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体而言,就读西南联大期间,他未专心向学,而是卷进了校园里的种种政治活动,还成为著名的“右派”学生;在蒋介石发出“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之后,他甚至不惜中断尚未完成的研究生学业,投笔从戎以示忠诚。1945年夏,殷海光来到重庆,此后一年他游离于政治边缘,期间他的文字,如在《扫荡报》上连载的《共产党气象学》以及《光明前之黑暗》等,皆是在虔诚地拥戴蒋介石。
1946年秋,他担任国民党官方喉舌《中央日报》的主笔,发言立场逐渐由对国民党的赤诚讴歌转向谏诤。1948年11月4日,他写下社论《赶快收拾人心》,文中毫不讳言:国事演变到如此地步,国民党特权阶级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党报社论竟然这样尖锐批评本党,在11月7日香港《大公报》转载后,据称:该文“立刻为士林所传诵”、能与傅斯年那篇《这个样子的宋子文非走不可》“相提并论”,于是“殷海光之名不胫而走”。此说或有夸张,但这篇文章确是殷氏思想的转捩点。
1949年3月12日,《中央日报》在台发刊,殷海光除继续任主笔外,还担任该报《青年周刊》的主编,因为在编辑方针上,与国民党中央宣传部代部长任卓宣(别名叶青)等政要不合,于7月初被终止编务。5月4日,他兼任《民族报》(今《联合报》前身)的总主笔,又与该报主管大员任卓宣的意见常相冲突。赴台之初,殷海光对国民党仍寄有希望。不过,国民党的不思悔改、敷衍塞责,让他的这点希望很快丧失殆尽。在5月2日《中央日报》的一篇社论中,殷海光讥讽国民党到台湾是“政治垃圾”入口。
既不能扭转风气,又不肯俯从流俗,颇有一股书生意气的殷海光,辞去报界职务,转任台湾大学讲师,主讲逻辑和哲学。不过笔墨生涯依旧,11月,他加盟《自由中国》集团任编委。同时亦为《民主评论》、《自由世纪》等撰稿。发言平台转换,使正面批评专制国民党当局成为可能。
从创刊号上的《思想自由与自由思想》一文开始,殷海光在《自由中国》上的文字,大体以关怀现实政治、倡扬自由民主为重心。1950年代中期以后,《自由中国》真正进入抗争年代,开始全盘直面当时台湾种种弊端,于1957年8月起推出总标题为“今日的问题”的一系列社论。已升任台大教授的殷海光锋芒凸显,执笔写就《是什么,就说什么》、《反攻大陆问题》、《我们的教育》、《近年的政治心理与作风》4篇,走在批判的最前台,成为《自由中国》的灵魂人物。他那支极富道德热情与道德勇气的健笔,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该刊的荣枯。对此,夏道平曾有中肯的评价:“在《自由中国》生命史的十年当中,他写的稿子(包括社论、专论、公开信、翻译),就篇数讲,或许比我写的少些。但在质的方面,比我的那些低调不知要高明响亮多少倍。他的文章,在分析事理方面充分显示出科学家的严谨精神,而在措词造句上,又显出‘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诗人气派。当时《自由中国》的声誉蒸蒸日上,我们可以说,得力于殷先生的文章者为最多;同时为《自由中国》惹来麻烦的,殷先生的文章也真不少。”
胡、殷皆强调“个人自由”的重要性。这源自他们对个人主义的信仰。胡适毕生倡导“健全的个人主义”,个人权利是其关注重心,认为“个人自由”是“国家自由”的前提。殷海光的认识更为透彻,明确指出:个人是国家之本,自由应以个人而非群体为本位。
个人有自由与否的问题;国家却只有独立与否的问题。
在他讨论自由主义的主要文字中,“个人自由”是其一贯的思考焦点。受张佛泉《自由与人权》一书的影响,1954年1月16日,殷海光在第10卷2期《自由中国》发表《政治组织与个人自由》一文,将民主政治落实于个人自由,还指出:“民主的政治组织并不与个人自由相冲突……如果从事政治组织而演至与个人自由不相容,那末这种政治组织一定是非民主的政治组织。”1955年1月3日,殷海光在第8卷13期《祖国周刊》发表《民主底试金石》一文,对这一观点有更为清楚的阐述,其结论为“在民主制度下,个人不被视做达到任何目标的工具:每一个活生生的个人之本身就是终极的目标”。
1954年2月1日,第10卷第3期《自由中国》社论《自由日谈真自由》出自殷海光之手,此文引发了一场围绕“国家自由”与“个人自由”的争论。他在致徐复观的信中辨析:“民主国家多提倡个人自由;而近代国家,至少黑格尔以降,多强调‘国家自由’……吾人鉴于近数十年来,独裁的政治机构动辄谓‘必先牺牲个人自由方可换取国家自由’,结果‘国家自由’未见实现,而个人自由首遭剥夺——淹没于所谓全体主义之大海中,而万劫不复。痛定思痛,吾人认为必须标出‘国家独立’一词,以免若干人假‘国家之名’以乱个人自由之实。”
1956年3月5日,他在第14卷第5期发表《个人为国家之本》一文,再度表示:在政治的学理与事实范围内,只能讲求个人自由;国家只有独立与否的问题。他还强调:“国家之最可实征的一面,是一个一个的个人,个人是国家的根本。如果把一个一个的个人置于恐怖的边缘,呼吸不得畅通,令其不遂其生,便是动摇了国家的根本。”
