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走到寨子口,主人木屋透出来的一缕灯光刺了它一下眼睛,它突然清醒过来;它没逮着偷鸡贼,就这样回家,能行吗?寨子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怀疑它是偷鸡贼,主人顶着巨大的压力才解开它脖子上的麻绳放它出来捉贼的,它只有捉到贼,才能证明自己是清白的。它这样空着手回去,即使主人肯原谅它,村民们也绝不会放过它的,他们会说它在弄虚作假,会说它是贼去捉贼压根儿就是想蒙混过关,会说它狡诈无比理应千刀万剐。它没长着人嘴,无法把狡猾的狐用足迹在雪地布下个迷魂圈它追得精疲力竭又回到起点这般曲曲折折告诉村民们。即使它能告诉,又有谁会相信它呢?对一条曾经犯有前科的狗,人们的偏见是根深蒂固的。
要么它捉住偷鸡贼,要么它就是偷鸡贼,这是唯一的命运逻辑。
现在它没捉住偷鸡贼,在人们的心目中它就是定了性的偷鸡贼。它若回去,就会被当做豺狼坯子来处置,或许用麻绳勒断它的脖颈,或许用棍子敲断它的鼻梁,反正绝不会有好果子吃。它可不想含冤死去。狗含冤死去,即使以后真相大白,也不会有人替它平反昭雪的。
它拐了个弯,重新钻进杂树林。它不能回去,回去等于是自投罗网,立刻会被主人用麻绳套住脖子,不可能再给它第二次机会出来捉拿偷鸡的狐。它只有在山野胡乱混几天,等待偷鸡贼重新露面。
有家归不得,又要做野狗了,唉——
一连五天,偷鸡的狐也没重新露面。狡猾的狐一定晓得溜进人类居住的寨子偷鸡是在与死神玩捉迷藏,成功的概率太小,死亡的概率太大,不到饿得万不得已,不敢轻易前来冒险。
这五天,白眉儿的日子过得比黄连还苦。老天爷似乎故意与它为难,一连下了五天雪,冷得能把石头冻裂。失去了家,也失去了火塘,只好在杂树林里找了个树洞权当栖身的窝。被雪淋湿了,靠自身的体温把自己焐干;实在冷极了,就在树林里狂奔乱跳,靠剧烈运动热热身子;饿了,就半夜三更溜进寨子的马厩或猪圈捉老鼠充饥。它不敢贪睡,生怕该死的狐在它睡觉之际刚好跑进寨子去偷鸡,再一次坐失捉贼的良机。实在累了,就前肢趴在树干上打个瞌;这姿势不易熟睡,一睡熟就会从树干上滑下来滑醒掉。才短短五天时间,它就瘦了整整一圈,双眼熬得通红,身上的毛凌乱不堪,活像一条被主人遗弃的癞皮狗。
日子过得苦一些,白眉儿还能忍受,它是野豺出身,比这更苦的日子也过过了。它无法忍受的是,猎户寨的村民都把它当做比瘟疫还可怕的灾星。它只要被人或狗一看见,就立刻会遭到无情的追杀。
那天早晨,它在寨前那条通往水磨坊的小路上巡逻,察看有无狐出现的踪迹,刚拐了个弯,就和一群到水磨房去舂米的女人面对面相遇,双方人眼对狗眼相视了几秒钟,女人们突然像遇到拦路抢劫的强盗似的尖叫起来:
“快来人哪,豺狼坯子在这儿哪!”
“白眉狗又要进寨子来偷鸡啦!”
