嫫婉不管不顾,把罂粟花一丛一丛拔掉。再也不要这该诅咒的边界,再也不要残酷的战争!
戛尔芒豁耳母象凝眸注视了一会儿,也跨出队列,学嫫婉的样子,将一丛丛罂粟花连根拔起。
豁耳母象名叫阿丽丝,在戛尔芒母象群中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是老公象叭赫的爱妻,长得膘肥体壮,毛色乌黑发亮,鼻筒象条蟒蛇,鼻尖垂地,极富魅力,在戛尔芒母象中享有很高的威望,具有一定的感召力。
嫫婉和阿丽丝肩并肩地拔着罂粟花,这是在向母象们发出无声的呐喊:
为了可爱的小象,请捐弃前嫌吧!
一会儿,母象们一头接一头走进花带,参加拔罂粟花的行动。
对于它们来说,这是最明智的选择。每头母象心里都很清楚,假如继续厮杀,就等于在把自己的宝贝推向火坑。
保护幼子的强烈的母性促使它们去拔掉象征着杀戮与流血的那条罂粟花带。
不一会儿,罂粟花带便被拔干净了,有形的界线被涂抹掉了。
两个象群的母象和小象之间的界线也被打乱了,挤在一起。许多母象用迷惘困惑的眼光互相打量着,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才好。
传来一声气吞山河般的虎啸,月光下,婆娑树影间,一匹斑斓猛虎正向象群逼近。虎的来意十分明显,是觊觎小象身上肥嫩的肉、温热的血。
怎么办?怎么办?
突然,阿丽丝慢慢走到嫫婉面前,扬起长鼻,声调悠扬地叫了一声,鼻管一扭,鼻尖像把梳子一样梳理着嫫婉背脊上的毛。这是象特有的礼仪,表示恭顺听命,是一种对尊者的敬重。在通常情况下,这种礼仪是用在新象王登基时的,以示臣服。
在强大的外患压力下,同类之间的争斗应搁置。明摆着的,无论戛尔邦还是戛尔芒,都只剩下一些孤儿寡母,要想平安地活下去,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两个残余群体合二为一,就像刚才对付肮脏的豺群一样,团结一致,长鼻对外,才能有效地增大小象们的生存概率。
一个群体,必须有主宰,有灵魂,有精神支柱,有让大家一致推崇并心悦诚服的首领!
此时此刻,无论是戛尔邦还是戛尔芒,都没有长象牙的成年公象,只好打破常规,挑选一头母象来统领新象群。
嫫婉在一片熊熊燃烧的复仇的毒焰中保持了冷静;嫫婉大义凛然,冲向肆虐的豺群;嫫婉率先拔掉有毒的罂粟花带。非常时期,要挑选首领,非嫫婉莫属。
假如没有嫫婉,无论戛尔邦还是戛尔芒的母象,恐怕都已在疯狂的互相杀戮中丧生,而小象们也难逃劫难,会惨遭虎豹豺狼的屠宰。
阿丽丝虔诚地用鼻尖梳理着嫫婉的背毛,刷刷刷,节奏分明,动作紧凑,毫不掩饰地表达出自己内心的意愿。
戛尔邦的母象和小象们很爽快地跟着阿丽丝行了臣服礼仪。
戛尔芒的母象们迟疑不决地望望有老虎出没的神秘而恐怖的森林,又望望一个劲地为嫫婉梳理背毛的阿丽丝,终于依次走上前来,用鼻顶在嫫婉身上摩挲一下,以示顶礼膜拜。
两个不共戴天的象群在一种十分特殊的情况下合二为一,组成新象群,嫫婉成了新象群的首领。按传统的称谓,叫象王。然而,象王通常由雄性担任,或许,该寻找一个新的尊称,那就叫象母吧。
象母,好温馨的名字,道德与权威的成功嫁接。
嫫婉举起长鼻,与阿丽丝的长鼻紧紧缠绕在一起,擎向天空。它向全体母象和小象表示,阿丽丝是它最好的助手,最称心的伙伴。
然后,嫫婉长吼一声,率先朝大黑山走去。新象群跟着嫫婉,在黑夜中艰难跋涉。它当上象母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象群带离纳壶河谷。这里躺着公象们的尸体,有浓烈的血腥味,有不堪回首的往事,有不能回味的噩梦,有太多太多的悲惨记忆,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起码,要离开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嫫婉领着新象群在幽深的林间小道上穿行,它觉得自己的背上沉甸甸的,像驮着一座山。
