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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冷翡翠

到达佛罗伦萨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半,火车大概晚点了一个小时。一出火车站,我就拉着行李往旅馆赶,怕错过入住时间。

我定的旅馆就在火车站对面的街上,是网站上面最便宜的特价房。沿路我边数着门牌号边向前寻找,号码快靠近时瞧见前方一个大酒店,心中暗喜:是那个酒店么?看起来很不错……结果我的旅馆是在那酒店旁边的老房子里。

订单上写的地址是四楼,等我辛苦地把行李抬上去,才发现登记要去二楼,如此又折腾了一番。前台是一个菲律宾大叔,穿着一件白色背心,黑着脸坐在柜台里玩电脑游戏。晚上好。我小心翼翼地跟他打招呼。他面无表情地抬起头,一句话都没问,沉默的检查完我的证件信息,就把我重新领回四楼。我跟着他后面走在深夜寂静的长廊里,安静得只能听到彼此的脚步声和行李箱滚轮的声音,感觉自己好像是在拍东南亚毒品走私片。在长廊尽头,我们又爬上一个小木梯,到达最上面的阁楼。最后,他打开旁边的一个小房间。

房间跟网站上描述得完全不一样。不仅非常简陋,且由于是顶楼,很闷热。我问空调开关在哪儿。他指了指了床头柜上的小风扇。我说这房间太热了,还有其他房间么?他说没了,你怕热可以开窗户。说完他就走了。

我过去把窗户先打开。这栋楼位于街区中间,四面都围着房子,没什么风。我有点沮丧,什么都不想收拾,只想先冲个凉。等冲完澡,我就拿着手机穿着拖鞋去二楼的大堂网络区上网。大叔还是冷酷地坐在那儿,大堂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大堂右侧有一台老式的咖啡机,不知能不能用。大概坐了十分钟,我身后的老钟开始敲起来。大叔说,十二点这里要关门。

回去后还是热得睡不着。在床上折腾了一两个钟头,我终于放弃,起来坐到窗户边上。仲夏夜,对面的马路路灯还亮着,一个人、一辆车都没有。好像有一只流浪狗慢悠悠地走过去。再远一点,隐约能看见一个教堂的轮廓,像一个巨大的,被遗弃的骑士头盔。不时有几缕风吹进来,房间好像变凉爽了一点。在那个暧昧迷糊的时间段里,某一刻觉得自己是在中国的家里——我老家房间后面也有一个教堂。每周四和周六周日的傍晚它就会开始敲钟,提醒信徒们该去做礼拜。那时候,我最大的烦恼大概就是做不完的作业试卷。听到钟声时偶尔会走到窗边,看着天色渐渐开始暗下来。

不知怎么,我迷迷糊糊回到床上睡着了。

梦里面一开始是青灰色的色调,能听到若隐若现的下课铃声。忽然,身边出现很多同学,他们都齐刷刷地跑向操场,而我站在那儿有点不知所措。接着,有一个模糊的瘦小的人影慢慢靠过来,她像一只逆行的鱼穿梭过来,拉着我说,快点,早操要开始了。她柔软黏湿的掌心里的温度传到我掌心,然后分成两路:一路到达指尖,另一路穿过心脏,传到我的脸颊。

醒来发现旅馆来了一群小朋友,估计是暑期夏令营。他们说说笑笑地从大堂向走廊跑过来跑过去,咚咚咚咚咚咚。

简单洗漱完,我背着相机从旅馆出来,才发现原来这整条街全是旅馆——这也侧面说明佛罗伦萨是一个旅游城市。

其实比起罗马,米兰等大城市,这儿已经非常不像个旅游城市。在我从旅馆步行至市内的圣母百花大教堂一路上也都没见到什么游客,跟普通的欧洲小镇没什么两样。不过到达圣母百花大教堂时,门口已经排起好长的一个队伍。

圣母百花大教堂被誉为世界上最美的教堂,是文艺复兴的第一个标志性建筑。教堂右侧的大钟楼用托斯卡那白、绿、粉色花岗石贴面,非常富丽堂皇。可进去一看,内部非常空旷,甚至连座位都没有。但这种巨大的空旷感反而让人觉得更加肃穆庄严。此时意大利约上午十一点,外面阳光明媚,可大堂内部仅靠中央穹顶与四周的彩色玻璃来进行采光,还有四周一些供游客祈祷的蜡烛台,有点昏暗。我盯着中央穹顶的《末日审判》看了很久,由于大堂内部是固定的采光结构,这个沿着半圆形而画的名画在这种光线下显得特别立体、壮阔。不知什么时候,我旁边站着一对华人老夫妇,老太太小声地问他先生,是叫冷翡翠还是翡冷翠来着?

那一刻,我心里变得莫名慌乱,脑袋嗡嗡作响。早上的梦开始变得清晰起来:镜头从下往上移,有耀眼的光斑在白衬衫上轻微跃动,再上去是细长的脖子,你脖子挂着一个当时流行的紫沙许愿瓶。然后镜头焦距慢慢调整,你的脸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你拿着徐志摩的书,用兴奋的口气说,冷翡翠肯定是个很烂漫的城市。

说实话,我有好多年都没有想起你。不是刻意不去想,是真的已经忘了。确定的是,此时我站在佛罗伦萨肯定与你无关,但此时时刻在这里想起你算不算一种命运的伏线呢?

不过,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到达的不一定是你想去的那个城市。它对我来说,只是佛罗伦萨。

既不是徐志摩的翡冷翠,也不是你的冷翡翠。

记忆真的是很神奇的载体。关于你的一切回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被伪装成其他模样,然后秘密一般地存放在我的梦里。

伪装终究是伪装。破绽就像毛衣上的线头,你轻轻一扯,一切就会全部瓦解。

这样一想,我与你的少年时光安稳地被放置于另外一个时空,有时能以这种方式偷偷窥探,也算是一种运气。

你呢,这些年有想起过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