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欢听别人和我说起高纯纯,但我更喜欢叼着烟蹲在五石榴中门前独自看她放学。鉴于我的离校时间比任何一个学校放学时间都早,所以我几乎每天都能见到高纯纯。我喜欢享受她在我视线中低头出画的样子,而难能可贵的四目相对则更是会令我疯狂。
我并没有做过什么过火儿的或者惹人注意的事情。毕竟在那个年代,对于一个追求个性的知名痞子来说,喜欢一个姑娘是件很没面儿的事儿。我没有冲过去向她表白,我没有劫过他们学校放学的孩子。只要看到她纯洁清瘦的脸庞害羞地躲开我的目光,我就满足了。真的,我每天都只是叼着烟蹲在那里,捋着我的大中分头,朝地上不停地吐痰,享受着她的身影迈出校门的那第一秒,享受着她察觉到我在凝望她时的一瞬间。当这一情景发生,那如胸口碎大石般心脏被铁锤猛击的快感就会随着蔓延在我身体中的血管流经我的周身。
她是要回家写作业复习功课吗?她住在哪儿?她是要去和宋儿约会吗?她也会和宋儿接吻被他摸胸摸屁股吗?是不是我就真的没戏了?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这些纠葛的问题就会涌上我的脑海,令我四肢僵冷妒火中烧。
在我以为我剩余的人生岁月将会在五石榴中门口儿这样度过时,有状况发生了。激进的张三金和几个棍儿中的孩子在甘家口儿一个游戏厅碰上了二傻中有着“最差着装痞子”“奇CEI农王”之称的侯亮和几个湿中的孩子。双方一言不合打了起来,侯亮被张三金给花了。
那是刚放完十一国庆假期开学后没几天,据悉,那天张三金正在甘家口儿一家游戏厅里玩儿《格斗之王1997》,他使的八神两段葵花接八稚女总是连不上,正在烦躁,一回头儿,看见侯亮和几个湿中的孩子步入游戏厅。两人四目相对登时照上了眼儿,但张三金瞪了侯亮一会儿觉得这样儿照下去不是个事儿,因为看不见侯亮眼睛!太小,就俩缝儿,根本看不见眼珠子,侯亮的脸就跟一馒头没做好做出俩褶儿似的。正觉得找不着茬儿,侯亮大剌剌地晃悠过他身边,嘴里念叨了一句:“怎么他妈哪儿都有棍儿中的孩子啊?真他妈烦。”
“你丫跟谁递葛呢?”张三金腾的一下站起身。
几个湿中的孩子欲扑上来,被侯亮拦住,散落在游戏厅里的几个棍儿中的孩子也都聚过来站到张三金身后。
“干吗呀干吗呀?”侯亮捋了一下他打满头油的二八分头,赖不叽叽地说。
“你说干吗呀?嫌我们棍儿中的烦是吗?”张三金狠道。
“哟哟哟,还挺横?告儿你,别老成天这么牛B,现在是宋儿让我们别跟你们有冲突,我们才一直不跟你们一般见识,要不然,我早把你们棍儿中给平了!”侯亮也一瞪眼,两条缝中终于隐约可见瞳孔。
“宋儿怎么了?他管得着你们管不着我!你还要平棍儿中?就你丫穿成这个操性你还要平别人?我看你先照照镜子平平自己吧!”张三金一脸讽刺地笑道,他身后的棍儿中孩子也都笑了。
“操,你懂个屁,你侯哥我一身都是名牌儿好不好!”侯亮轻蔑地笑道,他身后的湿中孩子也跟着干笑了几声。
“侯儿亮,我代表全甘家口儿的孩子跟您说一句,你丫太不会穿衣服了,真的,咱不怕难看,就怕难看还瞎打扮,您啊,不会搭配别瞎搭!”张三金道。
“你们懂个屁啊!不会欣赏,你看见没有,我这是皮鞋!”说罢侯亮抬起右脚,让众人看他脚上的皮鞋。
“操,人都穿阿迪达斯的球儿鞋,您玩儿一个阿迪的皮鞋,还印恁么大个儿一三叶草,一看就是假的,就算是真的,也没有皮鞋跟大裤衩儿一块儿搭配的!”张三金用鼻子哼了一声。
“这是耐克儿的裤衩儿,耐克儿的你知道吗?你看见这钩儿了吗?”侯亮把他裤衩的侧面揪到他小鸡鸡的位置,让张三金看耐克的弯钩LOGO,“我看你们也没见过,不识货就别装懂!”侯亮摆出一副不屑的嘴脸。
“耐克儿怎么了?什么的裤衩儿也没有在底下配双皮鞋的,您还穿一个尼龙的绿袜子,我操,您说您这品味。”张三金道,“你呀,趁早儿的,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不会打扮别瞎打扮,还他妈名牌儿呢你,全甘家口儿就属你最CEI!”
“你丫再说一遍!”侯亮听到“CEI”这个字后恼羞成怒,迈步冲上前,胸口贴上张三金的胸口,“你说谁CEI呢?!”
