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常识与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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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多因素合力下的思想生成理路(7)

‘刺激’(stimulate)这个字或许不恰当,在此应该说是‘启发’(inspire)。”因为在讨论中,问题会引发他去“思考一个从未严肃思考过的问题”;或者他对某个问题“原本只有一种极模糊而不确切的概念”,提问则促使他去做“有系统的思考”,将思想“梳理得合乎逻辑,不前后矛盾,而又能清晰的界定”,并通过清楚明白的语言将之表达出来。1915年2月14日,他又在日记中写道:“与女士谈论最有益,以其能启发人之思想也。”在与韦莲司充满智性的对话中,他的不少理念愈来愈明。

其一,“一致”的伦理原则。据1914年10月26日日记记载,韦莲司曾问胡适:“人生伦理繁复难尽,有一言以蔽之者乎?”他的答复则是:“此不易言。无已,其惟‘一致’乎(Consistency)?一致者,言与行一致,今与昔一致,对人与对己一致是也。”并且在他看来,孔子所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恕”、密尔所言的“自由以勿侵他人之自由为界”,皆是“一致”之义。1915年2月18日,胡适以“一致”作为自己今后道德修养的目标,即:“表里一致——不自欺;言行一致——不欺人;对己与接物一致——恕。”在此后的言论实践之中,胡适力行“一致”的准则,强调不能以任何借口提倡有违自己良心或学术信仰的观点,这是“敬慎无所苟”理念的必然要求。因而在民族文化可否自责的问题上,他会批评陶希圣的“两面标准”。

其二,“容忍与自由”观点。1914年11月1日,胡、韦二人谈及“容忍”。韦莲司问道:“若吾人所持见解与家人父母所持见解扞格不入,则吾人当容忍迁就以求相安乎?抑将各行其是,虽至于决裂破坏而弗恤乎?”胡适认为这是“人生第一重要问题”;当日讨论之后,他意犹未尽,次日又在信中进一步阐述。在他看来,东方人的看法可用“为人的容忍”(altruistic toleration)来解释,即:容忍是“出于体恤爱我者之心理”;西方人的观点则是“不容调护迁就”,即:“吾所谓是,则是之,则笃行而力行之,不可为人屈”。

胡适表示:在家庭之事上,他将采取东方人“容忍迁就”的态度;在社会国家政治上,他则采取西方人“各行其是”的立场。“容忍”是胡适一生多所关注的政治哲学问题;韦莲司的提问让他首次对“容忍”发表意见。不过,此时他将个人家庭与社会国家截然区分的观点并不成熟,有论者即对此提出质疑。笔者亦有同感——私领域与公领域岂能如此泾渭分明?不过需要强调的是,虽然由于感念母亲深恩,他在个人婚姻问题上“容忍迁就”;不过在其他家庭事务上,胡适更多是“容忍”而不“迁就”,欣赏乃至支持子女为求人格独立而“抗议”。1914年胡适写《易卜生主义》英文初稿时,对娜拉已表同情;1919年撰写的独幕话剧《终身大事》中,女主角田亚梅甚至违背父母之命而出走。

11月5日,韦莲司在复信中,分别引用法国人刚多赛(Condorcet)以及英国人毛莱(John Morley)的名言,印证胡适的见解。

胡适阅后,认为其言“透澈”,抄录于日记之中。他非常赞赏刚多赛“用好的方法做好的事”(doing good in a good way)这一观点,因为:进步不只是破坏,也不只是妥协;而是以最少的摩擦成就最大的善。对此,他感叹道:“真理终究是没有国界的。在真理的国度,既没有东方,也没有西方。我无知而又心胸狭隘的称做‘东方’的见解,是刚多赛早就说过的话。”毛莱的文章也深深吸引了胡适,他认为其所著的《论妥协》(On Compromise)是一本“思想深湛而风格高尚的好书”。1931年在英文自传《我的信仰》(What I Believe)中,胡适还提及韦莲司介绍他读《论妥协》,此后该书“一直做了左右我生命最重要的精神力量”;并且强调毛莱曾教他:“一种主义,如果健全的话,是代表一种较大的便宜的。为了一时似是而非的便宜而将其放弃,乃是为小善而牺牲大善。”

