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象们被吓了一跳,全都乖乖地停了下来,呆呆地望着象母,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札雅和马哈平时被嫫婉宠惯了,对它板着脸吼叫不以为然,跑过来,亲昵地依偎在它身边,还想撒娇呢。
嫫婉长鼻子左一扫,将札雅搡倒在地,右一挥,将马哈推了个嘴啃泥。
札雅和马哈委屈地呜咽着,迷惑不解地望着嫫婉,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惹得象母这般生气。
望着小象们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嫫婉又觉得很内疚,自己做得实在有点过分了。小象的天性就是爱玩耍,它们吃饱了、喝足了,就要在蓝天白云下,在万紫千红的野花丛中,嬉戏欢闹。这真是生命的情趣,这正是活泼的童心。阻止它们游戏,等于要扼杀它们的天性,它是在对天真无邪施暴啊!
可是,它实在无法等闲视之。游戏的本质是模仿,是成年生活的大型彩排,是潜移默化的性格塑造。小象们此时的“打仗”确实是游戏,谁知道那游戏里含不含假戏真做的成分呢?你斗过来,我斗过去;你追逐我,我驱赶你,这不就是流血杀戮的预演吗?五年前那场毁灭性的争斗,留下了一个惊悸终生的噩梦;有时它一闭上眼,公象们那血淋淋的残酷的厮杀场面就浮现在脑海,吓得喉咙直冒酸水。它祈祷苍天,纳壶河谷新象群再也不要有战火狼烟。它现在要是甩手不管,听任小象们你打我斗,果真让它们养成了纠集成帮你争我斗的恶劣品行,再想纠正就难了。五年前死于那场血战的大公象们,不就是从小喜欢打来打去,结果打得只剩下些孤儿寡母。血的教训,它不能不有所提防,有所警觉。它宁肯让小象们现在受些委屈,也比它们将来彼此间发生你死我活的争斗要好。无论如何,它要防患于未然。
嫫婉断然而又粗暴地推开了札雅和马哈,等于对小象们下了一道严厉的禁令:
解散,不准再玩这种不健康的有害的游戏!
札雅和马哈悻悻地躲开了,正玩得兴高采烈的小象们也都神情沮丧地回到自己的母象身边。
嫫婉很快发现,自己禁止小象们玩“打仗”的游戏,造成了一种让它十分难堪的局面。几天来,象群像跌进了闷葫芦,没有声息,没有欢闹。成年母象都是些性格沉静的家伙,除了采食时发出些声音外,平时很少有响动。小象是一个象群快乐的源泉;它们嬉戏,它们吵闹,它们从竹林蹿到蕉林,又从蕉林绕到草坪,无事生非地追逐奔跑,营造出一种热烈而又生动的景象。现在,包括札雅和马哈在内的小家伙们,全都像木偶似的停止了嬉闹,整天木呆呆地站着,傻愣愣地望着嫫婉,想动又不敢动。
死气沉沉,令象窒息。
嫫婉知道,是它断送了新象群的盎然生机。它十分苦恼,也有点后悔。它的本意决不是要把新象群弄得只有暮气而没有朝气,它只是想阻止会毒化童心的“打仗”游戏。只要不属于预演仇恨性质的游戏,它决不会横加干涉的,相反,它恨不得小象们的欢闹声从黎明持续到夜晚,以显示新象群的勃勃生机。
作为象母,它不能忍受眼下这种枯寂与沉闷,它必须设法扭转这种局面。
它当然不会让有损小象身心健康的“打仗”游戏再玩起来,它可以教小象玩别的游戏嘛。它觉得自己真是傻透了,怎么不早点开窍呢。世界上并非只有一种“打仗”游戏可玩,好玩的游戏还多着呢。看来光禁不是个办法,还要善于引导。引导小象们玩有益心智健康成长的游戏,让它们过剩的精力、好动的天性有正当的宣泄渠道。堵塞不如疏浚,这是真理。
