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暗,隆冬笼罩着整个晋轩。沁河以北的大部分地区,都经过了冬雪的洗礼。越往北走,白雪堆积得越厚。
临安城外,纷纷扬扬下起了小雪。城郊的官道上,稀稀拉拉可见为数不多的行人,正在匆匆赶路。天色已晚,他们大多是赶着回城的小商贩或者外出归来的游子。
从东北方向,走来一个浑身披着白色斗篷的人,带着个厚厚的帽子,将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看不清容貌。只露出一双锃亮的眼睛,正好奇地来回打量周围的行人,似乎生怕被旁人看清脸一般。
他走得十分谨慎,每走出一段距离,都会停下来等待片刻。也不知是在等什么人,还是在担心被人跟踪。只是他这般奇怪的行为,反倒引得旁边的路人频频回首,侧目好奇张望。
“哎呀!怎么走路的!没长眼睛啊!”旁边突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吼叫声。
那披着斗篷的人,这番扭头过去看,发现自己回头张望,倒着走路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旁边的一个姑娘。
此刻,那女子正鼓着腮帮子,双手叉腰,愤怒地瞪着他。
“啧啧,想不到老爷子我几年不到临安来,连个小姑娘都这么粗暴了。”披着斗篷的人眉毛一挑,原本想要道歉的话,生生从嘴边咽了回去。
那小姑娘本就心情不好,听到他这话,更是怒从中来:“嘿,你这人,踩了本姑娘,你还有理了不是?不给道歉,还冲着本姑娘发牢骚?啊?什么人啊,叫什么?本姑娘可不想给无名鬼打交道。”
“啧啧,小丫头片子,敢在爷爷面前这么说话。听好了,爷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高故就是你爷爷我。”
“高故?”小姑娘挑眉,带着几分挑衅看着对面的人,“开口闭口一个爷爷,你莫非活了几百岁?看你这模样,又是披风又是斗篷的,把自己裹得这么严实,害怕被人看到了?”
高故听到她这话,撅了撅嘴道:“爷爷我今天有正事,不然倒是想跟你这个小丫头片子好好说教说教。你叫什么名字,等爷爷办完正事之后,再来找你。”
“我凭什么告诉你?”小丫头昂头,带着几分不屑,“再说了,就凭一个名字,你能找到?”
“啧啧,爷爷我是什么人,要是我都找不到,天下就没人能找到了。”高故笑了笑道,“快说快说,别耽搁时间。”
“哦?”小姑娘脸上的怒气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好奇,“你真的能找到?徐淮雪,江淮的淮,白雪的雪。”
“徐淮雪,好名字。”高故顺口赞了一句,对着小姑娘颔首道,“等着,爷爷办完正事就来找你。”
说罢,猛然一个纵身,消失不见。
“哎,你还没有告诉我,要去哪里等你呢!”小姑娘却是皱眉,追着他消失的方向,大声叫嚷道。
但空中一片空白,高故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根本不知去向。至于她最后的那句话,高故究竟有没有听到,已然无从知晓了。
小姑娘望着他离开的方向,拧了拧眉,神色凝重,似在思考着什么。
高故一路轻功,从临安郊外向着城内快速移动。进入城门后,停下来又回头张望片刻,方才缓步沿着城内大街,往皇宫的方向靠近。
他本来是想帮叶棠梨一把的,却不想,对方居然使诈,用了这样的手段。
当日初遇的时候,他便发现,福宁客栈的方氏兄弟,有些不对劲。可本以为,他们只是一个贪财,一个好色,两个都对女人有偏见,是长宁当地的百姓。是以,当初看到方诚偷偷将叶棠梨的包袱掉包,也并没有太当回事。
后来他在那包袱中,发现了半块摄魂血玉,心中却是暗暗吃惊。他对过去的事情,虽然不记得,可那摄魂血玉,从第一眼起,便给他一种熟悉感,让他觉得,这摄魂血玉的主人,跟他的过去,必然有某种亲密的联系。
因此,后来他才那么眼巴巴地贴上叶棠梨,一心想要保护她。除了那玉佩带来的这种莫名感觉以外,他还想通过叶棠梨和那半块摄魂血玉,查查自己过去究竟是什么人,看能不能找到点儿线索。
毕竟,如果这摄魂血玉当真与他的过去有什么瓜葛,那只能说明,他的过去,太有故事。摄魂血玉的什么东西,他在少林寺的藏书楼里看到过。古籍上有过记载,那是琼莱万花门的镇牌之宝。
本来总共有三块,只是不知怎么的,后来都下落不明。其中两块,还被损毁。唯一剩下的一块,变成了世间至宝。这东西,据说能够收束人的三魂七魄,配合阴阳幽冥术,可以达到起死回生的作用。
但对于这种说法,高故一直保持怀疑态度。起死回生他是觉得不太可能了,延年益寿倒是有可能。好比他如今一直吃着那种药,一年一年却不见衰老,容貌停留在六十多岁的模样。因此,他觉得,那摄魂血玉,说不定也有这种效果。只不过旁人不十分清楚,以讹传讹,方才成了传言中的起死回生。
那方诚检查完叶棠梨的包袱之后,又把掉包用的包袱取了回去,将叶棠梨的行礼送回。高故本以为,估计是里面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所以那方氏兄弟并没有扣押。
直到得知叶棠梨掉了那支金凤簪,叶裴卿因为这只簪子,自投罗网,落入了刘访手中,高故才反应过来。那方诚偷叶棠梨的包袱,并非为了什么钱财,而是早知道叶棠梨的身份,为了拿到她的信物。
如此看来,对方早就知道七公主和太子一前一后相继进入了长宁。因为太子那边无从下手,便在叶棠梨身上打起了主意。而且,敌人对他们两甚是了解,连叶棠梨随身带着金凤簪都一清二楚。足以见得,他们蓄谋已久,只是在暗中等待机会,而且势力不可小觑。
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的是,他们忽视了那围龙屋内的迷香!他本以为,对方将他们软禁在围龙屋内,是为了逼叶棠梨就范。高故也曾怀疑过,那弥嵩道人与叶棠梨似乎并无太大的瓜葛,为何紫阳宫的那个尊者,提出要叶棠梨主动救人?他就这么有把握,叶棠梨会答应?
