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真正的感情面前,我只是一个笨嘴拙舌的人。我会想,如果我是母亲的那个角色,一定已经心碎了。但那个真正的母亲,却使尽浑身解数去悦纳女儿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
奶奶
昨晚去看奶奶,父母先到,我耽搁了一会儿,下车才看见两个未接来电,都是父亲的。
在大房间里跟奶奶、叔叔和婶婶聊天,母亲说,奶奶着急了,一直问怎么还不来,天都黑了,所以催促父亲给我打电话。
后来奶奶问我,你们社出过《千字文》的解说吗?我说不大清楚,应该有的,回去问一下。她饶有兴味地把我引到她的小房间里,步履有些蹒跚,走得很慢,径自在黑暗中摸到开关,点亮了暖黄的小灯。我说奶奶要找什么,我去拿。她说不用不用,你找不到的,然后施施然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本小册子。我凑过去看,见封面上写着《宣传孔孟之道的几篇文章》,又有手写的小字——“供批判用,阅后收回”。
她打开给我看,开篇是《三字经》,后面依次有《二十四孝图解》《群贤集》,等等。奶奶指着那些比宇宙洪荒还要古老的字页,说:“我翻出了这样一本书,也不知是谁的,觉得很有意思,我现在读到这儿了……有点儿不明白……‘辰宿列张’里的宿,是该读‘xiù’吧?”我说是。奶奶兴味很浓,说文言文就是简洁流畅,读起来舒服。我也附和,并答应回去一定帮她找来详尽的解说。
我不记得见过奶奶生气。只有一次偏巧我在,那时候爷爷已经不在了,有人到家里来查电表,把爷爷名字里的“尧”字误作了“龙”。奶奶有些光火,跟那小伙子说,我跟你们说了多少遍了,是“尧”不是“龙”!“继尧”这个名字是有说法的,你们要尊重!那小伙子自然是爱理不理,说老太太气什么,我改了就是。后来奶奶自己进了屋,一下午都没出来。
爷爷在那年冬天不慎摔倒之后,身体每况愈下。卧床十年,又中风,别人一听不懂他说话,他就发火。奶奶始终每天把三餐分出小碟,给爷爷端到床前。晨洗夜漱,从不懈怠。出外散步,爷爷向来西装革履,衬衫、领带、围巾、礼帽,样样不少,仿佛民国的绅士,其中有多少艰辛,不在话下。
爷爷好写大字,居室里挂着《陋室铭》。爷爷写字时,奶奶便在一旁研墨。写完了,两人再一起研究这幅字的得失。不出门的话,就打打牌、下下棋。一次奶奶说,你爷爷打牌打不过我,因为我记性好;可是象棋我下不过他,因为我没有全局观。
爷爷走的时候,奶奶不在身旁。大概也是叔伯们特意不让奶奶见证那一刻,怕她承受不住。得到爷爷仙逝的消息,一向沉着的奶奶一时恍惚,不停地推搡妹妹,说,快去送送爷爷,他腿脚不好……他说话不清楚,你们都听不懂,但是我懂,他说他很累。
爷爷走后,我们从来不敢在奶奶面前提起爷爷。据说爷爷的遗像也是几次被叔叔藏起来,又被奶奶找出来,重新焚香供奉。后来一次去,遗像不见了,也不知其中又有怎样的曲折。
爷爷走后第五年,儿孙聚齐去扫墓。奶奶第一次去了爷爷的坟冢。我们悉数跪地,奶奶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手写的悼词来,有几十页,两面都是笔记。她开始读起来,声音轻微。悼文中追忆了两人一生的过往,奶奶旁若无人,唯有纸钱燃烧的噼啪声为伴。
我心里空空的,不敢直视。有一段,似乎是记录两人人到中年,孩子都还小,爷爷调了工作,每天须晨起晚归。奶奶说:“继尧啊,当年你辗转于两地之间,终日劳顿,盖因正值壮年,不觉疲倦,而我黄昏坐在门槛上等你,见到你骑车回来,总万分雀跃,内心却也十分怜惜。”
爷爷住院的时候,自知时日无多,曾把学医的父亲叫到床前,问自己的病情。父亲不敢实言。爷爷说,不要瞒我,我自己也知道。于是开始交代事情。爷爷说,其实大姐跟你们不是同一个母亲。全家哗然。原来,爷爷在乡下原有一房妻室,生下姑姑。后来那个村子闹了瘟疫,死了许多人,爷爷带着姑姑逃到城里,读书,工作,结识了在女高读书的奶奶,又成了家。这个秘密居然瞒了50年,奶奶如何把姑姑视如己出,可见一斑。而奶奶当年为这桩亲事又付出了多少,就无人知晓了。
一次奶奶跟我说,胳膊上长了老年斑,真不好看。我就留意给她买了一瓶祛老年斑的药膏。她很开心,要付给我钱,我当然不要。她说,不要紧的,我有钱。说着在抽屉里翻出一个小本子来,让我拿着,又去柜里掏钱。本子非常古老,我翻开,原来是账簿,全是“今日,酸奶9元、药品10元”之类。又从反面翻起,内容就完全不同。
一篇算是近作的,大概是这样写的:
继尧,昨晚梦见你。我一人走在雪地上,四面肃杀,非常沉静。你从旁边走来,牵我的手,我们同行。
走了许久,你说,家里好?我说好。
你又说,孩子们都好?