“说你丫怎么着,不服啊?”张三金一把推开侯亮,接着就是一个窝心脚踹了过去。
在北京城打过群架的朋友们都知道,十次群架有九次打不起来,只有三五人规模的斗殴,才是打得最惨烈的。以张三金和侯亮的这次冲突为例,双方居然打了十分钟,游戏厅的好几台机器都给砸了,两边儿也都吃了些亏,但张三金吨位在那儿呢,胖子就是劲儿大,侯亮肯定打不过他,棍儿中占了上风。最后湿中的几个孩子都被打得挺惨的,侯亮被花了个踏实,鼻骨骨折,眉骨也给开了,血流了一脸,印着阿迪三叶草的皮鞋也被打飞了一只,再也没找着。棍儿中这边除了有一孩子脑袋挨了一板凳儿缝了几针,别人都只是落下些淤青,没大伤。
综上所述,这一暴力冲突事件无异于为甘家口儿近日来的异样气氛火上浇油,也为双方大干一场提供了足够充分的理由。踏实了,现在连甘家口儿街道上的野猫都知道,湿中和棍儿中要打仗了。是时候了,高一备战一年,现在时机成熟万事俱备只欠一架,打吧!看看到底谁才是甘家口儿的老大。
我无法在这节骨眼儿上告诉大家我对谁是甘家口儿的老大失去了兴趣。我觉得打架太没劲了,我现在觉得最有劲的事儿就是每天去五石榴中门口蹲点儿看高纯纯,我只剩下这么点儿追求了,只要能看见她,我就心满意足了。
但也不是真的就不想打架了,我现在谁都不想打,除了宋儿。
对,一想到眼前这美丽而又纯洁的人儿会像我轻薄李甜一般被宋儿百般调戏,我就不禁咬牙切齿怒不可遏。未成年雄性的嫉妒心在我胸膛里熊熊燃烧,令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灭掉宋儿取而代之。
8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的第一个周一,在甘家口儿街面上的局势一触即发之际,棍儿中的校会照例召开了。眯眼儿黄胖子将全校师生召集到操场上,在领操台上神情激昂地讲述了自己管理这所学校的心血与苦衷,末了他高举手中的麦克风,双目泛着泪光眺望着远方说道:
“老师为你们付出了这么多,你们是不是要好好学习来回报他们?”
操场上的学生们机械地齐声答道:“是。”
“老师为你们付出了这么多,你们是不是要爱你们的老师?”
又是一片“是”。
“现在,请大家跟我一起喊,‘老师,我爱你!’”眯眼儿黄胖子气沉丹田吼道,声音从麦克风里传出全是过载。
如此之阿谀谄媚近乎于洗脑般的领袖崇拜,饶是全校学生被传统教育打磨多年,也只有极少数不明真相的学生张口小声附和了这五个字。
“老师,我爱你!”眯眼儿黄胖子又一字一顿地吼了一遍,地方支援中央的头发像被踩到尾巴的野猫一样全竖了起来。
慑于淫威,大多数学生也跟着喊了一遍“老师,我爱你”。
我感到由衷的反胃,便伙在人群中大喊了一句:“老师万岁!”语罢,孙张二人和一众坏孩子们哄堂大笑。显然,这四字和笑声令正沉浸在陶醉与感动中的眯眼儿黄胖子猛地跳出苦心营造的氛围,眼中迸发出杀机。
“严大火,校会结束后到教导处来!”眯眼儿黄胖子尖利地大喊。
全操场上的目光投到了我身上,我很受用这种成为焦点的感觉。孙二羊和张三金冲我嬉皮笑脸地挤眉弄眼,我帅气地捋了一把自己的大中分,让他们放学不用等我了。
“对于害群之马,我们绝不纵容!也绝不姑息!也请广大同学们洁身自好,不要和某些自甘堕落的人同流合污!由于时间关系我就不多说了,本周的校会到此结束!”
在教导处里我被眯眼儿黄胖子一通臭骂,整个过程就是不停的车轱辘话。黄胖子不停地从各种角度问我在操场上喊“老师万岁”是何居心,以试图给我扣上帽子、冠以罪名。我自始至终都是一个答案:“我热爱老师,我希望老师这种生物能够脱离自古以来世间万物生老病死的规律飞腾成仙,万岁万万岁。”黄胖子气得嘴角流涎,但他说不过我,引经据典也没戏,他这种靠拍马屁当上领导的,看过的书还没我看过的十分之一多呢。最终他理屈词穷,无奈之下只得在威胁我以观后效后放我归山。我跟他说了一句“黄老师您万岁万万岁”后,扬长而去。
从棍儿中出来后我像往常一样一个人朝五石榴中溜达,但心情被眯眼儿黄胖子弄得很恶劣。冬天傍晚的街道很暗,黄昏中,五石榴中的校门随着脚步渐渐在视野里浮现出来,穿着五石榴中校服的孩子在我身边穿梭而过。这一路上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我来五石榴中这么多次都没有碰上过一回宋儿,丫是干吗去了?是躲我呢?还是正在暗处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想到这里,我不禁向四下看了看,一片清平人群熙攘。正自嘲有些杞人忧天,却看到几个男人在靠近五石榴中校门右侧的那条路上围住了高纯纯。
为首的是贝多芬,原名叫贝什么来着,反正姓贝,瘦猴儿似的,脸却是方的,个儿不高,也是二十多了,说是原来把谁打坏了曾经折过,关在清河,八队的。因为头发自来卷儿,长年蓬乱酷似贝多芬而得名,是甘家口儿早该被翻篇儿的众老炮儿之一。他带着五六个痞子围着高纯纯,几人均面目猥琐笑容卑鄙。高纯纯一脸可怜的怒容,几次想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却都被他们拦住了。
我一看这光景,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
“贝哥!”我快跑几步走到贝多芬身边一拍他肩膀。
“哟,大火啊?”贝多芬回头看见是我,愣了一下。高纯纯看到我走过来,也是一愣。接着她又想冲出包围,却再次被贝多芬坏笑着拦住。
“欸,先别走啊,就交个朋友,你怕什么的啊?”贝多芬笑道,另外五个人也笑了,好像在比谁笑得最无耻一样。我也跟着笑了,贝多芬见我笑了,转头对我说:“大火,你怎么跑这儿转悠来了?”
