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尹团长从文件夹抽出七八本杂志,摊在办公桌上。果然,这些杂志封面上,都刊登着假阿宝的头像。有几本是科普刊物,还有几本是发行量超过一百万份的生活类名牌杂志,覆盖面很广,在社会上影响很大。
高导演使劲搔着脑壳,无言以对。
“走吧,我们一起到现场做个实验,让真阿宝和假阿宝碰个头,假如真阿宝性格确实变得温顺了,不再攻击和伤害假阿宝,那当然可以让它搬回黑熊舞蹈队居住的兽棚。”
很巧,尹团长和高导演来到动物演员宿舍区时,田甜小姐刚好牵着假阿宝(圆球)从排演厅回来。彼此还相距二三十米,假阿宝(圆球)就耸动鼻翼做嗅闻状,脚步变得迟疑,脸色也骤然变幻,眼珠子鼓了出来,东张西望很警觉的样子,好像闻到了充满危险的气味信息。真阿宝本来靠坐在缅桂树下,瞥见假阿宝(圆球)的身影,突然跳了起来,颈毛陡地竖立起来,就好像见到了不共戴天的仇敌,喉咙深处发出粗俗的吼叫。
偏偏在这个时候,田甜小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朝假阿宝(圆球)响亮地叫了声:“阿宝!”并张开双臂摆出迎候的姿势。假阿宝(圆球)顺从地投入田甜小姐的怀抱,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吻她的衣袖。
谁都晓得,阿宝是个含金量很高的艺名,象征着成功与辉煌。
这等于火上浇油,强烈的恶性刺激。
真阿宝龇牙咧嘴大吼一声,挥舞两只熊掌朝假阿宝(圆球)扑过去,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真恨不得把对方一口吞进肚去。
高导演、管理员老费和另两名保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住真阿宝。
差点酿成一场血腥的灾祸。
“把它弄到禁闭室去!”尹团长指着真阿宝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我们要绝对保证动物明星的安全。”
高导演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真阿宝被强行押羁进那只狭窄的铁笼子,就像变成了一只疯熊,声嘶力竭地咆哮,两只前爪抓住铁栏杆,拼命扯摇,吱扭吱扭,铁笼子发出刺耳的呻吟。幸好铁笼子是用十毫米粗的螺纹钢焊制而成,坚固无比,扯摇了半天也未能摇松。它又退后到墙根,然后闷着脑袋冲向前,用身体狠狠撞击铁栏杆,哐啷哐啷,铁笼子发出剧烈颤抖。幸好螺纹钢焊得非常结实,撞了几十次也没有散架。它又扑到铁栏杆上,张开大嘴,喀嚓喀嚓,用尖利的熊牙啃咬螺纹钢。牙齿岂能与钢铁匹敌,熊牙崩落了好几枚,弄得满嘴都是血沫,也无济于事。
它气喘吁吁地蹲坐在黑暗的角落里,用仇视的眼光望着每一位路过禁闭室前的人。
管理员老费给它喂玉米,它没有吃。第二天,又改喂它平时最爱吃的黄蕉苹果,圆圆的苹果从两根铁杆之间的空隙塞进去,咕噜咕噜滚到它嘴边,它突然抡起右前掌,啪地像打网球似的击中那只苹果,又把那只苹果甩出禁闭室。
它绝食了,用命运掌握在人类手中的动物唯一可行的方式进行抗议。
五天后,它就衰弱得连走路都摇摇晃晃了。
马戏团舍不得一只训练有素并具备艺术细胞的黑熊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离开这个世界。它还年轻,它还能登台表演,它还处在艺术的黄金年龄段,它还有剩余价值可资索取利用,当然要想办法挽救它的生命。
马戏团请了个兽医,先用麻醉枪将它击倒,然后用牛皮绳将它捆绑在木架子上,给它注射维生素和葡萄糖。搞不清是麻醉药量不足还是麻醉的部位不当,突然间它就醒了过来,瞪起小眼珠子环视一圈,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狂吼一声,狠命挣动,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嘣地挣断了绑在身上的牛皮绳。兽医吓得立刻扔掉注射器,逃出铁笼子。它扑在铁栏杆上,尖尖的嘴吻刺探出铁栏杆,露出满嘴残缺不全的牙齿,冲着那位兽医做噬咬状。
很明显,它仇恨人类,要是那位兽医没能及时逃出铁笼子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一只曾经温柔可爱的舞蹈熊,已堕落成要抓人咬人的疯熊,谁也不敢再进到禁闭室里给它注射维生素和葡萄糖了。
它仍坚持绝食,或者说不肯吃两足行走的人喂给它的食物。
站在真阿宝的立场想想,也确实无法谅解人类的行为。它的天赋比假阿宝(圆球)高,它的演技比假阿宝(圆球)棒,可它却被粗暴地剥夺了动物明星的桂冠和舞台主角的荣耀,更让它想不通的是,它的名字阿宝——人们从小就这么称呼它的,也被抢夺去让那个假阿宝(圆球)使用了。它扪心自问,并没有耍奸偷懒。或许,它对待陌生人的态度有点欠佳,它想,这也许是被剥夺艺名被打入冷宫的原因。它并不是一只不讲道理的黑熊,它愿意改正缺点。下乡巡回演出,它特别卖力,认认真真演出,规规矩矩做熊,当高导演要求它陪伴陌生人跳舞时,它一改过去的坏脾气,顺从而又殷勤地做了自己该做的一切。假阿宝(圆球)不过是陪伴一位珠光宝气的女人跳舞,而它却陪伴六七十位花枝招展的女子跳舞。它觉得自己在任何一个方面都已远远超过了假阿宝(圆球)。它做梦也没想到,一回到马戏团,它所珍爱的阿宝这个艺名仍然归假阿宝(圆球)所有。它不服,它抗议,结果却被重新关进该死的铁笼子。