我说,都好。
你又不言声。我不敢说话,怕说了你就要走。
又走了许久,你说,你好吗?
我说,我很好。
你笑,转身走远。
我伸手拉你,猛然惊醒,早已泪湿枕巾。
读到这里,听见奶奶的脚步声,赶紧合上本子。她给了我两张零钱,把本子拿过去,正面翻开,又记下了一笔账。
奶奶越老与我越亲,我不去,她就要念叨。见了我,就怪我又减肥,不吃饭,叮嘱父母要关照我吃饭和早睡,工作无须太拼命。又经常关心我的婚事,知道有了人选,就担心对方不牢靠;没有人选,又担心我寂寞。于是安慰我,说缘分还没有到,又说没人配得上我,仿佛我需要等待我的达西先生才是。
昨晚她先和我谈茶的好坏,又拿出《黄帝内经》来,说听说最近炙手可热,是不是真的?我说是。她就跟我讲起来,最后说,内经里讲万事万物要顺应天意自然,女子豆蔻就该婚配,二八年华即可生子,现在虽然做不到,可你为什么还不找男朋友?我说,奶奶,我没有要忤逆天意,可夜观天象,上天没有给我旨意,我怎么找男人啊?这无稽的话一出,我和奶奶都笑了。
恋父者说
大概是父亲节的缘故,电视台放了《阿郎的故事》。小时候看过的电影,就像小时候住过的房子,回去看,怎么都觉得粗糙,可潜意识里也清楚:没错,就该是这样的。电影里突然闪过的台词和细节,让人暗暗惊奇,一切都变了,它还在那里。
我边看边想,每个男演员都该好好选个剧本,演一次父亲。跟萍水相逢的爱情比起来,血缘的父子、父女之间的琐屑生活更能直指人心。女人天生的母性使她为孩子做出什么都不足为奇,而父亲不一样。男人本质上都是孩子,一旦失去距离,这世界上就根本不存在那个你顶礼膜拜金刚不坏的大男人。让男人成长的最好办法,一是到社会上去历练,要么成为一个钻营之辈,要么见天只能忍辱负重;二就是让他做父亲,从此在粗拉拉的胡楂儿里生发出本真的关怀和恩慈。
有个女儿最好。我总觉得女儿能最大限度地激发男人的父性,家有女儿的父亲都又神气又温柔。男人爱女人,要么是儿子对母亲,要么是兄妹姐弟,要么就是男女之情,这几种情感都不同。而女人爱男人,总是对父对兄对弟对子的结合体。所以男人有了女儿,就又有了新生。
徐静蕾和叶大鹰的《我和爸爸》,我一度也很喜欢。喜欢这样浪子回头的故事,男人因为老了累了或有了女儿而回了家,从此安定下来。女人恐怕穷尽一生也改变不了自己的男人,而他的女儿可以。大概男人能从女儿身上看见对女人的亏欠,这是来自又一世的救赎。
我父亲从来待我好,或者说,待我最好,我妈也不及我。就在这个当儿,他还在厨房给我烧鱼。不过他从来就是好男人,没有救赎之说。我得到的爱从来太多太多,常常自觉承载不起,因此总鞭策自己要更努力,更听话,更令父亲眉开眼笑。不知这种父亲对女儿的反作用力是不是普世的。坦白地说,也很累人。于是反观父亲为我做的种种,更惊叹为人父的诸多艰辛。
爸爸的爱