它满怀信心地把小象们全召集到小树林里。
捉迷藏吧。这是一种智力体操,看谁更机警,更敏捷,更会利用地形地貌,更有出类拔萃的视觉与嗅觉。这既能增长智慧,又能锤炼性格。来吧,宝贝,我先玩给你们看。
嫫婉跑到一棵大榕树背后,躲了起来。
很久很久,小象堆里没有谁跑过来寻找。
嫫婉等得心焦,等得不耐烦,发一声威,吼起来。
札雅和马哈互相望了望,慢腾腾地走过来,根本不用费心寻找,径直来到大榕树背后。
好宝贝,真聪明,一下就找到我了!嫫婉用长鼻摩挲札雅和马哈的背,以示犒赏。
札雅像块木头似的无动于衷,马哈出于礼貌朝它轻吼了一声。
好了,就按我教你们的,玩吧,玩吧,尽情地玩,痛痛快快地玩,玩它个天昏地暗,玩它个忘乎所以。
札雅,你带个头吧,你要体谅母亲的苦心。
札雅懒洋洋地踱进一片灌木丛。
小象们根本不需四处寻觅费劲判断动脑筋猜测,呼啦啦走进灌木丛里,很快找到了札雅。
这叫玩吗?纯粹是浪费时间。
连嫫婉自己都觉得这玩法是有点呆板乏味。象不是猫,猫体态娇小,容易躲藏,随便往哪个旮旯角落里一钻,找老半天才找得着。猫天生适合玩捉迷藏,所以捉迷藏的游戏还有个别名叫躲猫猫。象体格庞大,尽管是小公象,也与野牛一般高,除了古榕树,其他树都无法遮住其身影。也极少有能容纳下象的角落旮旯。低矮的灌木挡不住高耸的象背,即便躲进密不透风的热带雨林,象笨拙的身体也难免会弄折树枝碰断葛藤,发出很大声响,蒲葵状的象耳很灵敏,不可能听不到的。
看来,捉迷藏的游戏不适合象来玩。
那就玩赛跑吧。这是一种比体力比耐力比意志的游戏,既有激烈的竞争,又没有对抗性的碰撞,是一种和平的竞技活动,何乐而不为呢?来吧,从同一条起跑线上出发,奔向一个共同的目标;来吧,看谁的体魄更强健!
小象们有气无力地跑着,不,这不是跑,是在走,是在逛。它们一个个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瘟头瘟脑,像害了什么病似的。
唉,它嫫婉又失策了。大热天,谁高兴无聊地跑来跑去呀?象的皮肤上汗腺极少,跑热了会很难受的。
那就再换个游戏项目吧。
唔,在树荫下互相泥浴,这是个绝妙的主意。各自用鼻子卷起泥沙,撩到对方的背脊上去。象有个奇特的习俗,就是泥浴。凉爽的泥沙能洗去皮肤褶皱间的肮脏,能消除跳蚤虱子之类的寄生虫,纳凉驱暑,有益健康。小象多洗泥浴,能刺激皮肤生长,更重要的是,互相泥浴,能加深彼此间的感情,能促进友谊、增强团结。这种寓教于乐的游戏,是天底下最健康最高尚最完美无缺的游戏了。当你将泥沙淋到对方的背脊时,其实也就将一腔深情和爱意抛洒过去了;当它用鼻子卷起树枝刷洗你的身体时,其实也就将理解和信任灌进了你的心田。兄弟情谊,天长地久。
游戏不能是单纯的游戏,要突出教化功能。
教育永远是第一位的。
来吧,新象群未来的主宰和栋梁;来吧,新象群千秋宏业的接班者。
小象们两个一组。嫫婉有意混合编组,即每组一头戛尔邦小象,一头戛尔芒小象。嫫婉的用意十分明显,大目标还是团结。
小象们尤其是小公象们玩得十分勉强,一个个垂头丧气,泥沙胡乱掷,树枝胡乱蹭。嫫婉明白,它们是慑于它的威势,才不得不玩的。没有欢闹,也没有戏耍,看上去根本不像是在玩,倒像是群被迫做苦役的童工。
别哭丧着脸啊,高兴点,高兴点。
嫫婉为了活跃气氛,返老还童似的又蹦又跳,在各个泥浴小组间穿梭往来。小象们都瞪着惊诧的眼睛望着它,仿佛看妖怪在舞蹈。
尴尬得真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不管怎么样,你们得给我玩,给我玩!
