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我帮凤凰卫视做了一套名为《三线往事》的片子,十集,每集三十分钟。做完以后我很自豪,专门刻好碟后给我父母寄了过去。这是我在自己的电视生涯中很少干过的事情。我一直拿那东西当一个挣钱的玩意儿。不较真,也不太认真。
但那套片子对我个人的意义很大。我想告诉我父母:或许,我比他们还了解他们自己。我比他们还了解他们所身处过的那个时代。我知道他们是怎么过来的。
我要让他们明白——我明白这一点。
看着那些照片中泛黄青春的脸,很难想象几十年后,我会作为一个他们的后代存在于此。我是工厂的孩子。七岁到十五岁中有八年的时间,我在一个山谷中的工厂度过。听父亲说,那工厂曾经负责生产机关枪子弹之类的东西。
我在最近几年才大致了解三线工厂是怎么回事。我也才知道是谁,出于什么目的,又是在某个遥远的蝴蝶效应之后,决定了那些数千个来自五湖四海的年轻人扎堆于山谷,并诞生出我们这些在工厂里挥着木棍,朝太阳尿尿的孩子。
出于愚蠢至极的“因亲者讳”的想法,我没有要求我的摄制组去拍我从小生活的那家工厂,而是去往了遥远的攀枝花等地。我真是一个大傻瓜。我总是在应该要脸的时候不要脸,不应该要脸的时候又自以为是地端着一副臭德行。
或许,还有另一个原因,我害怕看见。害怕看见那些曾熟悉的厂房、马路、铁道、电影院,以及曾在我的印象中那么蓝,那么空旷,而永恒存在的天空。
时间过去的极快,有时想起来,像有什么东西抵在你的腰上,冷不丁轰一枪便逼着你崩溃。就像我每周日去踢球的地方,直到最近一次我才发现,旁边那栋楼竟然是我2001年时初来北京居住过的地方。那扇窗我已经无法找到。我只记得三轮车踩过时满头的树荫。那时的北京,年轻得就像一个雏儿,地铁里永远空空荡荡的。
去年冬日,我为了看景,去了贵州遵义旁的一家三线工厂。我是在网上搜到一个人的博客,上海人,他的童年也是在三线厂度过的,后来他回了上海,他的博客中写到他专门为了再看一眼童年时生活过的地方,回来过一次,一个人待了一个星期,拍了很多照片。并告诉自己:永不再去。
我和两个香港电影人到了那里。进工厂的那一瞬间。我便知道这就是我要的地方,我一直在找的地方。红砖楼房,前苏联时期的风格,还有挂着五角星的露天电影院。破旧的,在风雨中,无人问津的,曾经无比繁华,多少少男少女在那里的溜冰场。
我在那里坐了一会儿。便想起了自己儿时所生活过的工厂。那条铁路,那个昏黄的房间,几个少年躲在走廊尽头抽烟。还有小学时每个周六的大扫除,落叶堆在一起燃烧,广播里在放《大海航行靠舵手》,天空中飘荡着金黄的氤氲,我戴着红领巾回家去。
回到那遥远且不可捉摸的未来里去。
后来我爱过的姑娘,爱到一定程度时,我便很想知道她们的过去,她们的童年,我会仔细凝视她们儿时的照片,或者,去她们曾生活过的地方。那里一定有和现在这张脸不一样的东西。那是她们永远都无法洗掉的,深藏于生命不可捉摸之处。
无论你会几国外语,无论你现在揣着LV开着MINI,骂着任何一个男人——我都会知道,你过去的样子。你生命里最初的样子。当我知道时,你便进入了我的生命。你不能再伪装成任何一个人。我认识你。你也认识我。
就像工厂,我的业已不复存在的工厂。
童年老友今夜给我发来几张照片。我看了很久,看到傻。我记得每一个地方自己走过时的身影,每一个瞬间在生命集中排序后不由自主的跳出,并提醒。
是的,你不是一个三十岁以后才领悟生命的傻瓜。你也不是这座所谓国际化大都市的孤儿。你有过家。并将一直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