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目前为止,帮助失业者工作做得最好的是N.U.W.M.——全国失业工人运动[3]。这是一个试图把失业者联合起来的革命组织,在罢工期间不让他们成为工贼,并为他们对抗收入调查制度提供法律建议。这个运动从无到有,靠的是失业者们自己的钱和努力。我见过很多的全国失业工人运动的人,对他们充满敬佩之情。他们与其他人一样衣衫褴褛、食不果腹,却维系了这个组织的运转。我更钦佩的是他们的老练和耐心,因为从领救济金的人口袋里哪怕是骗出每周一个便士的捐款也是很不容易的。就像我之前说的,英国的工人阶级没有显示出太多的领导能力,但是他们在组织工作上拥有非常好的才能。整个工会运动就是很好的证明。了不起的工人俱乐部——真正非常不错的合作社,组织有序——在约克郡也同样随处可见。在不少镇上“全国失业工人运动”设有一些避难所,并安排一些共产主义者进行演讲。但即便在这些避难所里,出没的人也依旧无所事事,只是围坐在火炉边偶尔玩玩多米诺骨牌。如果这个运动可以结合职业中心的做法,会更贴近现实需要。看着一个有技术的人年复一年绝望,无所事事地堕落下去是件很痛心的事。给他们机会用双手为家里做做家具这类的东西,同时又不变成一个成天只会喝基督教青年会可可饮料的家伙,这应该是完全有可能的。我们不妨面对现实:英格兰有几百万人——除非爆发另一场战争——根本不可能在踏进坟墓前拥有一份真正的工作。有件事也许可以去做,而且是非做不可的,即如果有失业者提出申请,那就给他们提供一小块地和免费工具。认为那些依靠公共援助补贴生活的人不应该有机会为自己的家庭种种菜,这样的想法着实可耻。
想了解失业状况及其影响,你应该去工业区看看。在南部地区也有失业现象,但很零散且不太引人关注。很多郊区几乎没听说有谁失业的,你在任何地方都看不到整个街区的人依靠救济金和公共援助委员会生存的景象。只有租住在那些所有人都没工作的街区,待在那些得到一份工作比拥有一架飞机或中五十英镑足球彩票可能性更小的地方,你才能了解我们在文明化进程中发生的变化。毫无疑问,一切正在发生变化,对贫苦工人阶级的态度与七八年前相比已有很大的不同。
我最初察觉到失业问题是在1928年。那时我刚从缅甸回来,失业在那儿还只是一个说词而已,而我去缅甸的时候也还是个孩子,战前的繁荣还没有完全结束。当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失业者时,我吃惊地发现,他们中的不少人对于失业感到非常羞耻。那时的我很无知,但还没有无知到认为因海外市场缺失而失业的两百万人比那些在“加尔各答清扫”马赛里赌输的人更应该受到责备。不过那时没人愿意承认失业是不可避免的,因为一旦承认,就意味着这种情况会持续下去。中产阶级仍然说着“领着救济金的无业懒汉”以及“这些人如果愿意的话都可以找到工作”,这些观点很自然地渗透到工人阶级本身。我记得自己第一次与流浪汉和乞丐——打小别人就告诉我他们是游手好闲的寄生虫——为伍时,震惊地发现他们中有相当部分人,或许四分之一,是相当不错的年轻矿工和纺织工人。他们看着自己的命运哑口无言,就好像掉进了陷阱的动物。他们就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们被抚养长大是为了去工作的,瞧!看起来他们似乎再也没有机会工作了。在这种境况之下,他们不可避免地被堕落感所困扰。因为那个年代对待失业的态度是:这是发生在你个人身上的一场灾难,你自己该对此负责。