小时候的冬天,爸穿着黄褐色的半长毛呢大衣,载我在老式二八自行车的后座上。每逢考试成绩不好,望着爸后背上白色的汗渍,我都恨不得跳车自尽。我家住得偏僻,沿途要过六条铁道。小学三年级开始自己骑自行车上学,一直到初中毕业。刚开始骑自行车的时候,爸陪着我,每到铁道,爸都说:“看好啦!”然后极谨慎地先骑过去,每一下运作都带着解说。到前头停下来,回头望着我。起初我害怕,摔过几次,于是站在路边红了鼻头。爸问是不是摔坏了。我倔起来,不回答。
直到现在,我依然会梦见那些冬天,我摔在冰上,默默爬起来,爸满眼的担心,我都说没事儿没事儿。后来爸似乎也习惯了,我摔了,他就笑说女儿当儿子养了,禁打禁摔。我乐于听爸笑话我,不愿他为我担心。高考之后的谢师宴上,爸致辞的第一句就是:“我姑娘这么多年不容易……”我的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
爸经常会突然关心起我的婚事来,嘟囔说越老越想找个女婿陪他喝酒聊天。我装糊涂,说:“爸,我陪你喝。”爸一边摇头说:“那不一样,那不一样。”一边已经斟满了酒盅。酒过三巡,爸就语重心长地说:“你得找个人照顾你呀……要不,要不,你现在年轻,不觉得什么,老了怎么办?”我说:“爸,还早呢,不说这个。”爸就满饮一杯,说:“不早啦,你不找个好人,爸将来闭不上眼哪!”每当这时候,我都强忍住眼泪,也干一杯,不说话。
我仍期待无限可能
早上用新买的粉底给妈化妆,伊说从前不知道粉底是要先挤在手背上暖了之后轻拍在脸上的,也不知腮红原来这么好用——我一贯嫌她的粉底太白,她又嫌我的步骤和讲究太多,于是从来都是各顾各。今天她很惊奇于自然色粉底的贴合和遮瑕力,又头一次领教高光和阴影的好处,睁大眼睛在镜子前站了好久。
每当这样的时刻,我就忘了跟妈的那些龃龉和不快,会有点儿不敢想自己有一天会再离开他们远走。人无时无刻不在枷锁之中,这个枷锁,多半是来自自身的矛盾和压力。热爱自由如我,野心勃勃如我,惧怕束缚如我,其实有多么爱暖洋洋的家庭生活,只有我自己知道。
女人想有一个归宿,是人之常情,抛却经济的稳定不说,至少对大多数女人来讲,有个男人在身边,总是达到了比孤身一人更好的平衡。从前有个男人跟我说,他很欣赏已婚女人的状态,因为伊们一定有未婚女人没有的从容——我很相信这话,后来也的确留心观察这细微差别,果真如此。常见的是女人在外受了什么委屈或愿望得不到满足,就在众人面前打电话给老公诉苦。或有已婚女人低调地戴一条白金手链出来,blingbling闪个不停,等人问她的时候,就可以淡淡然说一句:纪念日我老公买给我的。
稳定的婚姻是一种世俗化的信仰,是一个寄托、一根稻草。对女信徒们来说,老公该是睡在身边的上帝——至少该有点儿神力,所以对配偶的各方面严格筛选要求,都是常理。前几天有同事问我说:“×××刚结了婚,买了房子又有车,过得很好,化妆品、衣服、鞋子都有老公埋单,都是同龄人,你不羡慕吗?”