有蕉林有竹林有草有水的好地方早就有主了,都有其他象群生活着。戛尔邦和戛尔芒合并成的新象群虽然丁口不少,但都是不长象牙的母象和未成年的小象,不可能将其他象群撵走。世界虽然看起来很大,但真要重新找一块适合自己生活的土地却很难。
嫫婉只好将新象群领到大黑山的古河道,开拓自己的新领地。这里没有其他象群的踪迹。
戛尔邦和戛尔芒两个象群的残余合并成一个新集体后,象多势众,安全系数大大增加,母象们很快将防御战术演练得十分娴熟,一旦有异常它们便自动围成圆圈,把小象们护卫在中央。这一招十分灵验,屡试不爽。这一方山地本是云豹的老窝,常有饥饿的豹子在象群四周转悠,居心叵测,但由于母象们日夜轮流监视,勤于防范,始终没让云豹占到什么便宜。
嫫婉的统治术与雄性象王大相径庭,雄性象王是靠力量去征服去威慑,而嫫婉是靠一颗爱心去争取众象的拥护和爱戴。在险象环生的林间小道行走,它总是走在最前头,为象队开道。睡觉时,它总是站在圈外最易遭冷风吹袭的位置。它知道,自己率领的是一个在生存压力下勉强合成的群体,对种群问题十分敏感,甚至到了神经过敏的地步。在这个问题上稍有差错,本来就十分脆弱的联合体立刻就会分崩离析,重新变成势不两立的两大群落。它尽量做到处世公道,一碗水端平。
一次,戛尔邦一头名叫苏珊的老母象不知是老眼昏花,还是漫不经心,在小溪边喝水时踩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圆石上,滑了一跤,恰巧压在戛尔芒一头名叫唱唱的小象身上,把唱唱一条腿压伤了。按象群的传统习惯,对这类过失是要给予一定处罚的。嫫婉毫不犹豫地当众给了老母象苏珊一顿鼻子;象鼻是世界上最厉害的鞭子,抽得苏珊像陀螺似的旋转。无论是戛尔邦还是戛尔芒的小象,它都悉心照料,不分亲疏。有一次,戛尔芒一头名叫莺莺的母象分娩,它寸步不离地守候在莺莺身边两天两夜,最后用长鼻钩住乳象的脖子,把小家伙从母亲的肚子里平安地拉到阳光明媚的世界来。
也许是因为目睹公象们空前酷烈的血战受了强烈刺激,也许是因为被豺咬伤影响了内分泌的正常功能,戛尔芒那头耳郭缺掉一块的名叫阿丽丝的母象还不到断奶期就突然回奶了。四只本来滚圆硕壮的乳房一天天萎瘪,像晒瘪的野葫芦。阿丽丝的象儿,也就是豺口余生的小象马哈,还不满一岁;象是最大的陆上哺乳动物,也是哺乳期最长的动物,和生活在大海里的蓝鲸差不多,小家伙吃奶要吃到一岁半至两岁,过早断奶,势必影响小家伙的身心发育。母象的乳房是小象的生命之泉,现在,生命之泉干涸了,马哈饿得呜噜呜噜叫,一个劲地往阿丽丝怀里拱。阿丽丝卧在被太阳晒热的石头上,不停地摩擦乳房,希望用按摩的方法促使乳汁分泌,遗憾的是,一切努力都属徒劳,还是没有奶。
仅仅两天时间,小象马哈就萎蔫得像大旱天里的禾苗。
那天清晨,马哈又强行钻进阿丽丝的怀里,吮吸不到乳汁,嗷嗷直叫,又啃又咬。阿丽丝剥了一根嫩生生的芭蕉心喂马哈,马哈勉强吞嚼了半根,甩甩脑袋,又大叫大嚷起来。
毕竟,乳汁比芭蕉心要美味可口得多,营养也丰富得多。
阿丽丝满面愧疚沮丧,万般无奈。
嫫婉走了过去,用长鼻将马哈轻钩进自己的怀中,摇了摇乳房,来吧,孩子,吃一口我的奶,但愿你越长越健壮。
嫫婉甘当马哈的奶娘,这个行为的意义对于象来说非同寻常。象可以说是生育力最低的一种动物,鱼可以一次产成千上万个卵,猪羊鹿狗兔一胎也起码下三五只崽,人也有双胞胎甚至四胞胎的,但象永远一胎只生一头小象。象的这种低生育力,和乳汁分泌稀少有直接关系。再健康的母象,乳汁也仅够喂养一头小象。小象的食量惊人,穷吃猛喝,差不多顿顿都要把母象的四只乳房吸空。
富裕才会慷慨,拮据只能吝啬。
因此,象社会一般而言是没有奶娘这个角色的。要是哪头母象不幸暴卒,或者由于某种特殊原因不产奶,乳象就惨了,到处讨也讨不到奶,只好靠树叶或植物块茎维持生命,乳象必然会因营养不足或者夭折或者长得瘦弱无能。
嫫婉慷慨解怀,大慈大悲简直可以和菩萨媲美。
马哈含住嫫婉的乳头美滋滋地才吮了两口,突然,札雅奔了过来,叫着,想把马哈赶走。对于札雅来说,嫫婉的乳汁是它的专利,从来就属它所有,岂容其他小象来分享!