那个素来对它抱有成见的酒糟鼻刚好上山打猎路过水磨房,听到叫声,跑过来,不问青红皂白,从肩上取下猎枪,哗啦拉开枪栓,就朝它瞄准。它见势不妙,转身钻进路边的灌木丛,躲过人的视线后,急忙绕了个S形的弯。“砰”,背后猎枪炸响了,铅弹擦着它的头顶飞过去,烫焦了它耳朵上的毛,它的小命差点就玩完了。
人们把它当做畏罪潜逃的贼。
这以后,猎户寨的村民组织了两次大规模的围剿,二三十个猎人带着狗在寨子周围拉网似的寻找追捕它。它看得很清楚,主人阿蛮星也在围剿它的队伍里。它跑到臭烘烘的猪圈背后的夹墙里,才躲过追捕。
最讨厌的还是猎户寨的狗群。老黑狗黑虎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态,追咬它比追咬野兔还要积极,还要卖力,一清早不用人吆喝,不用人指使,便很自觉地率领狗们钻进寨子四周的树丛和山坡,寻找它的踪迹,天天如此,简直是乐此不疲。狗的视觉和嗅觉比人要灵敏得多,因此也要比人难对付得多。它不可能老待在一个地方不出来,它要寻找偷鸡的狐,它必须不分白天黑夜在寨子周围走动,只要它一走动,就不可避免会在雪地上留下气味与爪痕,就会被好管闲事的狗们发现;有时白眉儿正在树林里走着,冷不防会从旁边像幽灵似的闪出一条狗来,冲着它汪汪吠叫,霎时间,白狗黑狗黄狗花狗大狗小狗公狗母狗在寨子四周此起彼伏叫成一片,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像对付狼一样地拼命咬它。
狗们把它当做可以格杀勿论的通缉犯。
顶顶要命的是,它面对狗群的追咬,还不敢还击,只能逃跑。它不是怕这些狗,凭心而论,真要生死搏杀,这些狗不是它的对手。别看它们数量多,没有猎人在一旁给它们撑腰,它们不过是群乌合之众,它只消将领头的老黑狗一口咬死,准能把其他狗吓得没猎人在背后督促下辈子也不敢再单独来追咬它。可它不敢招惹这些狗,不是没有魄力,而是投鼠忌器。猎户寨的村民已经把它视作偷鸡贼,倘若它再咬翻一条狗,更会把它看成是十恶不赦的魔鬼,会想尽一切办法来消灭它的。更关键的是,它现在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消除人们对它的误会,回到阿蛮星身边做一条好猎狗,将来还要与猎户寨的狗们做伙伴,它能把将来要共事的伙伴当仇敌咬吗?
它的克制和忍让,或者说它的顾虑与忌讳,被狗们看做是软弱可欺,愈发追咬得凶;尤其老黑狗,单独遇见它时,也会大模大样地扑上来,就好像它是一只毫无反抗能力的松鼠。
此刻,天色已近黄昏,狐的生物钟正指向黄金时段,活动最猖獗。白眉儿登上寨后那座小石山的山顶,这儿居高临下,可以鸟瞰全寨,掌握各个角落的动静,观察到有无偷鸡的狐在活动。
它刚从乱石堆里伸出头去,真是冤家路窄,刚好和从另一面坡爬上山顶的老黑狗撞了个满怀。它自然只有转身逃跑的分,老黑狗大呼小叫,衔尾猛追。它逃到山脚,迎面蹿出几条狗挡住了它的去路;它拐进杂树林,又有几条狗兜头朝它扑来;它被狗群三面包围,无路可逃,只好朝白雪皑皑的日曲卡山麓爬去。狗群在老黑狗的率领下气焰嚣张,在后面紧追不舍。
它急于摆脱狗群的纠缠,顺着一条冰雪覆盖的陡坡奋力攀登,一般来说,狗不大敢爬冰坡的,狗的爪鞘不如猫,在冰上行走容易打滑,它希望追它的狗们望见它爬上冰坡能知难而退。不知狗群吃错了药还是下定决心要把它缉拿归案,竟然跟着它一步步也爬上冰坡来。它爬上坡顶这才发现,自己走的是条绝路:前面是悬崖,陡得连善于在绝壁上跳跃的岩羊也难以上下。
前面是陡峭的悬崖,后面是杀气腾腾的狗群,它陷入了绝境。狗群越逼越近,眼看就要扑到它身上来了。它只有两个艰难的选择,要么冲进狗群杀开一条血路,要么顺着悬崖滑下去。前者危险性小一些,但必然会和狗当然也会和狗的主人结下血海深仇;后者虽然可避免与人和狗结下血仇,但风险极大,悬崖约有十几丈高,稍有差错,跌下去非死即伤。
它不愿意冒被摔死的风险,但更不愿意被断绝重新回到主人阿蛮星身边去的可能。它也不能束手待毙让狗群把自己撕成碎片。
看来,只有从悬崖上滑下去了。罢罢罢,就当是玩一回滑滑梯吧。
