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永远都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
那是深秋里最平凡的一个下午,我坐在树林深处的空地上,枕着双臂发呆。
那是一片离孤儿院不太远的树林,因为孤儿院在山坡上的原因,除了出入的主干道之外,随处都是这样隐秘的位置,并不会有太多人来打扰。当时的天空有些灰了,并不是秋日澄明的那种透亮的蓝,而是一种压抑的,仿佛被盖上一层幕布的灰蓝。我对这样的天空已经习以为常,似乎就是这几天里,最常见的颜色。
眼皮沉重的紧,仿佛立刻就能永远的闭上一般。
我的脑子里至今也想不起那天的场景,只记得醒来的时候,他们告诉我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天。
我就已经是个孤儿了。
看着自己全身的绷带和伤痕,身体有种麻木的痛感,有很多东西四面八方的从脑中涌上,却无从拼凑。当警察和医生过来看着我,试图让我说出现在状态的时候,我连最基本的发音能力都已经丧失了。
最后案件被当作意外事件了结。
伤好了之后,我便被送到这间孤儿院,住进了二楼的一个小房间。
这间孤儿院最奇怪的一点,就是看起来很贫穷,却给每个人都配置了一个标准的小房间。
当然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一切的原因,想来真是讽刺。
刚闭上眼没多久,我只觉得被阵阵凉风吹着放松了些。好几分钟之后,周围似乎多了一个人,有种奇妙的温暖感,我也没多想,还是继续睡了过去。好一阵醒来,才看到不远处,坐了个小女生,差不多七八岁的样子,正拿着素描本沙沙的挥动着画笔。
我伸头一看,真是毫无绘画天赋。
她见我醒了,眨着眼咧嘴一笑,“你醒了呀。”
我没说话。
“你是叫小莫吗?莫名的莫?”
小莫?
我呆了两秒,顺势点了点头。
进入孤儿院之后,不知道为什么,这里不允许我们用真名,院长便给了我这个名字。
“我叫小木哟。”女生点点头,淡蓝的眼白里映出我的剪影,渺小得可怜。
小木?也不是真名吧。我勾起了一个礼貌性的微笑。
“听说你才来对吗?”她埋下头,继续勾画着什么,“我和姐姐在这边呆了快半年了。”
姐姐?半年?都是可怜的人,我心里这样想着。
“所以你不用害怕。”她说完,小心翼翼的从素描本上撕下一张纸递给我,“送给你。”
我接过这张纸,看着上面连五官都不对称的小人,心里笑出了声来。
这是刚刚画的我吗?
我疑惑的望向她。
“刚刚画的。”她继续点头,“当作见面礼哟。”
谢谢。
我敷衍的翘起嘴角,对着她做出这个口型。
“原来你不会说话吗?”这句带着笑意的话,像是盛夏里突然降落的冰雹,捶打在身上。
周围的淡淡的灰色围绕着我,突然有点反胃的感觉。
原来人性本就如此。
“那也没关系哟,“她笑了笑,微翘的嘴角突然像微熹的晨光,“以后我会保护你的。”
霎时间,灰蓝色的天空开始有了暖意,连同周围的一切,都逐渐变得透亮。
保护我?笨蛋。
真是的,差点让我笑出眼泪来。
没过多久,我可以说话了,也知道了她真正的名字,是小澄啊。
澄澈透明,如同她一样。
姐姐不在的时候,她便经常来找我玩,我喜欢安静,所以总是带她去那片香樟树林午睡,吹风,教她画画……看着她笨拙的想要画好我的样子,我甚至会偶尔忘记父母的事,连心都变得柔软起来。
直到那场车祸发生。
当她红肿着眼睛推开我,歇斯底里的朝我大吼大叫的时候,我只是捂着脸,捂着耳朵,隔离着我和她之间的世界。
我没有选择。
那天半夜下了雨,雨水的白噪声如同一阵阵闷锤敲打在我的身体里,我坐在床上,只要一闭眼,就看见倒在血泊中那抹殷红——那张跟小澄极其相似的脸,反反复复的重叠在我心头。我不知道院长会什么要让我去清除她的记忆……而她又有什么宁死都不愿放弃的回忆……为什么不相信我。
我捂着头,只觉得全身皮肤都停止了呼吸,一阵阵的窒息感把我闷在这个单独的空间内……周围的世界如同黑洞一般,一点一滴的抽干我身体中最后的氧气。
她开始躲着我,一天比一天憔悴。我最后一次去看到她的时候,她胡言乱语的告诉我,早就知道事情会发生……只不过没想到,会是那样的结局。
后来再见她的时候,她已经好几天没吃过东西了,总是抱着身子蜷在墙角的另一头,刻意隔离与这个世界的接触。跟我最开始见到她的欢快样子相比,像是生生的在我脸上扇了两个耳光。
进退维谷。
逐渐的……我开始看不清所有的颜色,除了黑白,我什么都看不清……包括她的脸,她的表情,都开始没有了色彩。
周围的世界像是轰然倒塌一般,却有种毁灭的快感萦绕在我心尖。如果一切都毁灭的话,是不是我自己,才能得到救赎。
还是等不到。
那是一个连绵阴雨的冬日夜晚,研究员们坐在惨白的灯光下,做了一个最讽刺的决定——放弃她。我靠在门外,看着雨水一点点的打在地板上,打在草地上,打在我的肩头。
彻夜未眠。
第二天,她的新家人早早的就已经来了,据说是远房的叔叔。
院长让我清除她的记忆。
“那她会忘记我吗?”我还是不甘心。
“会的。会忘记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院长笑着,声音像是雪崩一般压过来。
全身一颤。
我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结局。
从此以后,她的世界,她的回忆,我全都不存在了。
我只是一个人站在世界的彼端,看着万物更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