当一百万矿工里有四分之一失业时,埃尔夫·史密斯,一个住在纽卡斯尔小巷的矿工,也即将失业了。埃尔夫·史密斯只是这二十五万矿工里的一个统计单位。但没有人能够简简单单地把自己当成一个统计单位。只要住在街对面的贝特·琼斯仍然有工作,埃尔夫·史密斯就必然感到丢脸、失败。于是,那种无力和绝望的可怕感觉在接受公共援助的失业者心中滋生,这种感觉几乎是失业状态下最糟糕的情绪——远比任何困苦、比被迫无所事事的沮丧更糟,只比埃尔夫·史密斯的孩子出现生理疾病的情况稍好些。每个看过格林伍德的戏剧《救济金之爱》的人一定记得那可怕的一幕:贫穷、善良而愚蠢的工人敲着桌子叫喊着,“噢,上帝,给我一份工作吧!”这不是戏剧性的夸张,这是来自真实生活的感触。在过去的十五年里,那些叫喊定然几乎只字不差地在数万、或许数十万英国家庭中响起。
但是,我认为这样的情况不会再发生了——或者至少不会再如此频繁。现实情况是:人们不再做无谓的争辩。毕竟就连中产阶级——是的,甚至连冥顽不化的乡下蠢蛋——都开始认识到失业问题的存在。诸如“亲爱的,我才不相信关于失业的鬼话。怎么着,就在上个礼拜我们想找个人给花园除除草,可就是一个也请不到。他们只是不想工作,就是这样的!”这些五年前在任意一张像样的茶桌边都能听到的话,也明显减少了很多。至于工人阶级自己,他们已经具备了大量的经济常识。我相信《工人日报》为此做了很多工作:对读者圈子之外的人也产生了影响,不仅因为失业如此普遍,更因为失业持续了很长时间。一旦人们靠救济金生活了几年就开始习以为常,领取救济金虽说仍让人不太舒服,但也不再觉得羞耻。于是,过往的、独立的、对济贫院敬而远之的传统被打破了,就像以前对债务的担心被分期付款打破了一样。在维根和巴恩斯利的小巷里,我见识了每一种贫困,但我见到的意识上的痛苦或许比十年前少得多;至少人们知道失业是没有办法的事。现在不仅是埃尔夫·史密斯没有工作,贝特·琼斯同样也没有工作,而且他们俩都“落魄”很多年了。当每个人都一样的时候,事情就会变得很不一样了。
于是,所有人就这么安顿了下来,一辈子都得靠救济金过活。他们能够这样活下去而没有精神崩溃,让我佩服,心中充满希望。一个工人不会像一个中产阶级的人一样在贫困的压力下崩溃。举个例子来说,工人阶级觉得在领着救济金的情况下结婚没什么不妥的。这让不列颠的老太太们很烦恼,但这也是他们主要优点的一个证明;他们明白没有工作并不意味着你不再是一个人。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贫困地区的生活并没有那么糟。生活仍然相当正常,比你能期待的更正常。家庭是很贫困,但是家庭体系并没有被打破。事实上,人们的生活较之以往大大缩水。他们通过降低生活水平来勉强度日,而不是用暴力反抗他们的命运。
但是他们不是通过放弃奢侈品只买生活必需品的方式来降低标准,更多的时候是通过其他的方式——更自然的方式,如果你仔细分析的话。由此,实际上在一个空前萧条的年代,所有廉价奢侈品的消费量都会增加。起决定性作用的或许是两件事:一是电影,二是战后大量生产的廉价而漂亮的衣服。那些十四岁便离开学校的年轻人此后要做着一份没有前途的工作,到二十岁失业,然后可能终生都会如此。但是以分期付款的方式付上两英镑十便士他就可以买到一套西装,刚穿上身远远望去,看起来像是在萨维尔街[4]上订做的一样。女孩子甚至可以花更少的钱就能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时尚达人。你口袋里可能只有三个半便士,在这世上毫无奔头,只能住在一个漏水卧室的一角;但是穿着新衣服,你就可以站在街角,做着自己的白日梦,想象自己就是克拉克·盖博或者葛丽泰?嘉宝[5],这可以给你带来巨大的安慰。甚至在家喝茶——一杯“好茶”——也有同样效果,而父亲,虽然从1929年就已经失业,但是正因为有了关于皇太子障碍赛马比赛[6]的小道消息暂时高兴着呢。