它无法接受这屈辱的现实,不公平,毋宁死。
它哪里知道,由于身份地位不同,它在穷乡僻壤即使陪一千个一万个普通女子跳舞,其价值也远远不及假阿宝(圆球)陪一个元首夫人跳舞。人类社会太复杂,人类社会的价值体系太复杂,它区区一只黑熊,是永远不可能弄明白其中奥妙的。
又过了三天,真阿宝还是不肯进食,已饿得奄奄一息,处于极度衰竭状态。它虚弱得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呼吸急促而微弱,四肢一阵阵痉挛,眼睛半睁半闭,生命的烛光行将被吹熄。
管理员老费把这一情况报告给高导演。黄昏时分,高导演来到禁闭室前。
“它肯定不行了,要不,给它打一针,让它安乐死,也让它少受点痛苦。”管理员老费提议道。
在马戏团,对身患重病或传染性绝症的动物演员,允许施行安乐死。在人类社会颇有争议的安乐死,在马戏团动物演员身上却是司空见惯的做法。
高导演默默摇了摇头,思忖了一会儿,他吩咐管理员取来排练时用的便携式收录机和一盘舞曲磁带,播放《多瑙河圆舞曲》。
说也奇怪,随着优美的音乐响起,真阿宝仿佛从睡梦中苏醒,竟然睁开两只布满血丝的熊眼珠子,慢慢站了起来。也许是音乐给它虚脱的生命注入了活力,它已经僵硬的四肢动弹起来,配合音乐的节奏,缓缓舞动。它步履踉跄,前肢也有点木然,动作生硬别扭,就像很差劲的卡通人物。可它专注而认真,踢腿、扭腰、摆头、旋转、翻滚,一丝不苟地表演,舞蹈家的灵魂在接受最后的艺术洗礼。
高导演站在铁笼子外,使劲鼓掌。虽然一只是黑熊,另一个是人,但艺术家的心灵是相通的。他晓得它此刻需要什么,他理解它的心情。
跳了约两三分钟,它突然停止了舞蹈,感激的眼光望着高导演,身体就像融化的雪熊一样,慢慢萎软下来,訇的一声终于摔倒在地,四肢抽搐了几下,心脏停止了跳动。
真阿宝死了,死在舞蹈和掌声中,对它来说,这是最好的归宿了。
田甜小姐大大松了口气,她不必再整天为假阿宝(圆球)的安全担心了。谢天谢地,没有谁再来与它争抢阿宝这个艺名了。真阿宝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假阿宝(圆球)的舞艺和演技自然就上升到第一把交椅。令她感到愤怒的是,真阿宝死了好几个月了,马戏团从尹团长、高导演到普通演职员,说到假阿宝(圆球)时,仍一口一个假阿宝,听着实在刺耳。
“什么假不假的,多难听呀,好像它是假冒伪劣产品似的。请问,它是假阿宝的话,谁是真阿宝?真阿宝在哪里?世界上只有一个阿宝,那就是它!”在一次业务会上,当尹团长开口说假阿宝如何如何时,田甜小姐再也忍不住了,当场提出严正抗议。
尹团长歉意地笑笑说:“嘿,说习惯了。是的,现在就一个阿宝,没什么真不真假不假的。我接受你的批评,从今以后谁也不许叫假阿宝,哦,一律叫阿宝。”
虽然如此,可人们似乎记性不太好,包括尹团长和高导演在内总记不住田甜小姐的告诫,尤其背着田甜小姐时,还是假阿宝假阿宝地乱叫。
田甜小姐还有一个烦恼,假阿宝(圆球)每次进出兽棚,经过那间当做动物禁闭室用的小铁笼子,便会缩头缩脑露出卑怯的神态,眼睛不敢朝铁笼子看,头扭向另一边,贴着墙角做贼似的溜窜而过。
“别怕,这家伙已经死了,唔,那个与你争抢阿宝名字的家伙已经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了,再也不会伤害你了。来,挺起胸,昂起头,堂堂正正从中间走。”田甜小姐一次又一次对它解释,还当着它的面亲自钻进空荡荡的铁笼子,乒乒乓乓敲击铁栏杆,以示这儿确实没有对它可构成威胁的东西。
假阿宝(圆球)虽然不是天才熊,却也不是愚蠢熊,它的智商在黑熊中还是可以的,应该能理解她的意思。让她哭笑不得的是,它却怎么也跨越不过那道无形的精神障碍,再怎么苦口婆心地教它,它仍每次经过那间小铁笼子时,身体仍会害怕得瑟瑟发抖。
兽棚没有第二个出口,那间坐落在大门边的禁闭室是进出兽棚的必由之路。
田甜小姐认为,这间小铁笼子虽然只有四米长,黑熊走得再慢也只需两三秒钟就能通过,但对假阿宝(圆球)来说,却是一段饱受煎熬与折磨的漫长路程,每经过一次,心灵的疮疤就会被揭开一次。她给马戏团领导打了一份报告,措辞很严厉,坚决要求拆除这间禁闭室。她警告说,如果不拆除这间禁闭室,假阿宝(圆球)的怯懦性格将愈演愈烈,自卑情结将越积越厚,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精神崩溃,当然也就不可能再继续登台演出了。
这间动物禁闭室本来用处就不大,权衡利弊,尹团长在报告上签字同意拆除。
让田甜小姐想不通的是,禁闭室拆除了,那间会引起恐怖联想的铁笼子不见了,可假阿宝(圆球)路过这儿时,仍然惊恐不安,仍然瑟瑟发抖,仍然心虚气短,仍然像做贼似的贴着墙角溜窜。
真阿宝阴魂不散,田甜小姐这般解释。她也只能这么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