我还真仔细思考了一下,很诚挚地说:“还好吧——伊本来是个美人儿,结婚那天笑得花儿一样,真是漂亮——我羡慕她得到了内心所想,至于其他,倒不挂在心上。”
女人跟自己制衡的方式与男人不同,婚姻是很重的一个筹码。但我怎么想来,都觉得自己不是能在婚姻中找到平衡的人。我自身有太多的矛盾和不安,不知何时才能解决。如果解决不了,再好的男人也没法儿让我做一个称职的妻子。过来人告诉我或可边谈恋爱边改变自己,渐渐就安定下来。这正是我惧怕的——我不以为自己深藏的固执任性那么容易被改变。倘若有一天我还是决定忠于自己,感情就成了巨大的枷锁,必然要被辜负。与其当一个罪人,不如两袖清风,总好过画地为牢。
我始终在寻找与自己制衡的节点,许多时候以为握在手里了,结果瞬间又跑远得看不见。这倒并不多让我为之苦恼——生命本该像大河远去,我期待无限的可能。
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
尘满面,鬓如霜。
——苏轼《江城子》
出门去看奶奶。
室温不高,奶奶怕我冷,拿自己的大件毛衣外套给我穿。藏蓝竖纹,高高的垫肩,包金边的圆扣子,西装领,是很20世纪80年代的风格。我穿了就不想脱,说很暖和。奶奶也高兴,说:“喜欢就拿回去穿吧。”婶子在旁边说:“这毛衣你奶奶平时都不拿出来,20年前你爷爷给买的。”我踌躇着要脱下来,奶奶阻止了,是真心要送给我。
奶奶的书架里有许多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绝版书,全都用旧挂历的硬白纸包了书皮,非常金贵。从小每次去奶奶那儿,我都忍不住把这些书一本本拿出来摩挲,有高山仰止的味道。先前几年,奶奶从不提送书给我,近来却总主动要我挑几本拿走。藏书是最没用的,不过两代定会流散,这正是奶奶在体会的世事虚无。我知道她的用意。
我不想奶奶想这些身后事,于是也不提拿书。奶奶慢悠悠地走过来,手指停在一本《周汝昌点评红楼》的书脊上,问:“这本是你中学住这儿的时候天天睡前读的吧,书页都翻烂了,后来我又粘上的。”我很惭愧,点头称是。可奶奶似乎并没有怪我的意思,说:“你还翻烂了《聊斋》和你爷爷最喜欢的那本《狐仙传说》,是吧?”说着就笑了,也不等我回答。
奶奶问我要拿哪本走,我哪里好意思说都想要,只好支支吾吾。她于是点到一本《词综》和上下册的《唐诗别裁集》给我,说:“这个拿去吧,竖版繁体的,我眼睛不中用了,不能再翻了。”我如获至宝地捧过来,看版权页,中华书局,上海古籍,都是20世纪70年代的书。奶奶走回沙发前缓缓坐下:“与其以后被烧了,还不如送人,你再要什么,都拿去。”
屋里没人的时候,奶奶见我感冒又犯困,垫了个枕头在沙发扶手上,让我睡一觉。我歪在沙发上,不真的睡觉,跟她聊天。奶奶问:“有男朋友了吗?”我说:“还没。”又问:“没化妆?”我说是。奶奶从抽屉里翻出一张去年她生日时照的全家福,说:“这张人很全,17个,都到齐了。”说着又找出放大镜,一个个人头点过去,说:“你看,还是你最好看。”我说,真漂亮的话,怎么都没人要,还是丑。
聊着聊着,奶奶过来翻我的裤腿,见穿了几层,就很满意。她说:“年轻就是不知深浅,我年轻的时候也爱臭美,上身棉袍,下身半截毛裤,穿丝袜。脚都冷得生了冻疮,还不穿棉裤。”我惊叹那时候就有丝袜了,奶奶笑话我孤陋寡闻,得意地说:“当然啦,你以为丝袜是高科技的发明吗?”于是我想起冰心对那些20世纪80年代自以为领导性解放潮流的女文青说过“你们这些都是我们五四青年玩剩下的”之类的话,觉得奶奶可爱得像个16岁的少女。
奶奶见我不睡,就问我最近还失眠吗。我说还好。她说她常常晚睡,人老了没那么多瞌睡,晚睡也是躺着干瞪眼,就背诗。我问她背哪些。她说:“说了你都想不到,《三字经》《千字文》,唐诗宋词,就是最小的时候背的那些。现在短期记忆不行了,反倒是小时候的事记得最清楚。可小时候的人呢?都死啦,就剩下我啦。前几天他们给我打电话,说李老师出来聚聚。我问,都有谁啊?他们说,几十个人,现在就剩下十几个了,都死了。我说不去,不想去。我已经俩月没下过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