不过现在看来,一切都是障眼法罢了。他们的真实目的,怕是为了利用叶棠梨,引太子上钩。如今太子和棠梨都成了他们手中的筹码,叶萧远想要翻盘,的确是难上加难了。
高故在心中这么想着,绕着临安城内的大街缓慢走着。他仍旧能感到,身后的那屡气息,不远不近,依旧保持特定的距离,跟在后面。
“哼,真是个难缠的影子!”他暗中咒骂一句,愤愤然道。
围龙屋内的迷香,他们众人都没有发现。等到昏迷后清醒过来,却已经被分开关了起来。高故独自被关在一个小牢房内,隔着墙壁听到了叶棠梨痛苦的呻吟声。
紫阳宫的尊者拿着摄魂血玉,找到他摊牌。他们在围龙屋内散布了迷药,此药无色无味亦无毒,但是经过一段时间侵入空气,再由人体呼吸进入心肺之后,若无解药,一旦犯病,便会心如刀绞,生不如死。
高故自是不知道那是什么迷药,他虽然在少林寺的藏经阁里看过很多书,知道很多旁人不知道的事情。但对于用药用毒,研究甚少。只粗略了解一些很基本的东西,像蒙汗药他倒是清楚,这种离奇的迷药,自是闻所未闻。
而紫阳宫与北辰同为修道,一阴一阳。北辰一脉,历史悠久,虽然以剑术称霸,但其医术,亦不可小觑。根据藏经阁里的一本《轶闻杂录》记载,几百年前,万花门的祖师爷,乃是从北辰山叛出的弟子,一路南下,除了沂州,漂泊到海上,最后到达琼莱岛落脚,方才创建了万花门。
万花的医术,可谓是天下罕见。追踪溯源,乃是源于北辰。反过来说,北辰山如今的医术,虽然比不得万花,但放于天下,已然算是上乘。
紫阳宫素来屈居北辰之后,一直表现出心有不甘。在医术方面,亦从阴,喜欢研究些阴森森的怪方。能够配出这种离奇的迷药,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高故清楚地记得,在牢房内,那一袭玄色衣袍的尊者,不愠不火地与他谈条件。
“听说只要是你知道名字的东西,你都能找到?”玄衣尊者双手负于背后,金色面具下,声音清冷。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又接着道:“既然你不否认,那么便是承认了。想要救他们的性命么?我知道,那个七公主,对你来说很特别。”
他说着,将那半块摄魂血玉放到了高故的面前。
“我虽然怀疑你的身份,可你自己似乎完全不记得了。你只认得这是半块摄魂血玉,却不记得,这半块,是当年谢家手中的那半块。”尊者将摄魂血玉收回,仔细道,“不管你记不记得,只要你能帮我拿到那样东西,我立刻让人放了你们所有人,决不食言。”
他说得坦诚直接,高故听不出任何虚假或破绽。几经思量之后,他还是同意了。毕竟,他们想要逃出去,并不见得没有可能。但那围龙屋内迷香的解药,可就难了。
虽说叶棠梨懂得医术,也算是半个万花弟子。可她毕竟只是半个,就算是一个,也不见得一定能知道解药。紫阳宫最近几年的行事作风,倒是与当年消失的琳琅阁有些相似起来,不知是否想借着琳琅阁的名声以提高自己的知名度。
不过他们并不像琳琅阁那样完全用毒,而是专门研究些奇怪的用药方法,甚至把上等的良药用成毒药。就这一点来说,有些令人胆寒。且不说这迷药什么时候能够发作,多长时间后会要人性命,就叶棠梨如今也中毒的情况来看,想要她在这样的情形下配出解药,多半都是不可能了。
因此,高故只能要求自己冒这个险了。临行前,玄衣尊者给了他一颗药丸,说是能够抑制迷香的毒性发作,以便保证他在临安顺利完成任务。
只可惜,他虽然答应了,但对方似乎并不完全放心,派出个小尾巴,生生跟了一路。他做事情的时候,最讨厌有人跟着了,尤其是在盗取重要物品的时候。身后这么跟着一个人,让他十分厌恶。只是,这个人倒是奇怪,怎么甩都甩不掉,像个鬼影似的,难缠得很。
临安城内的大街上,依旧显得繁华。眼下虽然是隆冬,天色亦晚,可两旁的酒肆茶楼都仍然热闹。再过一个月,开春之后,便是第一场科考。上次因为皎月楼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众多士子还担心,会因此影响到考试。不过如今看着热闹的场景,想来不会受到什么影响了。
