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胧,深秋的月亮斜斜依靠在树梢上。
叶棠梨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算算日子,已经离开临安一月有余,银子是攒够了,这药材,却不甚好买。
她睁眼躺在床上,望着床顶发呆。约莫过了半刻钟,还是觉得睡意全无,她便干脆翻身爬起来。从衣橱里寻了件稍微厚些的披风,开门出去。
赏雪楼不愧为朔雪郡最奢华的酒楼,每间上房家具一应俱全,衣橱里连各式各样的衣裙都备了满满一柜。室内夜间照明所用的,并非灯火,而是大颗大颗的夜明珠!
叶棠梨乍见时,只觉瞠目结舌。皇宫内虽然同样豪华,却远不及此处奢侈。
门外长廊两边,红灯笼闪烁微光。一阵风过,带来些许凉意。她拢了拢披风,悠闲地四处瞎逛。
风中却是隐约传来琴声,潺潺若流水,却又若有似无,缥缈难寻。
叶棠梨侧耳仔细听去,幽静中依稀能听到街上打更人敲打更鼓后留下的余响。其中夹杂几缕琴音,若袅袅青烟,缠绕云端,可望而不可即。
这曲子,她似乎有几分耳熟。虽然只能听到断续的音调,但叶棠梨肯定,她以前听到过。
“也不知何人,深夜抚琴,可是有什么伤心事?”她暗自喃喃一句,好奇地循着琴声四处查找。
锁定方向后,她抬脚穿过长廊,沿着盘旋的台阶而上,琴声便越来越清朗。
待她走到赏雪楼顶,踏上平台,举目四望,却见朦胧月光中,一琴一人,一桌一凳,若画中梦境,给人心中莫大的温馨感。
叶裴风双目微闭,十指在琴弦上游走,满脸沉醉。他前面的方桌上,酒壶侧放着两个青瓷玉花杯。
“风师兄。”叶棠梨不禁看得有几分痴傻,只觉眼前的人宛若仙尊,丝毫不染尘世。她甚至不敢靠近,生怕多走一步,都会玷污了眼前人的纯粹。
琴音款款而起,抚琴者依旧陶醉,旁若无人。
叶棠梨忽而想起,那日在青竹的包子铺,叶裴风所奏的,亦是这支曲子。她心头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微微有些疼痛。
“是要离去了么?”她在心中暗暗思忖,“送别之曲,何须弹奏两次?”
只是,这同样的曲子,两次听来,感觉却全然不同。
包子铺里,她觉得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若是有缘,与叶裴风总能再见。可今夜,不知是气氛使然,还是因为与那人共度过难关,她心中竟生出万分不舍来。总觉这一别,便是生离,永不能见。
这份莫名的伤感令叶棠梨疑惑,自己从不是什么相信命数的人,为何会有如此离谱的错觉?
她苦笑着摇摇头,抬脚轻轻走了过去,在叶裴风旁边的小圆凳上坐定,却不打扰他,静静聆听。
叶裴风每次弹琴,她都喜欢盯着看。因为此刻,他眉头舒展,面色和悦,整张脸看起来最是令人赏心悦目。平素里,叶裴风不是皱眉,便是冷漠,偶尔笑笑,却极浅,几不能见。
是以,叶棠梨喜欢缠着他弹琴听。叶裴风却也不拒绝,虽然明知她根本不懂音律。
一曲终罢,叶裴风缓缓睁眼,幽幽道:“来了。”
“嗯。”
两个人都没有多余的言语,似乎早已邀约先后至此,对月共饮。
叶裴风抬手拿起酒壶,斟满两杯,递过去一杯:“这是真宗的张氏青竹米酒,我先干为敬。”
说罢,他仰头一饮而尽。
叶棠梨见状,亦不多问,举杯喝了下去。
入口甘醇清冽,香甜弥漫,回味无穷,确是张氏米酒。
“眼下无霜已与你会合,饶师兄他们,捎信过来。侍其楚有异动,他和琴师姐已先一步赶往长宁了。我明日一早便启程。”叶裴风双眸凝视远方,似在说什么与己无关的事情。
“嗯。”
出乎意料,叶棠梨没有多说,拿过酒壶斟了两杯,举杯道:“风师兄,这杯,我敬你。谢谢你的救命之恩,若有机会,棠梨定全力报答!”
叶裴风眨了眨眼,仔细打量她。谈不上倾国倾城,却也是容颜姣好,眉宇间更多出一份难得的英气和执著。
在他的记忆中,这个女孩儿向来颇有主见,且机智过人。就上次烈马劫囚车,她果断拔刀相向来看,此女,不禁有谋,更有勇。倘若是个男子,定能报效国家,建功立业,大有作为!
这念头一闪即逝,他不禁在心中无奈暗笑,自己怎会有如此可笑荒唐的想法?
他端起酒杯,微微颔首,与棠梨对饮而尽。
两人相视,会心而笑,虽不说话,却心中各自有数。
“风师兄一路北上,从雅澜郡渡河,由萱州往长宁方向去,会比较便捷。”叶棠梨收回目光,叮嘱道,“长途跋涉,师兄孤身一人,需要多加小心。”
“你也是。”叶裴风不冷不热地说了句,又倒了两杯酒,自顾自喝了起来。
叶棠梨见状,亦不多话,陪着他连喝三杯。
叶裴风还要再倒,却被她挡住。
“师兄明早还要赶路,米酒虽好,还是莫要贪杯。若是耽搁了行程,饶师兄和琴师姐,怕又要责怪棠梨了。”她半分玩笑半分埋怨地说道。
“嗯,你说得有理。”叶裴风点点头,却不过多计较,心中清楚,她虽然与秦琴不和,却并无恶意。
两人对坐良久,气氛有些尴尬。四下寂静,因为在楼顶的瞭台,风吹便能听到树叶婆娑抖动的声响。
叶棠梨不禁双手抱在胸前,搓揉两下胳膊,觉得有些凉,将披风收得更紧些。
“以后,棠梨还是不要夜间出门才好。”叶裴风起身,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身子娇贵,莫要染了风寒。”
叶棠梨微微一怔,心头一丝暖意一丝疑惑交杂在一起,张了张口想要询问,却又什么都没说。
“你是想问师父的事情?还是,宫内的事情?”叶裴风却似看穿了她的心思,主动开口。
“你……你知道我是谁?”叶棠梨低着头,不敢看他,声音有几分沙哑。
“你曾说过,我们见过。”叶裴风丝毫不回避,“虽然你隐瞒了部分事实,但我并非毫无记忆。公主,之前有唐突的地方,还望赎罪。”
叶棠梨心中却是一凉,垂了眸子:“风师兄就这般不喜我公主的身份么?”
她咬着下唇,眼中噙着泪花,头埋得很低,不愿让他发现。
“不,不是不喜。”叶裴风幽幽开口,“是高攀不起。”
叶棠梨心头一塞,抽搐片刻,似觉窒息。刹那后,理智占据上风。
她起身,与叶裴风相对而立,不卑不亢地说道:“若风师兄当真是那种以权势地位看人的人,那棠梨也无话可说。”
说罢,她拂身离去,留下叶裴风独自立于夜色中,泫然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