它纵身跳下悬崖,跳进一条雪道。雪坡实在太陡了,它虽然有心理准备,还是无法保持身体平衡,快速向下滑了两三丈,便开始栽筋斗,像只皮球似的向下滚跌,越滚越快,就像被装进了全自动洗衣机的滚桶。
这种滑滑梯,一点也不好玩。
半道上,还被小树撞了一家伙,正撞在后脑勺上,撞得它眼冒金星。一直滑到沟底,它四爪朝天,躺在雪地里,晕死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它被冰雪镇醒,挣扎着爬起来,抖掉身上的雪。嘴吻被冰渣划出了血,全身疼痛难忍,一条前腿也扭伤了,只好用三条腿小跑。在雪地里走了大半夜,才回到猎户寨后那片杂树林。饥寒难忍,找不到吃的,只好又溜进猪圈,吃猪吃剩的糠渣。冷得难受,见一窝小猪正挤在一头老母猪怀里睡觉,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也挤了进去,总算熬过了一个可怕的风雪之夜。
天麻麻亮,白眉儿溜出猪圈。此时此刻,猎户寨一片寂静,人们都钻在热烘烘的被窝里做着好梦,所有的狗都蜷缩在火塘边或狗棚里享受着家的温暖。它却无家可归。它这是在干什么呀,含辛茹苦捉偷鸡的狐,不仅得不到理解,还被当做贼遭到人和狗的追杀,这种天大的委屈,别说它白眉儿了,就是万物之灵长的人,也是难以忍受的。
突然间,它闪出一个念头:干脆,重新皈依山野做豺得了。现在已是冬天的尾巴,再过十天半月的,惊蛰雷声就要炸响,日曲卡山麓就会变成一只丰盛的大食盆,它能生存下去的。即使眼下觅食有点困难,饥一顿饱一顿的,也比现在的境况要好得多。现在不仅饥寒交迫,还受到人的围剿和狗的追捕,小命吊在刀尖上,随时都有可能被猎枪洞穿脑袋或被狗群咬死。而且死了也是白死,只能做一个孤魂怨鬼。它何必那么傻,非要一条道走到黑?它不是忘恩负义弃主人而去,它是被迫出走的。它没偷过鸡,它问心无愧,不是它负人,是人负它,非要冤枉它是贼。官逼民反,人逼狗反,是人逼得它重新做豺的。走吧,走吧,此处不留狗,自有留狗处。走吧,走吧,一走了之,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天色渐明,雪也停了,好天气或许会给它带来好运气的,白眉儿想。它不再犹豫,一扭身钻进一条水沟,想沿着水沟穿过寨子从东面那道山梁进到日曲卡山麓去。
走了一会儿,来到井房,只要穿过井房,就算走出猎户寨了。它听到井房那儿有人在说话,便将脑袋悄悄从水沟伸出来,透过水沟边蒿草的缝隙望出去。哦,原来是几个女人正背着竹桶在水房打水。它怕这时穿越水房会惊动这些女人,就静静地蹲在水沟里,想等这几个女人打完水后再走,省得惹麻烦。没想到,这一等,等出了一个意料不到的结局。
突然,白眉儿望见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从青石板小路上走过来,哦,是主人阿蛮星。主人腰里束着麻绳,肩上横着一根扁担,还挎着一柄长刀,看模样是大清早上山砍柴的。它马上就要离开猎户寨重新做豺了,今生今世恐怕再也无缘与主人相会,生死两相别,情也依依,情也惜惜,它目不转睛地盯着主人,留恋地想再多看一眼。
阿蛮星越走越近,神态表情都看得十分清楚了,它一颗狗心忍不住抽搐起来。才短短几天没见面,主人像换了个人,双眼黯然无光,容光焕发的脸像蒙着一层灰,满脸胡子拉碴,两条浓眉结成疙瘩,一副愁眉苦脸;板直的腰也耷软了,挺直的背也佝偻了,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壮年汉子变成了小老头;过去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咚咚咚如擂战鼓,现在步子松松垮垮拖拖沓沓,像娘们在扭秧歌。他埋着头走,见到在井房打水的女人,也不像过去那样爽朗地笑,随口开个玩笑,而是默默地点个头算是打过招呼了,匆匆往前走。
白眉儿看见,那几个打水的女人朝阿蛮星的背影在挤眉弄眼。
“这几天我们的村长像丢了魂似的。”
“花了大价钱,买回来个豺狼坯子,还非说是猎狗,闹了个大笑话。”
“唉,打了半辈子猎,结果却让一条白眉狗给耍了,怎能不伤心呢。”
“早听巫娘的话,怎会有今天?”
