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乡下八月十五不兴吃月饼,只兴吃糍粑。舂打糍粑必须由体强力壮的中年男子才够劲。糍粑的好坏就是看舂细打匀没有。
小时候,我家里穷,母亲又有病,一家人的生活全靠父亲。父亲是个石匠,农闲季节,就替人家打制碓窝。碓窝由青石制成,青石很难找。所以那年月,父亲制个碓窝,就能换回三十多斤米面,供一家人吃十天。
父亲年轻时,很有一把力气。记得我上小学二年级时,河里涨了大水,水面高过青龙桥两米多。父亲居然把一个两百来斤重的青石碓窝背过了河。
后来制碓窝的人家少了,父亲的手艺也很少派上用场。即使偶尔有一两户人家要,父亲打凿起来也非常吃力。因为父亲的力气衰弱很多了。
父亲打了一辈子石头,却没给自家留个碓窝。每逢中秋,偶尔有一两户人家端来一两个糍粑,父亲从来舍不得吃一口,全粘了白糖给我和弟弟吃。那时父亲常说,明年吧,明年种点糯谷,制副碓窝,让全家人把糍粑吃饱。
一年又一年,父亲却一直没有兑现诺言。我考上高中那年,父亲高兴极了,终于从青龙湾背回一大块青石,精雕细磨半个月,把碓窝打成了。父亲鼓励我说,好好读书吧,明年,咱们就有糍粑吃了。
转眼到了第二年中秋。我惦记着父亲的诺言,专门请了假回家。我以为,父亲早就打好糍粑拌好白糖豆面在大门口迎接我了。
谁知我回到家里,门却虚掩着,屋里也不亮灯,倒是病重的母亲长呻短吟着。母亲燃起油灯,泪汪汪地说:“今天过节,你爸说糯米好卖,一大早就挑去赶集了。”
我知道母亲的心里比我更难受。我止住泪水,来到老桃树下,那里有我日夜思念的青石碓窝。桃树光秃秃的,碓窝静静地躺着,里面有半窝枯水,三两片桃叶被秋风轻轻一吹,银盘一样的月亮就不见了。
这时父亲回来了。他轻轻拭掉我眼角的泪水,摸出一把皱巴巴的钱,笑嚼嚼地说:“我正准备明天给你送去呢!早知道你要回来,我该留两斤糯米。”
当时我想,就算我不回来,你明天也要来学校呀,留两斤糯米打两个糍粑送来不一样吗?
后来,我跟父亲什么话也没说,我们背靠背坐在青石碓窝上,他望着天,我也望着天。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父亲突然咳了好一阵子,才缓缓地起身回到屋里,替母亲热了中药,和衣睡了。
直到我高中毕业,父亲也没替我打一回糍粑。那个青石碓窝,一年比一年陈旧。碓窝上的青苔,一年比一年厚实。青苔水做的,一到天冷水枯了,就“死”了,第二年春雨一来,又青绿地活了。
高考落榜的那年秋天,大概是中秋节的前十天吧,我背着简单的行李去深圳打工。临别时,父亲用纸包了一个小包给我。父亲没说里面是什么,父亲只是说:“想家了,实在熬不下去了,就打开来看看吧。”
其实踏出家门的第一步起,我就非常地想家了。我想我的母亲,也想我的父亲,更怀念老桃树下那个青石碓窝。每次思念到极处,我就想把纸包打开,但每一次我又未曾打开。我知道那是父亲留给我的最为珍贵的纪念,我不敢轻易碰它。
一转眼就是三年。三年来为了能让父亲过上舒心的日子,我一直没回过家。我把工资的整数都寄回去了。
前年中秋节前,我就计划好了,等发了工资,一定帮父亲捎回一盒上好的月饼。然而就在发工资的头天夜里,也就是农历八月十四的晚上,我却意外地收到了一个快递包裹,打开一看,是两个又圆又香的糍粑。
糍粑打得非常粗糙,甚至还能见到隐隐约约的饭粒。这时我才突然明白,当父亲还有能力为我们舂打糍粑时,其实已经老了,已经没有那股劲头了。
我一边啃着父亲生平第一次为我打制的糍粑,一边打开那个纸包,里萄却是一团干枯的青苔。我端来半碗水,把青苔往碗里一放,枯黄的青苔就鲜活了。
这时我才深深懂得,父亲想告诉我:人生就像碓窝上的青苔一样,时枯时荣,只要有口气,就会复活。
去年中秋前夕,父亲却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从深圳赶回家时,父亲已经入棺。只有老桃树下的青石碓窝还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想,父亲在最后的日子里,一定是一边念着我的小名,一边抚摸着这个青石碓窝吧。
今年中秋之后,我又回了趟老家。父亲的坟头光秃秃的,而老家的土屋门前,已是杂草丛生,青石碓窝上的青苔,也越来越厚了。
青石碓窝,养活了我们全家,也陪伴父亲走完了一生。父亲不在了,青石碓窝却还在,父亲留给我的小纸包还在。父亲的那份爱会一直激励着我,感谢父亲,感谢青石碓窝,有了你们,我的人生决不会缺乏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