自开战后,为了满足吃不饱的低收入人群的需求,市场交易不得不进行自我调整,导致现在一件奢侈品几乎总比生活必需品便宜。一双式样平平但做工结实的鞋的价格可以买两双时髦劣质鞋。一顿饭的价钱就可以买到两磅便宜的糖果。你花三个便士买不到多少肉,但你可以买很多炸鱼薯条。牛奶要三便士一品脱,而淡啤酒是四便士,但是阿司匹林每七片才合一便士,四分之一磅的茶包可以煮出四十杯茶。而最主要的是赌博,这所有奢侈品里最廉价的。就算是在饥饿边缘的人也会花一个便士在彩票上去买个几天的希望(他们称之为“某些盼头”)。有组织的赌博现在几乎已经上升为主要产业了。例如足球彩票,一年有六百万英镑的营业额,几乎全都来自工人阶级的口袋。当希特勒重新占领莱茵兰[7]的时候我恰好在约克郡。希特勒、洛加诺公约[8]、法西斯主义以及战争的威胁根本无法激起当地人的一点点兴趣,但是足协停止提前公布赛程表的决定(这是为了给足球彩票降温的一项措施)却让整个约克郡陷入到了愤怒的风暴中。此外,还有食不果腹的人们沉浸在现代电气科技中的奇特景象。你可以因为没有铺盖而哆嗦整晚,但是到了早上你可以去图书馆看看那些从旧金山和新加坡用电报为你发来的新闻。两千万人吃不饱肚子而在英格兰,每个人都有一台收音机;我们在食物上的损失通过电器得到了弥补。无法满足真正需求的工人阶级由解决表面生活问题的廉价奢侈品得到了部分补偿。
你觉得所有这一切令人满意吗?不,我不这么认为。但工人阶级这种自我心态的调整或许已是当前环境下他们所能做的全部了。他们既没有发动革命也没有丧失他们的自尊;他们所做的仅仅是耐住性子安顿下来,按照炸鱼薯条的标准努力生活。接下去是天知道怎样无止境的绝望和痛苦;或者他们可以发动一场暴动,在一个像英格兰这样强权统治的国家,只会带来无谓的屠杀和当局野蛮的镇压。
当然,战后廉价奢侈品的发展对于我们的统治者而言是件幸运的事,很有可能是炸鱼薯条、人造丝袜、罐装鲑鱼、降价巧克力(五条两盎司的巧克力棒只需花费六个便士)、电影、收音机、浓茶和足球彩票避免了革命的爆发。因此,时常有人告诉我们,这一切都是统治阶级的巧妙手段——一种“面包和马戏”[9]的手法——以便稳住这些失业者。根据我对统治阶级的了解,我觉得他们没那么聪明。事情确实已发生,但只是一个无意识的过程——是制造商对市场的需求与半饥半饱的人们对廉价商品的需求之间一种自然的互动作用。
注释
[1]约翰·欧尔·(1830-1971):英国医学博士、营养学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任英国政府的粮食政策顾问。战后任联合国粮食和农业组织第一任总干事,为解决战后世界饥荒作过不懈的努力,一九四九年获得诺贝尔和平奖金。
[2]英担:1英担相当于50.8公斤。
[3]全国失业工人运动:NUWM,即The National Unemployed Workers" Movement,英国的一个组织,1921年由英国共产党党员建立,1946年解散。
[4]萨维尔街:伦敦定制男装很著名的一条街。
[5]葛丽泰·嘉宝:1905年9月18日-1990年4月15日,电影女演员。生于瑞典斯德哥尔摩,逝于美国纽约。她是电影史上最著名的女明星之一,曾获颁奥斯卡终身成就奖。1999年,她被美国电影学会选为百年来最伟大的女演员第5名。
[6]皇太子障碍赛马比赛:俄国皇太子后为沙皇亚历山大二世,赞助了马会300英镑,所以以此命名。
[7]希特勒重新占领莱茵兰:1936年3月7日凌晨,德军出动19个营和12个火炮连共约3万人,越过莱茵河进入非军事区。
[8]《洛迦诺公约》:1925年10月16日签订,规定:德、法、比相互保证不破坏凡尔赛规定的德比、德法之间的边界现状,遵守关于莱茵非武装区的规定。但是,希特勒要想向东方发动侵略战争,就不能不首先占领与法国接壤的莱茵非武装区,以解除德国西部大门洞开的后顾之忧。
[9]面包和马戏:古罗马统治者有时为民众免费提供用以欺骗和麻醉他们的一种手段;泛指统治者的小恩小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