札雅还小,世界上的许多事情它还不懂,但自私和嫉妒却无师自通。从某种意义上说,自私和嫉妒是生命的一种本能。
嫫婉用长鼻轻柔而又坚决地拦住了札雅。宝贝,妈妈只好委屈你了,从今以后这甘甜的乳汁要匀一半给马哈。
札雅又吵又闹,在地上打滚,发脾气,耍无赖。嫫婉不妥协,不让步,坚持给马哈喂奶。
它已不是普通母象,它是新象群的象母,它有责任让每一头小象健康成长。
阿丽丝静静地站在一旁,眼里闪烁着一片晶莹的泪花。
嫫婉虽然没有锋利的象牙,没有雄健的体魄,没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胆略和蛮力,但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赢得了包括戛尔芒母象在内的全体象的信赖,有效地统御着新象群。
然而,生活不可能一帆风顺。
最严峻的问题是生存环境太恶劣了。
大黑山的古河道虽然没有领土归属问题,却土质贫瘠,植被稀疏,只有很少几片野芭蕉林和竹林。象身体庞大,食量自然也大,四十来头大大小小的象,四十来张嘴,天天都要吃,仅仅两个多月的时间,附近一带的野芭蕉和竹叶差不多被吃光了,连象平时不太爱吃的画眉草、知风草和椿树叶也大都被席卷一空。吃饭问题是个大问题,食物日渐匮乏,象心浮动,成了不稳定因素。古河道遍地都是石头,可石头不能当饭吃,再加上这儿海拔较高,白天有太阳照着还好,夜晚山风吹来,寒意透骨;象是热带动物,不耐寒,苦不堪言,真正是穷山恶水,饥寒交迫。母象们普遍消瘦了,由于食物不足,奶水就少,小象们也都瘦骨嶙峋。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其实在这一点上,象与人、鸟有共通之处,象也不能免俗,象也为食亡。
这两天,常有胆大的母象三三两两结成团伙,跑到古河道上游人类种植的玉米地去采食还没有熟透的青玉米。对于象来说,偷吃人类种植的农作物,无疑是饮鸩止渴,恼羞成怒的人类或者会挖个捕象陷阱,上面用草皮盖严实,还在草皮上按上几个鞋脚印,象就是再长一个脑袋也辨不出真伪,难免坠入陷阱被送到动物园,囚禁在铁笼里,让喜欢幸灾乐祸的人类来指指戳戳;或者被一个老奸巨滑的老头儿用半块糯米糍粑一碗荞麦麸皮笼络住象心,驮货上山,到老林子里去运送木料,服沉重的苦役。象总是玩不过人的。
要免遭人类暗算,唯一的出路就是离开这个穷山恶水的古河道,离开大黑山,迁徙到食物丰盛的地方去。嫫婉左思右想,盘算了好几天,也想不出有什么蓬莱仙境似的好去处。想来想去,只有回纳壶河谷。纳壶河谷是戛尔邦和戛尔芒象祖祖辈辈栖身居住的地方,故乡的土也肥水也美,植被茂盛,气候适宜,有一望无垠的野芭蕉林和竹林,吃了东边吃西边,西边还没吃完东边又长出来了,可以无穷无尽地吃下去。如果能迁回纳壶河谷,新象群就算是永远摆脱了饥饿与寒冷,永远摘掉了贫困的帽子,生活上了一个新台阶。可是,现在迁回纳壶河谷明智吗?象是记忆力很强的动物,流血的惨祸才过去两个多月,象们不可能这么快就淡忘的,会不会触景生情再引发一场危机呢?迁回去不是,不迁回去也不是,难难难,左右为难,上下为难,东西南北中,全方位立体式地犯难。
再难也得想法子呀,总不能坐视象们饿死不管,也不能听任象们惨遭人类陷害。为了生存,还是得冒冒风险迁回纳壶河谷去。
