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地方,女人只是一个做着无穷无尽工作的可怜苦力。她或许可以打起精神,但没有办法保持干净和整洁。总有事情要做,做什么事都不方便,连转身的空间都没有。你刚给一个小孩洗完脸没多久,另一个的又脏了;这一顿饭的碗还没洗好,下一顿又来了。我拜访过的家庭之间差别很大。在那种环境下,有些房子还是能够保持得体的,另一些则恶劣不堪,以至于我压根就不想对其详尽描述。首先,也是最重要的,是难以形容的气味,又脏又乱!这里满满一桶脏水,那里满满一盆没洗的碗,还有一些碗堆在角落里,到处都散落着碎报纸,屋子中央总是放着一张邋遢的桌子,盖着一层粘糊糊的油布,桌上凌乱地堆着炊具、熨斗、织补了一半的长袜、几片陈面包和几块用油乎乎的报纸包着的奶酪!房间很拥挤,从房间这头走到那头成了一段穿行于家具间的艰难旅程,挂着的湿衣物每次都会打在你脸上,而小孩子们就像脚下疯长的蘑菇一样!这些场景从我的记忆中鲜活地浮现出来。小矿村里一间小屋的起居室,家徒四壁,全家失业,每个人看起来都营养不良;家里成年的子女们无所事事,每个人都长得异常相似,都有一头红发,骨骼分明,脸因为营养不良、百无聊赖而显得苍白干瘦;那个高个儿子无精打采地坐在壁炉边,甚至没有注意到陌生人的到来,慢慢地从没穿鞋的脚上脱下一只脏袜子来。在维根一间糟糕的房子里,家具看起来就像事用货箱和木桶板子做成的,好似要散架了一般;一个脖子乌黑、头发散乱的老妇人操着兰开夏郡的爱尔兰口音骂着她的房东;她的母亲,已经九十多岁了,坐在充当马桶的木桶上,仰着一张发黄、呆滞的脸,目光空洞地望着我们。类似的场景我可以足足写上好几页纸。
当然,这些人的房子邋遢不堪有时得归咎于他们自身的原因。即便你住在这种背靠背式的房子里,有四个小孩,每周的收入只有从公共援助委员会领到的32先令6便士,也并不意味着无需清倒客厅的尿盆。不过话说回来,这样的环境是无法唤起他们的自尊心的。小孩的数量是决定因素,我见过室内环境比较好的通常是无孩家庭或者只有一到两个小孩的家庭;换句话说,一栋只有三个房间的房子如果有六个小孩,想保持房间的得体是不可能的。值得注意的是,楼下从来都不是最脏的地方。你或许看过不少房子,甚至是失业者中最穷困的家庭,并由此产生了某种错觉。你或许会觉得,倘若这些人仍有不少家具和餐具,那么家境一定不至于太潦倒。然而,楼上的房间才真正暴露了这些家庭的贫困状况。这些人是出于自尊心才尽力保留起居室的家具,又或者因为床上用品更容易典当,我不知道,但我看到过的不少卧室的确非常糟糕。对于那些常年失业的人来说,拥有一整套的床上用品是难以想象的事情。他们的家里通常没有可以称之为床上用品的东西——不过是锈迹斑斑的铁架床上放着一堆旧大衣和破布罢了。这种情况下家里的人多会更加麻烦。我知道的一家,有四口人,父亲母亲和两个小孩,有两张床,但只睡其中的一张,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床上用品铺设另一张床。
如果有谁想领教住房短缺的最糟情况,不妨去看看北方小镇那些数量庞大的大篷车。自从开战以来,在完全没有办法找到房子的情况下,有一部分的人口涌入了由固定式大篷车组成的临时住所里。例如人口8.5万的维根,周边大约有200个大篷车,每个车里有一家人——合计约1000人。很难准确地计算出整个工业区究竟有多少这样的大篷车居住地。当地政府对此只字不提,就连1931年的人口普查报告似乎也对此作了忽略。不过,到目前为止,通过调查我还是发现,在兰开夏郡和约克郡的一些较大的城镇都能看到类似的情况,更远的北方或许也一样。可能整个英格兰北部有数千个、或许数万个家庭(不是个人)除了一辆固定大篷车外无处居住。
但是“大篷车”这个词很容易让人误解。它会使人想起一幅温馨的吉普赛营地的画面(当然,是在天气宜人时),燃烧的火堆发出噼啪声,小孩捡拾着黑莓,挂着一排排五颜六色的衣物。那些在维根和谢菲尔德的大篷车居住地可不是这个样子。我看过一些。我非常认真地观察过维根的居住地,除了在远东,我还从来没有见过那么脏的地方。的确,我一看见大篷车就立刻想起了缅甸的印度苦力们住的肮脏的狗窝。但是事实上,东方的一切远没有这里这么糟,因为那里没有我们这里的刺骨潮湿阴冷,阳光是很好的消毒剂。