“村长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太固执了。”
“听说他赔了巫娘二十多块钱呢。”
“这是他自己许诺的,谁家丢了鸡,丢一赔二。”
“听说这豺狼投胎的白眉狗还在猎户寨四周悠转,人也抓不住它,狗也奈何不了它。”
“这就叫贼心不死。”
“那要是豺狼坯子再偷了鸡,他还包赔吗?”
“那当然,阿蛮星说话算话,很豪爽的,是条汉子。”
“那不成了拿钱去填无底洞了?”
“谁叫他会轻信一条披着狗皮的豺狼。”
“这几天也够我们村长焦心的,天天找白眉狗的踪迹。”
“只有把这豺狼坯子崩了,猎户寨才能太平。”
“唉,就算把白眉狗缉拿归案了,村长的威望也给折腾得差不多了。你想,一个闯荡山林的猎手竟然给一条狗骗了一次又一次,这脸面往哪儿搁?”
……
白眉儿从这几个女人讥诮的眼神,轻慢的语气,怜悯的神情中猜出她们所议论的大体内容,一颗狗心沉甸甸的,像坠着一坨铅巴。
阿蛮星走远了,那几个女人也背着盛水的竹桶回寨子了,井房边空寂无人,一片宁静。趁现在没人,跳出水沟,就可以平平安安地逃离猎户寨,远走高飞,白眉儿想。可是,它四只爪子仿佛生了根一样,怎么也挪不动。
它走了,阿蛮星怎么办?它皈依山林当然逍遥自在,但主人将永远为它背起一只黑锅。要是没有阿蛮星,它早就被狗贩子宰了当狗肉卖;要没有阿蛮星的信任和理解,它在巫娘家鸡窝背后早被处以绞刑了。主人救了它两次,它怎能辜负主人的一片厚爱,在紧要关头弃主人而去呢?它是狗,狗的重要品质之一就是先主人之忧而忧,后主人之乐而乐。白眉儿啊白眉儿,它在心里对自己说,现在主人愁肠百结,你却想溜之大吉,你也太没有狗性狗味了。它为刚才自己想开小差的想法感到脸红,如果狗脸真能红的话。
主人对它恩重如山,为了亲爱的主人,它应该继续留在猎户寨,捉拿偷鸡的狐。它要向猎户寨的村民证明,阿蛮星不愧是多年闯荡山林的好猎手,慧眼识狗,收留了它这样一条忠贞不贰的好猎狗;它要让亲爱的主人佝偻的背重新挺直,耷软的腰重新板直,黯然的眼重新奕奕闪亮,灰扑扑的脸重新光彩照人,低垂的头颅重新高高昂起。这是它的义务,也是它的责任。
它打消了皈依山林重做野豺的念头。
它一定要捉住可恶的偷鸡狐,即使冒着被猎人误杀被猎狗误伤的危险也在所不惜。虽说偷鸡的狐一连五天都没再露面,但不可能永远不再露面的。春天还没到来,狐觅食不易,尝到过一次偷家鸡的甜头,就像人类吸过一次海洛因,明明晓得前头是条死路,也会再次光临的。
对狐来说,溜进人类居住的村寨逮捉又胖又笨的家鸡,不知比在冰天雪地中逮捉野味要方便多少倍。
只要有耐心,它一定能捉住真正的偷鸡贼。
第七天下午,天空阴云密布,眼瞅着一场雨夹雪就要降临。猎户寨被湿漉漉的雾丝缠绕包裹,昏昏暗暗。村民们大都关在木屋里围着火塘烤火取暖,狗大都钻进狗棚或屋檐下躲避即将来临的雨雪。寨子青石板街道上空寂无人。白眉儿本想找个树洞避避刺骨寒风,但想到七天前该死的狐偷走巫娘的鸡大致也是在这个时辰,不能疏忽大意,就冒着寒风在雨雾中围着寨子一圈圈巡逻。
第三次经过寨后那座小石山时,突然,它眼睛一亮,在山坡一片残雪中,赫然出现两行脚印,形如梅花,细小如枣,正是它做梦也想看到的偷鸡狐的足迹。两行脚印密密麻麻,一看就知道是一对狐从这儿钻进了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