那天半夜,嫫婉等其他象都睡熟了,悄悄离开宿营地,直奔纳壶河谷。
一轮皓月把河谷照得如同白昼。
到处都是白森森的象骨,一片阴森可怖的景象。一只猫头鹰在树梢上唱着令象毛骨悚然的安魂曲。戛尔邦和戛尔芒两个象群的十六头成年大公象都躺在这块热土上了。惯食腐尸的鬣狗和秃鹫早就把大公象们啄食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具具狰狞的骷髅和被拆得七零八落的骨架。
嫫婉嗅着气味走到影叠跟前,象王昔日的威严和风采荡然无存,变成一具可以滚动的骷髅。它想起血战爆发时的情景,影叠暴跳着咆哮着,满脸正义与崇高,为捍卫神圣的领地甘愿抛头颅洒热血。血是洒了,头颅是抛了,可山河依旧,土地并没有因此而改变颜色,该长草的地方仍然长草,该长树的地方仍然长树。土地绝不会因为谁为它付出了生命而变得神圣起来。这真是一个带泪的可怕的黑色幽默。
它用鼻尖钩住影叠骷髅的嘴洞,吊起来,跑到纳壶河边,将骷髅抛进激浪翻滚的河里。
扑通,喧腾的河面溅起一朵小小的浪花,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嫫婉在河边静穆地肃立了一会儿,算是默哀,算是简朴的葬礼。然后,它又踅回河谷中央,再吊一只骷髅,拿去水葬。
它要秘密地将大公象们的尸骨全抛进纳壶河。为了生者能正常生活,它必须这样做;不能留下会让母象们触目惊心的大公象的尸骨,不能留下痛苦的回忆,不要重温昨天的残酷。这样的话,或许,象群迁回来后,就不会再引发新的危机。
那条该诅咒的罂粟花带早被连根拔掉,公象们鏖战厮杀的土地上、踩烂的草地上又绽出新绿,撞歪的树又挺直腰杆,一摊摊血迹被姹紫嫣红的野花覆盖得严严实实,只要再将这些散落在草丛中的遗骸清理完毕,两个象群仇杀的痕迹就算被抹干净了。
运送尸骨的工作很辛苦,路途虽然不太远,但骨架沉重,要用很大力气才能拖拽得动,来回一趟要耗费很长时间。嫫婉天天半夜溜到这里来,一直干到启明星升起再悄悄赶回大黑山的古河道。忙碌了半个月,才算把遗骸清理完毕。
当它将最后一具骷髅抛进纳壶河时,它站在河边默默祈祷,但愿戛尔邦和戛尔芒两个象群间可悲的仇杀,也像公象们的遗骸一样,被奔腾不息的江水永远带走。
重返纳壶河谷这天,嫫婉心里像有十五只吊桶在打水,七上八下。虽说它辛苦了半个月把公象们的遗骸都打扫干净,虽说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但毕竟是回到公象们热血染红过的土地上去,那场毁灭性的仇杀毕竟不是一场遥远的噩梦。大地上遗留的痕迹可以涂抹掉,那镌刻在心灵上的烙印也能涂抹掉吗?
为了防止发生不愉快的事情,嫫婉选了一个气候炎热的中午,返回的路线选择了一条没有遮阴的荒漠山道。象们走得燠热难受,又饥又渴。大太阳底下赶路的滋味真不好受,都心急火燎地盼着早点赶到目的地呢。一个急拐弯,荒漠与炎热被甩在脑后,蓦地,象群进入了鸟语花香流水淙淙的纳壶河谷。宛如从炼狱跨入仙境,母象们和小象们都张开粉红色的大嘴,兴奋地欢呼起来,急急忙忙钻进凉爽的野芭蕉林,卷食水灵灵的嫩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