维根肮脏的运河沿岸是一片片的废弃荒地,驻扎于其上的大篷车好似从垃圾桶里抛撒出的垃圾。它们中的一些的确是吉普赛大篷车,年久失修。大部分都是老式的单层巴士(十年前那种很小的巴士),取掉轮子而用木头支撑着。有些只是车皮,顶上是半弧形的薄板,再蒙上帆布,于是里面的人和外面的空气之间只有帆布相隔。篷车内部通常有五英尺宽、六英尺高(我在任何一辆车里都没法完全站直),六到十五英尺长不等。有些我觉得只能住一个人,但是我从未见过里面少于两个人的,有的还住着一个大家庭。比方说,有一辆车十四英尺长,住了七个人——七个人在450立方英尺的空间里;也就是说,每个人的全部居住空间比一个公共厕所的隔间还要小。除非亲眼看见,特别是亲自闻到那个气味,否则你着实以难想象这些地方的肮脏与拥挤。每辆车子里都包括一个很小的简易厨房,并且塞满了家具——有时是两张床,更多的时候是一张,全家人尽可能地挤在一起睡。睡在地上几乎是不现实的,因为下面非常潮湿。有人给我看过一张床垫,到早上十一点还是湿得可以拧出水。冬天车里非常冷,厨房里不得不白天黑夜都生着火,不用说,窗户根本开不了。居住地的水一般是取自消防栓,有些大篷车住户不得不走上150或200码去打一桶水。这儿根本没有什么卫生设施。大多数人是在大篷车外的一小块地上弄了一个简易的小棚当作厕所,每个星期挖一个深坑来埋掉这些排泄物。我在这些地方见到的所有人,特别是小孩,都脏得难以形容,我毫不怀疑他们的体质也很差,没有别的可能。当我在大篷车间进进出出的时候,总有个念头困扰着我,如果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有人死了会怎么样?当然,这样的问题你是不太好问的。
有些人在大篷车里住了很多年。理论上政府正着手废除这些大篷车聚集地,让这些人搬进房子里住,但是房子并没有建好,所以大篷车仍然存在。大部分和我交谈过的人都放弃了能住上一所像样的房子的想法。他们都没有工作,一份工作和一所房子对他们来说都是遥不可及、渺无希望的事情。有些人几乎不太关心,而有些人则十分清楚自己的情况是多么糟糕。有一张女人的面孔总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憔悴而瘦削,显得非常痛苦和落魄。当时我在那个猪窝般可怕的篷车里,她正努力让她的一大群孩子保持干净,她当时的感觉一定就如同让我浑身沾满粪便时的感受那样。有一点必须记得,这些人并不是吉普赛人;除了在这出生的小孩,他们全都是体面的英国人,曾经有他们自己的房子;另外,他们的大篷车比那些吉普赛人的差很多而且无法移动。毫无疑问,尚有些中产阶级的人认为他们底层社会的人不会在意这些事情,如果他们坐火车经过这些大篷车居住地,会不假思索地认为这些人是自己选择住在这里的,我现在从不和这种人争论。但是值得注意的是,住在大篷车里的人并不能因此而省下钱,因为他们付的租金和住房子的是差不多的。我从没听说租金低过每周五先令的(200立方英尺的地方需要五先令!),甚至有的租金高达十先令。有人一定从这些大篷车中获得了很多好处!不过,导致大篷车依旧存在的直接原因是房屋短缺而非贫困。
我曾经和一个矿工聊天,问他居住的地方房屋短缺的情况是何时变得严重的,他说“就在他们告诉我们的时候”,这意味着如今人们的要求是如此之低,以至于不管多么拥挤他们都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他还说当他还是个孩子时,他家十一个人睡在一间房子里,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再后来,当他长大以后,他和他的妻子住在一个老式的背靠背式房子里,去上厕所不仅要走好上几百码的路,而且到了以后还得排队,这个厕所是三十六个人共用的。他的妻子生病了,病得都快没命了,她依然需要走两百码的路才能到达厕所。这就是他说的人们可以忍受的那类事情——“直到有人告诉他们”。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可以肯定的是,现在没有人再认为十一个人睡一间房是可以忍受的,甚至那些收入丰厚的人也会隐约被“贫民窟”的问题所困扰。因此,战后我们会不时听到谈论“重新安置”和“拆除贫民窟”的声音。主教们、政治家们、慈善家们和其他这类人喜欢做秀式地谈论“拆除贫民窟”的问题,因为这样他们便可以将大家的注意力从更严重的问题上转移开去,就好像拆除贫民窟你就能消灭贫困一样。但是所有的讨论带来的成果都微乎其微。目前看来,拥挤的情况比十几年前好不了多少,可能更糟。不同城镇在解决住房问题的速度上很不一样。有些城镇的房屋建设几乎停滞,而另一些城镇的建设速度非常快,私人业主正逐渐失去生意。比如利物浦就已经大规模重建了,主要是政府在做。谢菲尔德也同样开始大规模拆除,并以极快的速度重建——尽管考虑到其贫民窟乱七八糟的状况,重建速度或许还不够快。1936年开始,谢菲尔德重建过程中的政府房数量为1398间。据说,要想完全取代贫民区,谢菲尔德需要至少1万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