其三,不应“轻受”新思想。1915年5月8日日记记载,胡适以《天演论》为例,向韦莲司说明“吾国士夫不拒新思想”:达尔文《物种起源》问世以来,西方的守旧者争相驳斥,历半世纪而未衰;但是“及其东来,乃风靡吾国,无有拒力”,“天择”、“竞存”等名词还成为风行一时的口头禅。韦莲司当即表示异议,认为这未必是中国士夫的长处——“西方人士不肯人云亦云,而必经几许试验证据辩难,而后成为定论。东方人士习于崇奉宗匠之言,苟其动听,便成圭臬。”因此,“西方之不轻受新思想也,未必是其短处;东方之轻受之也,未必是其长处也。”

此论确有见识,近百年后重读其言,“轻受”一词还是形象道出了1840年以来中国知识界的一个主要通病——一味趋新。韦莲司本人在思想的接受方面就很注重独立思考。当时曾有人认为胡适“大病”在于“好立异以为高”,胡适认为真正的“立异”不是“强为高奇之言,骇俗之言,以表自异”;而是“不苟同流俗,不随波逐流,不人云亦云。非吾心所谓是,虽斧斤在颈,不谓之是。行吾心所安,虽举世非之而不顾”。他对此种立异“窃有慕焉”;并引用韦莲司“若有意为狂,其狂亦不足取”的观点作支持。《独立评论》时期,胡适阐释“独立”含义,其中重要一点就是“时髦不能引诱”,亦即:对于时兴的主张、理论,不应“轻受”;而应在尊重事实的基础上对其进行研究之后,再决定是否接受。

其四,女性应“自由独立”。韦莲司对流俗颇有反抗精神,“最洒脱不羁,不屑事服饰之细”。当时欧美妇女习于打扮,日新月异、争奇斗巧。出身富家的她却是所穿之服“数年不易”;所戴草冠敝损,依然“戴之如故”;发长不易修饰,索性自剪其发,“仅留两三寸许”,每为行人侧目。同时,她又很有见识,被认为是“思想不凡,真能超然尘表”。所以胡适曾用“狂狷”(eccentri city)一词形容她。《论语·子路》对“狂狷”的解释为——“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在他眼中,韦莲司正是一位富有进取心、不同于流俗、追求自由独立的杰出女子。与韦莲司的交往,让胡适领悟到:女子教育的最高目的不是在于“为国人造良妻贤母以为家庭教育之预备”,而是“造成一种能自由独立之女子”,因为“国有能自由独立之女子,然后可以增进其国人之道德,高尚其人格”。此后,胡适提倡“健全的个人主义”时,尤其强调女子应有“超于贤妻良母的人生观”,做一个充分“自立”的人。

对于韦莲司的启发思想之功,胡适一直心存感激。1927年1月14日,他在信中安慰叹惜年华渐逝的韦莲司——“我总是把你想成一个永远激励启发她朋友思考的年轻的克利福德(Clifford)。”1939年5月17日,胡适又赠给她一部新出版的《胡适留学日记》,表示:“在许多日记中,我信手写下在我经验的成长和主张的成熟上,我所对你的感激。”

此外,值得强调的是:胡适选定专攻哲学,以免“求博而不务精”,亦得韦莲司之助。1915年5月28日,韦莲司坦言胡适旁骛太多,并且约定“此后各专心致志于吾二人所择之事业,以全力赴之”。次日,胡适致信韦氏,表示非常感激她直率而诚恳的劝告——“吾早就需要一位‘舵手’(steersman),他能指明方向,使吾沿着正确之航线前进。然而,迄今为止,除足下之外,还没有人能给予吾如此之援助,而这正是吾所极需的。”

(二)丁文江:“很难得的益友”

1955年秋,在纽约狭小的寓所内,胡适尽力搜罗海外能收集到的相关资料,决心要实践“二十年前许下的私愿”——为一位朋友写传记。因为“二十年的天翻地覆大变动,更使我追念这一个最有光彩又最有能力的好人;这一个天生的能办事,能领导人,能训练人才,能建立学术的大人物”。他原本只准备写两三万字,不料感怀故友,竟写成了一篇十万字的长传,于次年3月12日方才完稿。