既然在胡、殷的理念中,个人具有不可化约的价值,那么,顺此脉络推演,可以作一论断:他们俱认为公民个人的言论自由权利不可让渡。这是两代自由主义者在言论自由的理念上最为核心的共识。
认同之外,更有鸿沟。代际差异使胡、殷在言论自由的理念上共识少而歧异多。其中,一个关键的分际是:言论自由作为一项基本人权是如何获得的?即对言论自由的获取方式存在认知分歧。
胡适强调:作为一项基本人权,言论自由的获取不是“天赋的”;而是要“自己争取”。公民个人应该如何“自己争取”言论自由?他强调了两点:争取应当成为一种习惯;争取过程中须讲究技巧。殷海光则认为是“天赋的”。如1951年10月1日,他在第5卷7期《自由中国》发表《言论自由的认识及其基本条件》,开篇即是:言论自由是一项天赋基本人权,具有“不证自明之理”;要求言论自由是做人“最起码”而非“额外”的要求。
其实,言论自由虽是与生俱来的自然权利,但并不意味着在现实中可自动获得。当时殷海光是一个为自由民主奋战的“战士”,应是为了斗争需要对“天赋的”一语作此阐释。不过,这一区别为二者的意见冲突埋下思想伏线。
顺着各自的理念脉络,加之与权势集团的关系有别,胡、殷的发言方式很不相同——胡适很审慎,他关注现实情境,指出表达观点应讲求策略,提倡“说有分际的话”;殷海光很纯粹,他追求理想图景,认为发表意见应充分自由,强调必须以“是什么,就说什么”为立言基准。因此,他们在“反攻大陆问题”上观点相左、会围绕“容忍与自由”展开论争,凡此种种分歧,已然不可避免。
以上分别进行比较论述,此处拟作一总括性小结。
梁启超(1873—1929)、胡适(1891—1962)、储安平(1909—1966)、殷海光(1919—1969)是近现代中国自由主义谱系中至关重要的人物。他们之间存在代际差异,从政治文化的视角分析,可作如此界定:胡是新一代的知识分子,梁是最后一代的“士”;胡是第一代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核心人物,储是第二代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胡是“‘五四’的父亲”;殷是“‘五四’的儿子”。
政治文化取向的“同”与“异”,深刻地影响了他们言论自由的实践与理念。
他们在言论实践中的表现各有特色,时代变迁的痕迹颇明显。梁启超积极利用言论机构发言,以此作为实现自己政治理想与个人抱负的重要手段。他不仅“坐而言”;一旦条件成熟,亦会“起而行”,直接参与实际政治。胡适虽以“讲学复议政”自期,不过始终不改学者本色,其重心是“讲学”,甚少参与实际政治。他往往在知识分子使命感的驱使下才“忍不住”谈政治;且自始大体没有偏离“监督政党的舆论家”这一定位。储安平虽也有过“讲学”生涯,但其重心却是“议政”。他与实际政治运作更少瓜葛,纯粹地追求言论“干政”,期望能以舆论影响政治的现实运作。殷海光的经历则很特殊,他在言论实践中的立场有颇为曲折复杂的演变,以其对国民党政权的态度为准,基本可划分为虔诚的拥戴者、大胆的谏诤者、坚定的抗议者三个阶段。
他们俱肯定言论自由的重要,但强调的具体理念甚有分际。
在国人几皆处于蒙昧状态时,梁启超以“新民”为己任,强调思想自由并清楚地指出“独立”是其核心,振聋发聩之功不可泯灭。但他的自由观具有国家本位倾向,经历了从重个体自由到重团体自由的演变,最终认为团体自由比个人自由更具时际重要性和价值优先性。因此,他重视追求内心境界的自由;此外,顺其思想脉络推演,公民个人的言论自由权并非不可让渡。胡适曾深受梁氏的影响,同样强调思想自由和独立思想。不过他反对将内心境界的自由视为真正的“自由”,指出“自由”是免受外力干扰的具体权利。同时,他始终信仰“健全的个人主义”,一以贯之地主张自由应以个人而非群体为本位,强调“个人自由”是“国家自由”的前提。因此,公民个人的言论自由权利不可让渡。储安平捍卫异己者的言论自由权利,强调公民应有政治意义上的言论自由,这与胡适的观点颇一致。储氏比胡适更突出知识分子在建设民主与健全舆论中的作用。尤为值得称道的是,他敏锐地注意到中产阶级与民主政治之间关系密切。胡适认为言论自由要“自己争取”,观点虽平实却能探骊得珠;殷海光则认为言论自由是“天赋的”,即便是出于抗争威权的需要,这一阐述亦有误读之嫌。不过,殷氏对“个人自由”的认知更为透彻,明确指出:个人不可被视做达到任何目标的工具。强调“必先牺牲个人自由方可换取国家自由”,其结果是:往往国家自由未见实现,而个人自由首遭剥夺。
因此,个人有自由与否的问题;国家却只有独立与否的问题。
纵观梁、胡、储、殷四人的言论自由思想,其间演变路径可概括为:在时代的递嬗之中,既有思想的接力,又有思想的超越。需要强调的是:胡适的首倡之功虽然不及梁启超,在个别问题上亦无储安平、殷海光的洞见;但是就思想的系统、理性而言,他则高出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