“我现在要回家,我还有事儿呢!”还没等我回答,高纯纯的声音就传到耳边。这是我第一次听她说话,太好听了,我浑身都酥了。
“你着什么急啊!家谁没回过啊?咱们认识认识,要不我带你去蹦迪去吧?”贝多芬笑得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我不去!”高纯纯坚决的声音。
“别不去啊!到时候我们教你跳。”贝多芬笑道,说罢一转身对边上的一个痞子说:“毅子,你给人家跳一个。”话毕,贝多芬边上的一个痞子已经扭了起来,动作很像骑在一匹疯马上的牛仔就快被甩下去时使劲挣扎的样子。“怎么样,他跳得不错吧,走吧,去了我们教你。”贝多芬边说边伸手拉住高纯纯的胳膊。
“欸,贝哥。”我伸手拦住贝多芬的胳膊。
“干吗啊?”贝多芬松开手,紧接着眼神恍然大悟般地露出一丝凶光。他身边的几个痞子也都盯着我,就像埋伏在席间的刀斧手。
“不干吗,我就是想问您是不是就喜欢这样儿的?”我笑道,说“喜欢这样儿的”时我用眼睛一指高纯纯,她正可怜巴巴地站在那儿,一脸迷茫地看着我。
“嗯,我就喜欢这样儿一围上就要掉眼泪儿的小姑娘。”贝多芬狞笑道。
“是吗?我还说您要喜欢别的样儿的我就给您介绍几个,您要就喜欢这样儿的,恐怕还真不太好办了……”我做出苦思的样子。
“你贝哥我就喜欢这样儿的,怎么不好办了?”贝多芬看了一眼高纯纯,又把目光拉回到我脸上。
“实话跟您说吧,贝哥,这女孩儿是我女朋友。”我一捋我的中分头笑道。
“你女朋友?”贝多芬愣了,高纯纯也愣了。
“可说的呢,刚交没一阵儿,还没来得及告诉您呢。”我笑道。
“严大火,你跟我来这套?今儿这妞儿我先看上了,没你戏!”贝多芬龇着牙说。
“哎哟喂,那您说说,这事儿可不好办了啊……”我又捋了一下自己的大中分头,脸却针锋相对地贴到了贝多芬的脸前瞪着他,就差碰上他的鼻子了。
“大火,你知不知道现在湿中那帮孩子都憋着要平你们棍儿中呢,那天他们可有人叫我来着,我说我和严大火有面儿,现在你这儿还跟我来劲?”贝多芬见我没,语气和缓了些说。
“贝哥,您瞅瞅,我们还一直让您惦记着,谢谢您了啊。”我说。
“严大火,你们丫棍儿中的孩子都长本事了啊最近?”贝多芬见软的没用,又狠道。
“贝哥,我真没本事,但我也不能让人当着我的面儿带走我女朋友啊?”我倍儿痞地笑了一下,转过头去看高纯纯的反应。
“去你大爷的吧!”就在我刚转过头的一瞬,贝多芬猛地一把将我推了出去。我毫无防备,摔到一个人怀里,那人顺势用胳膊卡住了我的脖子。另一个痞子朝我扑过来,我顺着摔的后劲一个大肘子顶到那人鼻梁子上,那人的脸立即鲜血迸发。与此同时贝多芬已经跟了几步一脚踹过来,我一闪腰,贝多芬踹了个空。就在我刚想趁这个破绽给贝多芬一拳的时候,边上一人一脚踹在了我的肋骨上,疼得我一下儿岔了气。
“别打了!你们别打了!”见我们打了起来,高纯纯大喊道。
“你赶紧走!”我忍着疼喊道,为了喊这句话又挨了两拳,还被贝多芬揪住了头发。这话提醒了贝多芬的手下,一个难看的人过去抓住了高纯纯的胳膊。我气疯了,扑向那个人,但头发一疼被揪了回去,接着咚的一声,又是一拳结结实实地砸在我的右眼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