这位能让胡适费心作传的人是丁文江(1887—1936),字在君,江苏泰兴人,1902年秋东渡日本,不过未进正式学校,与反清的留学生多有接触,过着“谈革命,写文章”的生活。后受吴稚晖的影响,1904年前往英国,几经波折,于1911年从格拉斯哥(Glasgow)大学毕业,获得动物学和地质学双学士文凭。回国后不畏艰苦、筚路蓝缕,成为我国地质事业的奠基人之一;还曾涉及政治(任孙传芳治下淞沪商埠总办约8个月)和实业(任北票煤矿公司总经理约5年)。1936年1月5日,病逝于湖南考察途中,时年49岁。约在1920年3月,经由北大教授陶孟和介绍,丁、胡二人结识。不久,胡适即视丁文江为“一个人生很难得的‘益友’”。

丁文江逝世之后,傅斯年撰文纪念,表示:“我以为在君确是新时代最良善最有用的中国人之代表;他是欧化中国过程中产生的最高的菁华;他是用科学知识作燃料的大马力机器;他是抹杀主观,为学术为社会为国家服务者,为公众之进步及幸福服务者。”胡适认为这都是“最确切的评论”;并且指出虽同为知识分子,但丁文江“是一个有干才的人,绝不像我们书生放下笔杆就无事可办”。的确,因性格禀赋及所受训练,丁文江是一个富有行动力的学者,温源宁曾传神评述:“丁博士喜好实打实,使他产生了对幻想家和预言家的一些反感。这种反感是实干家所特有的,而丁博士是彻头彻尾的实干家。他是中国今日拥有的最伟大的实干家之一。遗憾的是,长期以来,人们对他有错误认识,以为他是个学者。他一点也不像学者那么优柔寡断,三心二意。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做什么就想什么。看自己应该走的路,他跟罗盘一样准确无误。”

丁、胡订交以来,政治兴趣浓厚、同时强调实干的丁文江,为胡适增添了行动因子,促使其积极投身议政实践。《努力周报》与《独立评论》的创与办皆与他甚有关联。

《努力周报》其实是丁文江“最热心发起的”。胡适回忆:“在君是最早提倡的人。他向来主张,我们有职业而不靠政治吃饭的朋友应该组织一个小团体,研究政治,讨论政治,作为公开的批评政治或提倡政治革新的准备”。于是,1921年6月1日,“努力社”(Endeavor Society)正式成立,信条之一便是:“我们应当尽我们的能力——或单独的,或互助的——谋中国政治的改善与社会的进步。”7月8日,“努力社”聚会,“大家都赞成有一个小周报”。其实这也是丁文江首倡,他还提议该刊应该经济独立。

丁文江不仅有发起之功,他所持的“少数人的责任”观点影响了胡适,是其“忍不住谈政治”的重要动因之一;并且《努力周报》的立场亦是这一观点的体现。无怪学者格里德认为:“《努力周报》与其说是胡适的事业,不如说是丁的事业。”在《新青年》时期,胡适曾主张“二十年不干政治,二十年不谈政治”。对此,丁文江很不以为然——“你的主张是一种妄想:你们的文学革命,思想改革,文化建设,都禁不起腐败政治的摧残。良好的政治是一切和平的社会改善的必要条件。”在与朋友的谈话中,他还常说:“不要上胡适之的当,说改良政治要先从思想文艺下手!”在丁文江看来,当时中国政治的混乱,“不是因为国民程度幼稚,不是因为政客官僚腐败,不是因为武人军阀专横——是因为‘少数人’没有责任心而且没有负责任的能力……只要有几个人有百折不回的决心,拔山蹈海的勇气,不但有知识而且有能力,不但有道德而且要做事业,风气一开,精神就要一变……只要有少数里面的少数,优秀里面的优秀,不肯束手待毙,天下事不怕没有办法的……最可怕的是有知识有道德的人不肯向政治上去努力。”

对黑暗的政局、无力的舆论界本已不满的胡适,在丁文江这一主张的激励下,更是不能放弃自己“言论的冲动”。他所撰写的发刊辞《努力歌》中,也渗透了丁文江“极力提倡的思想”。《努力周报》第二期所刊登的纲领性文件——《我们的政治主张》,亦体现了丁文江的观点:该文主张应将“好政府”作为当时改革中国政治的最低限度的要求,第一步便是国中自命“好人”的人们出来批评、干预、改革政治。

《努力周报》出版期间,丁文江相当活跃,常以“宗淹”为笔名发表文章,以示崇敬倡导“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理念的范仲淹。除了力倡“好人政治”以外,他还触发了“科学与人生观”的讨论,这是中国现代思想史上一次意义深远的大论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