他们这边倒是不受什么影响,殊不知,太子那边,却因为这件事情,陷入了极大的困境之中,连七公主也牵扯其中。前几日还在盛传的长宁叛军之事,因为昨日朝廷中突然发出的公告而戛然而止。
朝廷出面将此事彻底澄清,担保说并没有什么长宁叛军。七公主和太子殿下,如何都安然无恙地在后宫之中,根本没有去什么长宁。这么一来,无论是公主的名声还是临安的安危,倒都被注入了一剂强心剂。
布告上命令禁止再谈论此事,违令者杀无赦。所以,整个临安又恢复了往日的浮华,沉浸在莺歌燕舞之中。众人绝口不提此事,但不代表心中不想。上面越是这么禁止,反倒越显得心虚。
但至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却还轮不到他们这些布衣百姓来关心。繁华的碧池街上,又开始恢复了之前吟诗作赋,互相切磋学问的情景。毕竟三年小考之后,包不容易才等来了这一次考试,若是失手,岂不白白浪费了三年?
因此,学子们都收回心绪,专心备考。少了这么一大批人的参与,加上朝廷的禁止布告,临安百姓们也显然缺了热情,生活归于平常。
高故瞅了眼碧池街上来往穿梭的书生,心中一动,快速闪身,进入一家酒馆之中。楼上,三五成群的书生正聚在一起,以诗作切磋比较。考内的一桌上,坐了三个人,其中一人衣着简单朴素,似是乡里来的秀才。另外两人衣衫稍显华美,不过也算不得多么富贵,估计是县里的公子。
选定好目标之后,高故靠近,与他们同桌坐下。
那三人立刻疑惑地打量他,因是读书人,感觉到他似乎会武功,都有几分忌惮,开口问了一句,生生没了下文。
“三位兄弟此番来临安赶考,可算是辛苦了。”高故大大方方拿起人家的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就喝,大大咧咧道,“距离考试还有一个多月,不知几位的盘缠,可还够?”
听到他这话,原本就紧张的三人,脸上更多了一分警惕。
“敢问这位老先生,究竟想要做什么?”那粗布麻衣的穷秀才拱了拱手,仔细问道,“我们三人,都是老老实实的读书人,从不做匡人钱财的事情。”
“啧啧。”高故挑眉,又多看了他一眼,“我虽然不是读书人,可也从不做匡人钱财的事情。我是看你们三儿神色有些尴尬,这么大一张桌子上,又只点了两碟小菜和一壶小酒,猜想着你们可能钱不够用了。看在你们是书生的份儿上,我这才好心想与你们谈笔简单的生意,算是做个好事,帮你们赚点盘缠。”
听到他的话,三人面面相觑,有些心动,还有些怀疑,一时间不知他是不是骗子。他们三人本是同乡,一并前来临安赶考。可惜刚道临安的时候,便被这大都市的豪华所吸引,花了不少银子。如今的确有些窘迫,商量着要如何度过剩下的一个月。
高故只是观察了他们三人的神色和桌上的酒菜,便能猜到,也让三人吃了一惊。
“我就是想买一身你们的衣裳。”高故见他们还有些犹豫,便凑过身去,低声道,“实不相瞒,我被仇家跟踪了,想要买一套衣服,用障眼法骗过去。可惜我银子不多,如今又是晚上,裁缝铺都关门了。在这酒馆里碰上三位,也算是有缘,方才产生了这种想法。”
“原来如此。”那粗布麻衣的书生听后,嘀咕一句。
“嗯,如何?愿不愿意?”高故却是盯着他问。一行三人之中,估计也就他家最穷了,另外两个,家中虽不算大富大贵,估计也是小康。如今只怕是盘算着,要怎么向家里人讨银子。至于这个穷秀才,心中谋划的,怕是怎么自己赚钱了。因此,他才会表现地比其他两人更为关心。
“不知老先生打算怎么办?”果不其然,那穷秀才稍作思考,便问道,“买了我这身衣服,然后与我对换衣衫?”
高故对着他竖起大拇指,点头:“我去茅房。”
他说罢,又喝了杯酒,起身快步朝着酒馆后的茅房走去。
酒馆门口,远远地有一抹黑影,看到他朝后面走去,跟了上去。见他进了茅房,便停在酒馆靠后的一张桌子前,要了一壶酒,边喝酒边盯着茅房看。
窗外纷纷扬扬下着雪,将整个临安城慢慢覆盖起来。地上,屋顶上,白色越积越多,掩盖了事物本来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