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来的时候看到了玛丽亚,我们一起坐着聊了会儿天。玛丽亚是俄罗斯人,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安德里斯是比利时人,很谦虚又顾家的样子。他们读大学时在瑞士参加学生活动时认识,去年结了婚,结束全球漂泊停在了这个赤道边上的小国。两个人都喜欢旅行,也喜欢认识不一样的人,于是把家拿出来和Airbnb上面全世界的旅行者一起分享。他们给我讲了好多住客的故事,有一个年轻的音乐家从日本跑来在房间里关了3天,不停地在弹吉他,走的时候告诉他们他写了首很棒的新歌;有一次他们也要出门旅行,于是在机场把钥匙给了住客就各奔东西,完全不在乎回家的时候是不是连小黑板都会被拿走;有一次这里来了一家三口,3岁的小女孩让他们也产生了要孩子的想法;有一次他们带着独自旅行的住客一起参加了朋友的生日派对,拍立得相纸上所有人都笑得无比开心??玛丽亚跟我说,我们这些天南地北不同大洲的人是她艺术创作的源泉,每一天醒来都会有惊喜。如果你能诚恳地对待自己的内心,就不害怕有陌生人走进你的生活空间,因为没有什么值得隐藏的,没有什么是不能拿出来和人分享的,无论是自己过去的故事,还是当前的恐惧。不管在哪里出生,想过什么样的人生,其实人和人之间的共通性往往比我们想象的大得多。
我飞了4900公里,从北回归线飞到赤道,在新加坡770个房子里半随机地选中了这对年轻的夫妻,和他们一起生活了3天,然后回到我住的二环小胡同里,继续生活。他们也是一样,各自从俄罗斯和比利时到了瑞士相遇,又在那么多国家里选中了这个太平洋上的岛国。不知道会待多久,也不知道下一步会去哪里。需要太多太多的巧合才能让我碰到他们,我不相信什么缘分和因果,宇宙都只是一个孤独的粒子循环往复造成的随机结果。但是在踏进这个房间的那一刻,闻到屋子里浓浓的食物香,喝着一杯和我一样从中国来的姜茶,让我觉得,其实没有什么家乡啊,走到哪里,未来停在哪里可能都无所谓。瓦尔特·本雅明在《柏林童年》里写:“旅行时遭遇的陌生世界不一定是陌生的,它在我身上引发的并不一定是进入陌生之地的渴望,有时更是那种默默要回家的愿望。”
这世界是个谜,我们都是异乡人。
纽约只能在梦中
订了去纽约的机票,所有眼前的迷雾终于变得稍微真实起来。几天后我穿着高中毕业时别人送的帆布鞋走出肯尼迪机场,鞋帮上有一个被岁月的洗衣机刷淡的美国国旗。9年前送我鞋子的人和我一起飞过太平洋,命运这双手就这样画出一个个巧合和必然。我在难熬的长途航班上一直打嗝,艰难地挺到了旧金山。第二段航程里我经历了人生第一次晕机,5个小时后呕吐着降落在纽约,旁边刚满1个月的小婴儿停止哭泣,好奇地看着我把苍白的脸吐成铁灰色。
可是我终究来了,甚至没忘记去补个东方式的淡妆才踏进纽约潮湿的雨后空气,我希望以一个美好的姿态拥抱这座在梦里存在了好几年的伟大城市。行程清单上写满了一个个著名的地点,包括我深深喜欢过的作家们在纽约穷困潦倒时住过的房子,也包括那些在电视里看了一次次的摩天大楼。我迫不及待地等着纽约在面前徐徐展开,最好把我的魂儿也一并勾走。
两个星期之后我在上东区一座已经有百年历史的公寓里写下这篇文章,放肆的阳光穿过木雕细棂,把植物的影子纷纷打到樱桃色的硬木地板上。这里没有灰尘,光着脚在公寓里走一天脚底都干干净净。我坐在窗边喝一瓶波士顿生产的夏日淡啤,窗外就是中央公园,年轻的金发女生像躺在沙滩上一样穿着比基尼晒太阳,刚学会走路的婴儿咯咯笑着跌进妈妈的怀抱,颤颤悠悠的白发老人推着轮椅慢慢地享受盛夏到来前的好天气。一切都那么完美,人类所有对城市美好的想象纽约全都有,法拉盛便宜又好吃的美心饼屋,当代艺术博物馆里莫奈的睡莲池,百老汇经久不衰的戏剧,皇后区五颜六色天马行空的小房子和涂鸦,甚至5月雷雨过后天边大片大片绚丽的火烧云。
从法拉盛买了21美元一打的大闸蟹和小肥羊火锅底料之后,我跟朋友坐M线回他住的新泽西小镇。地铁上螃蟹隔着纸袋狠狠地在我小腿上抓出了一条血印。旁边坐着的欧洲男人忍不住笑起来,然后猛烈地道歉,接着开始跟我聊天。那是他从波兰到纽约的第三天,他问我纽约到底有什么好,为什么全世界人民都纷纷忍受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像赶集一样涌入这城市?说实在的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回答,却彻底松了口气。太好了,不止我一个人觉得这里没什么特别。纽约对我曾经是一个梦想,看了几千集美剧之后我毫无逻辑又自然而然地爱上了这座城。我真的幼稚地相信只要我到曼哈顿来,就会在这里过上电影里的日子,早晨在中央公园里跑步,中午坐在街边木椅上拿一杯咖啡看书,晚上在小酒馆里坐会儿,再抱着牛奶和大樱桃穿过几个街区回家,一边洗澡一边跟闺密煲电话粥,生活里充满桃色和八卦。事实上我也过上了这样的日子,这两周里我从下东区搬到上城,一次次走过著名的第五大道和中央车站,甚至来纽约的第一天我就在晨曦里走到了赤裸裸写着金钱的华尔街和人潮滚滚的时代广场。可我一点儿激动的感觉都没有,纽约太美好,就不像是真的。谈话的最后我跟这个带着浓重中欧口音的男人一致认为,纽约的传奇在于对不同种族、宗教、文化、国家和政治立场的包容,它以一种无所谓的态度欢迎各种奇怪的、中庸的、孤独的、逃避的人来这里短暂居住或者安家,人人可以觉得自由和随意。我们两个对这次对话都很满意,微笑着寒暄着各自离去。可这明明是个无关痛痒的标准答案,谁都可以这么说,这句话其实一点意义都没有。那么纽约对我来说到底是什么?
