫌弃他老迈年高的女人,随便找个背人的角落就打上一炮。

他只是一个老人。

他不是画家不是作家,只是一个普通的退休老人。有一个和他同样衰老的女人和他同床共枕就已经让他感恩戴德,他又夫复何求?

并且,那个女人很丰满,身上会散发出暖烘烘的热气,在冰冷的夜里,这点非常重要。

所以,老陈在老女人的面前很卑微。

虽然他不能让女人满足,但他还是竭尽全力。

性生活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号召力,就像进入一个史前人类遗留的山洞,阴冷干燥。

但在凡士林的帮助下,他草草了事聊胜于无。

也许,在他的内心深处,和叶雾美一样,也深藏着几分无奈。

母亲和陈叔叔都很少来她的卧室,因为叶雾美在她的桌子上摆了父亲的遗像。

那张遗像本来是放在楼下客厅里的,那个男人到来之后,遗像被扔进了储物间。

叶雾美为这件事和母亲吵了一架,她把遗像拿出来,摆到了自己的卧室。

自从她摆上这张遗像,她的母亲就不再来她的房间。即使来了,也是站在门外草草说几句话就落荒而逃。

这张遗像成了她的护身符,让她远离不少骚扰。

平心而论,她对她的父亲并无多少好感。小时候,父亲回家的次数很少,每次回来,只会呆很短时间,和她没有什么交流。

迄今为止,叶雾美印象最深的事既不是父亲带着她去公园游玩,也不是给她买来生日蛋糕,而是清晰地记着她的父亲曾经惩罚过她,打过她的屁股。

那次伤害让她刻骨铭心。

但在她的回忆里,这也变成了甜蜜的酸楚。

她变得情意绵绵。

她看着父亲的遗像,回味着那些也许并不存在的童年往事,往她的记忆里不断地浇上佐料。

最终,一个完美父亲的形象在她的不断修正下光彩出炉。

他在光天化日之下从来是光明正大光明磊落光风霁月;

他落落大方温文尔雅文质彬彬仙风道骨仪表堂堂;

他正襟危坐堂堂正正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他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见贤思齐弃旧图新弃暗投明;

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严以律己宽以待人以德报怨宰相肚里能撑船;他开诚布公克己奉公宠辱不惊孤芳自赏洁身自好特立独行与世无争;

他乐善好施与人为善雪中送炭见义勇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他冰清玉润冰清玉洁高风亮节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他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死得其所生的伟大死的光荣万古流芳。

她在心里不断地修正着父亲的形象,直到把他彻底变成一个完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叶雾美把遗像翻拍了一幅,买了一个木制镜框带回家,准备挂在楼下的客厅。

母亲很愤怒。

——你是嫌他活的时候还没有折磨够我,是不是!

母亲对着她怒吼。

——这是家,不是他妈的灵堂!

母亲居然说了一句粗话。

她把这张遗像从叶雾美的手里夺过去,藏在了一个叶雾美再也没能找到的地方。

说实话,叶雾美也根本没有去找,她让母亲大发雷霆的目的已经达到,道具也就没有了作用。

我猜,被藏起来的遗像也许就是后来我捡到的那一幅。

叶雾美的母亲搬走的时候,把这个不祥之物永远遗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