马哈机械地撮起一鼻泥沙,甩抡鼻子,不知是有意捣乱,还是漫不经心出了差错,那泥沙不是淋下去,而是砸下去;那泥沙里夹着几块小卵石,砸在与马哈配对编组的札雅的脊梁骨上,咚咚响,虽然不会砸伤,却肯定有点轻微疼痛。札雅木呆呆的眼突然流光溢彩,沮丧的脸突然神采飞扬,卷在鼻尖的小树枝本来是顺着毛势在马哈背上刷洗,那传递友爱的工具刹那间变成打斗的武器,噼里啪啦地朝马哈身上抽打。
刚才还像苦役犯似的小公象们一个个犹如久旱的禾苗喜逢甘霖,委顿的神情一扫而光,都变得精神抖擞。小树林里沉闷的空气霎时间活跃起来,互相泥浴的游戏自动结束,小公象们又分成两大营垒,追逐打闹起来。
嫫婉翘起长鼻,想怒吼一声,制止这种有害的游戏,可它没吼出声来。它不能一次又一次地扼杀小象的快乐,它不能把新象群变成坟冢似的阴沉死寂。说到底,它是爱这些小公象的,它不忍心看着它们整天哭丧着脸,一个个像在押的小囚犯。它怪自己无能,找不到既能让小公象兴趣盎然,玩得如痴如醉,又没有任何毒害的游戏。
小公象们试探性地玩了一阵,忐忑不安地觑觑嫫婉,见它没有粗暴干涉,立刻放大胆,无所顾忌地狂呼乱叫,有滋有味地打仗拼斗,玩得昏天黑地,玩得山河添色,玩得日月增辉。
久违了,这生机勃勃的场面。
久违了,这火暴的喧闹声。
嫫婉扭着脸,踱进茂密的雨林。它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有时候,自欺欺象还是必要的,起码能保持一种心理平衡。它好生纳闷,为啥小公象玩别的都提不起兴趣,一玩“打仗”就开心得要发疯?或许,这是雄性的一种不可逆转的天性吧。
它用鼻子挖出一支甜笋,慢慢嚼着,却丝毫也品不出甜味来。但愿这种追逐打斗的游戏,仅仅是种游戏而已,但愿这种你招惹我我碰撞你的行为,仅仅是一种取乐和消遣。不是野性的预演,也不是野蛮的前奏。
天近傍晚,小象们玩累了,“打仗”告停,意犹未尽地躺在树荫下。
嫫婉发出一声悠长的吼叫,把小公象们重新召集起来。“打仗”打累了,是吗?那就静静地互相泥浴吧。小公象们没有兴致玩这个,嫫婉用象母的威势,强迫它们按它的意愿混合编组。不玩不行,这是任务。它已经违心地退了一大步,默认它们玩“打仗”,它们也该顺从它一次了。
这不是游戏的余韵,也不是面子之争。嫫婉这样做,是出于一种很深的考虑。它相信追逐打斗是有害的,是有毒的;它无力制止,只有用过后再玩互相泥浴的游戏来冲淡因紧张角逐所引起的兴奋。
这是一种消毒措施,或者说是一种消防行为。
玩,必须玩!为了新象群长治久安,永远保持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为了历史的悲剧不再重演,你们一定得玩互相泥浴的游戏!