我在几个瞬间里爱上过纽约。刚来的那晚走进51街地铁,难闻的尿味和阴暗漫长的通道后是悠扬的小提琴声,无家可归的艺术家依然自在地拉出欢快的调子,也不管琴盒里只有几张1美元的纸钞跟一小堆斑驳肮脏的硬币。一天散步时天气太热,我穿着跑鞋就拐进了大都会博物馆,花了一个下午看毕沙罗的《蒙马特大街冬日的早晨》,我最喜欢的画离我住的地方只隔十个街区,这感觉真是棒极了。美国阵亡战士纪念日那天全国公休,我去了地图最下边的康尼岛,和一个刚认识了两天的朋友还有一个菲律宾来的变性舞者一起在海滩上连喝了两杯龙舌兰shot,然后醉醺醺地在游乐园里坐旋转木马。小亭子里聚集了一帮拉丁人,拿着麦克风唱着走调的歌,我们也高兴地跟他们乌拉拉转着圈跳舞一直到太阳落山,远处的布鲁克林大桥闪着沉默和温柔的金光。周日下午穿过哥大走十几个街区去一家台湾面包店买最好吃的贝果,穿着忍者神龟T恤的老板热情地多送了我一个,递给我的塑料袋上印着“I heart NY”。
可尽管如此,我没有一刻感觉自己是真实地活在这座城市,它终究不属于我。一直搞不清楚英尺和华氏温度,天黑了我就一点儿方向感也没有,几次从西边一直走到了东河然后再提心吊胆地从车行道迅速走回到一大道,路过哈莱姆区的晚上被猛然走向我的流浪汉吓得后背都湿透。地铁一到周末无数条线路都在重建,走到换乘站才发现要坐的那一班已经停掉。我想我只能像《蒂凡尼的早餐》里痴望着橱窗里珠宝的奥黛丽·赫本一样,远远地隔着一层玻璃遥望着纽约的美好,或者在坐着巴士穿过哈德逊大桥的时候回望承载了太多传奇的曼哈顿岛。我远远地看着每天上演不同戏码的城市,清醒地知道我只是个观众。无论我穿着跑鞋跑过多少个公园和街区,我都只是个外来者。纽约从不排斥移居者,只是我的心没有跟着一起来。我清楚地知道我的家在遥远的东方,在那座住着两千万人的拥堵城市,在煎饼只卖三块五的街区,在我的爱人也生活的地方。
E.B.怀特在《这就是纽约》里深情款款地写下他对这座城市的爱,“意大利来的农夫,在穷街陋巷开一间小杂货店;密西西比河岸小镇来的姑娘,只为逃避邻人的流言蜚语;中西部玉米地带来的小伙子,提箱里塞一部手稿,心里充满忧伤。无论是谁,都没有区别:每个人都像初恋一样,心情激荡地拥抱纽约,每个人都以探险者的好奇目光打量纽约,每个人发出的光和热都胜过爱迪生联合公司。”如果他写的是真的,那我大概是已经把一颗心给了北京,就再也享受不了这种初恋般的拥抱。对于北京的爱是如此踏实,我已不愿意在纽约探险。这段日子里我一直费力地寻找跟美国的联系,却在一顿涮羊肉里发现了我的乡愁,这股芝麻酱混着腐乳和辣椒油的味道是如此熟悉,完全盖过了土生土长没有污染的牛肉味道,在一瞬间把我带回了胡同里的北京。过去无数个冬日里,我坐在四处漏风的小馆子里吃得兴高采烈,一口芝麻火烧,一口涮毛肚,听着桌子对面的朋友大声吹牛。日子大约就该过成这样葱白姜嫩的样子,琐琐碎碎,每一步都踏踏实实。
纽约不是我梦想清单上的唯一,旧金山,苏格兰高地,耶路撒冷,海德堡,斯德哥尔摩,约翰内斯堡,这些地方我通通想住一遍,想在下午5点钟踩着凉拖穿过城市的心脏,抱着刚买的樱桃、牛奶和麦片回家,就像我从出生就在那儿长大一样。可当它们真的与我只隔着一张机票的距离,我却没办法开始筹划出行。爱上一座城市无非是关于那座城里的人,而我已经失去了好奇心和探索欲,只想拖着一群老友在周末吃完烤串回家打麻将。这成了我梦里新的幻想,而它曾经是我实实在在的生活。我不知道自己飞了11000公里到底来这里寻找什么,也许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是没有办法停下来,只好一直追,一直追,像《阿飞正传》里的无脚鸟,费力飞到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