春夏秋冬,斗转星移,转眼又是五年过去了。
小象们长大了,由少年期跨入青春期。象在野生动物中,是发育最慢的,十岁以后才开始焕发青春。
在所有的小公象里,札雅和马哈变化最大,脖颈上长出一片密匝匝的刚毛,四肢粗壮,长鼻布满了一道道厚韧的皱襞,身高已和成年母象差不多;鼻子下面已吐出象牙来,长达尺余,虽然还不及成年公象那般尖利细长,如刀似剑,却也细腻光滑,在阳光下闪烁着凝重的光。走路时,它们将长鼻盘挂在牙上,显得威风而又潇洒;瞧见埋在土里的红薯或竹笋,它们用牙进行挖掘,方便而又省事。母象们都借了这些象牙的光,鼻孔淤塞了黏土或其他什么东西,没法抠出来,便让札雅和马哈来帮忙,用牙尖清理。
比较而言,札雅的象牙更漂亮些,犀利的牙尖微微上翘,形成一道弧形;牙管中部有数条细致的横棱,靠近上颌的牙基部有清晰可辨的轮纹。这是一对品质上乘的宝牙,牙绕横棱,所向披靡;牙生轮纹,吓死虎豹。完全可以预料,再过五六年,札雅将成为出类拔萃的大公象,就凭这副宝牙,也将是八面威风的象王。
当然,马哈也不赖,体格壮硕,臀部凸突如鼓,象牙虽然不及札雅的美观,但那身蛮力,足以在丛林称雄。
嫫婉心里暗暗怀着一个愿望,札雅和马哈成为亲密无间的朋友,不不,要成为形影不离的伙伴,不不,要成为血肉相依的兄弟。它嫫婉是不长象牙的母象,它统领新象群,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是过渡时期的权宜之计,只要小公象们成熟起来,它会很明智地自动逊位的。看来,新象群的接班人非札雅和马哈莫属。它希望它们成为并列的象王。
前面约两百米远的那块明镜似的臭水塘边,酝酿着一场象与熊的纠纷。一头五大三粗颈窝长着一片白毛的黑狗熊气势汹汹地扑向正在饮水的札雅和马哈。
一般来讲,狗熊和象是互不侵扰的。象是素食动物,当然对狗熊没有兴趣。狗熊虽然是杂食性动物,但只吃松雉、青蛙或鱼之类的小动物,食谱中没有象。可这并不能证明熊和象之间就不会发生什么摩擦,同在一块老林子里过日子,免不了会有磕磕碰碰的事。
这场纠纷是由饮水引起的。这头狗熊蹲在一块青石板上喝盐碱水,札雅和马哈跑到狗熊身边也去喝水,大约是两条象鼻把本来清澈见底的水搅浑浊了,狗熊大发脾气,朝札雅和马哈奔过来兴师问罪。
札雅和马哈不甘示弱,转身迎敌。
狗熊咆哮着,立起身,像人那样直立行走,摩拳擦掌准备打架。
嫫婉看见了,从两百米外四蹄生风地赶过来。
狗熊也不好惹啊。它虽然不像虎豹有专司屠宰的血盆大口,也不像豺狼有任意撕扯的尖利指爪,但狗熊力大无穷,疯狂起来能撞断碗口粗的小树。熊脾气比牛脾气更厉害,不拼个你死我活不肯罢休,是森林里的亡命之徒。秋天里的狗熊喜欢爬到松树上去跌膘,结果熊毛上涂了厚厚一层树脂,痒得难受,又到沙地上打滚,又沾了一层沙,就这样,一层树脂一层沙,浑身像穿了件厚厚的铠甲,连枪弹都很难射得穿。两只前掌,厚实有力,即使是豹子,假如没防备,被掴了个正着,也会成为歪嘴豹的。
嫫婉想赶过去帮札雅和马哈一把的。对付狗熊,拼蛮力是下策。狗熊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对付狗熊要智取。嫫婉年轻时和狗熊有过一次遭遇,那天,它独自钻进野蜂谷找窝蜂蜜吃,刚巧碰上一头正搂着椭圆形蜂窝贪婪舔食的狗熊,笨狗熊以为它是要抢自己手里的蜂窝呢,不问青红皂白就挥舞双爪朝它扑来。嫫婉绕着树兜圈子,引诱狗熊狂奔乱追。它晓得狗熊的嫉妒心极强,在狗熊已相当疲乏时,它用鼻子卷起一根树枝,高高举过头顶,在狗熊面前示威似的摇呀摇。
狗熊果然被激怒了,去抱大石头,也吃力地举起来,跌跌撞撞地走,以证明自己非凡的神力。结果,如此这般折腾了一番后,狗熊累得精疲力竭口吐白沫瘫倒在地,它在狗熊无可奈何的嗥叫声中用鼻子卷起那只蜂窝扬长而去。
札雅和马哈没有对付狗熊的经验,嫫婉担心它们会吃亏。
嫫婉跑到半途,突然,收住了脚步,脑子里跳出一个灵感来。
瞧这阵势,札雅和马哈同时受到狗熊的攻击,面对共同的敌人,两个小家伙依靠在一起,互相壮胆、同仇敌忾,这无疑是一个很值得鼓励和肯定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