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黑熊舞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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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美女与雄狮(4)

“抓住一匹马不晓得咬杀,却来向你讨肉块吃,真是莫名其妙。”翁导演嘟囔道。

“我早就说过了,它从没猎杀过活物,它还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呢。”孙曼莉说,“我看刚才这些镜头已经够用了,它把马扑倒,又用嘴衔住马脖子,然后再把镜头切换到惊慌失措的黑人农夫,已经能说明这是一只可怕的食人狮。”

“不行,这些镜头还不够刺激。”翁导演断然否决孙曼莉的提议,对负责剧务的张先生说,“快到山寨去把枣红马找回来,再试一遍。”

下午三点,那匹心惊胆寒的枣红马被强行牵回河滩灌木丛,为了防止它再次逃逸,在草丛里钉了一副铁环,将后腿两只马蹄牢牢拴住。

结果还是像上午那样,狮嘴衔住了马脖子后,又给吐了出来。

傍晚又试了一次,还是老样子,就像是已经剃度的和尚,坚守不杀生戒条。

稍有不同的是,辛尉从枣红马身上跳下来后,跑到孙曼莉面前,不再眯起眼睛狮脸轻轻摩蹭她的腿,而是瞪着铜铃大眼,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不时张开嘴冲着她吼叫,叫声嘶哑粗鲁,鼻吻拧成疙瘩,透出内心的强烈不满,似乎在责问:我表演好几遍了,我够卖力的了,为什么还不给我肉块吃?难道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吗?

“辛尉已经生气了,该喂它东西吃了,不然它会发脾气的。”孙曼莉说。

“这怎么行!”翁导演坚决摇头,“现在喂它东西吃,等于告诉它,它衔住马脖子后又吐出来,做得没错,那就前功尽弃,休想再让它按我们的意图去咬断马脖子了。”

“辛尉已经整整两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再饿下去,我担心它会饿出问题来的。”孙曼莉忧心忡忡地说。

“野生狮子不可能天天都捕捉到猎物,饿肚子应该是经常发生的事。狮子耐饿的本领比我们人类强得多,有一本书上介绍说,狮子三天吃不到东西,照样能打猎。你放心好了,饿不坏它的。”翁导演说,“我就不相信一只身强力壮的狮子会守着一匹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咬杀的马而把自己给活活饿死。”

那天夜里,辛尉在铁笼子里吵闹了整整一夜,一会儿用身体撞击铁门,乒乒乓乓就像开了一间铁匠铺;一会儿用牙啃咬铁杆,喀嚓喀嚓就像企图越狱的囚犯在锯铁窗;一会儿气急败坏地吼叫,令人毛骨耸然。不仅仅是饥饿难忍,还有精神上的失落与痛苦。自打它进到阳光大马戏团,还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大的委屈。它早已养成按时进餐的习惯,清晨傍晚,一日两餐,从来没遭受过饥饿之苦。有时候,它淘气贪玩,不肯好好排练节目,孙曼莉也会停止给它喂食,但顶多少喂它一顿,绝不会连续两天不给它吃东西的。只要它改正缺点认真去排练节目,就会获得补偿,吃到一顿丰盛的晚餐。它没有挨饿的经验,也没有挨饿的心理准备。它的动物脑筋无法像人脑筋那样能灵活拐弯,动物脑筋往往是死脑筋,它觉得自己都是按要求在做动作,并没有淘气耍赖或消极怠工,尤其是傍晚那次表演,它为了能早点吃到东西,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做它该做的动作,蹿跳得比任何时候都高,扑倒马的动作比任何时候都刚劲有力,衔住马脖子的动作比任何时候都轻柔温婉,为什么还不喂它肉块吃呢?

饥饿的滋味真不好受,肚子一阵阵抽搐,心头像有千百只黄蜂在叮蜇,眼睛像火炉一样热辣辣地难受,脑子一片混沌,还会闪出许多荒诞的念头来,一会儿想象自己突然间长出鸟的翅膀,飞上天空将月亮一口吞吃了,一会儿想象天上落雨似的落下无数肉丝,它仰脸张嘴那肉丝就直接灌进它空瘪瘪的胃囊。饥饿使它无法入睡,也无法安静下来,本来挺温柔的性情变得怪戾暴躁。它撞击铁笼,啃咬铁杆,恶声恶气吼叫,抗议这莫名其妙的惩罚。

兽心、兽性和兽行,很多时候都是饥饿给逼出来的。

翌日晨,橘红色的霞光铺满大地,河滩架起拍摄用的升降机,那匹倒霉的枣红马又被牵到灌木丛。一切准备停当后,专门运送猛兽铁笼子的汽车缓缓驶进拍摄现场。铁门开启,雄狮辛尉一个箭步蹿下车来。两天没进食,又在铁笼子里折腾了一夜,它明显消瘦了,肩胛支棱,鬃毛蓬乱,脸庞似乎也皱缩了,颧骨与眉额出现两条粗犷的线条,两只眼睛布满血丝,红得就像两粒正在燃烧的火炭,肚皮贴到脊梁骨,身体也好像小了许多。往常,每当清晨打开铁笼子,它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踩着欢快的步子奔到孙曼莉面前,嘴角发出呜呜柔和的叫声,用狮脸摩挲孙曼莉的裤腿,就像孝顺儿子给娘请安。可这一次,它却没有走近孙曼莉,更没有做出任何亲昵的举动,而是压低身姿平举尾巴在灌木间蹑手蹑脚走动,不时乜斜起眼睛瞟四周的人群,嘴里发出很不友善的低吼。大型猫科动物这套动作,表明其内心充满疑虑、害怕和愤怒。

显然,它在情感上和人类已经拉开了距离。

在翁导演的催促下,孙曼莉发出要辛尉扑到枣红马身上去的指令。

辛尉做出一个饿狮扑食的姿势,把枣红马扑倒在地,然后按照表演程序,用嘴衔住马脖子。枣红马恐惧得两只眼睛像要从眼眶里跳出来,咴咴嘶鸣,拼命挣扎。

也许是饿得头晕眼花致使衔咬动作变得不那么灵巧,也许是枣红马挣扎得太厉害无意中发生了碰撞,也许是饥饿唤醒了隐匿在心底的猛兽茹毛饮血的本能,辛尉衔住马脖子后没有在规定的时间将马脖子给吐出来,不仅延长了衔咬时间,上下颚四枚尖利的狮牙像钉子一样钉进枣红马的皮肤。枣红马感觉到了死亡的威胁,脖子大幅度摆动,想从这可怕的衔咬中挣脱出来。

“吱——”传来狮牙割破马皮的轻微声响,所有在场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殷红的马血从伤口涌了出来,染红了四枚白色的狮牙。突然间,辛尉仿佛噩梦惊醒一般,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一松嘴将马脖子给吐了出来,抬起惊慌不安的眼睛,死死盯着孙曼莉看。

有一个不容忽视的细节,辛尉虽然把马脖子给吐了出来,强有力的四肢却还抓住马背马腹,沉重的身躯仍压在马的身上,并没像前几次那样旋即从马身上跳下来。

对辛尉来说,从小到大所受的全部教育,就是要它克制噬咬的冲动,就是要它忘掉杀戮的本能。有几次它在与其他动物演员配戏时,碰巧情绪不佳,或者对方某些举动引起它心里不高兴,它也会张开嘴亮出可怕的利牙吓唬对方一下。每每这个时候,总会受到严厉的训斥,有时还会遭到停食一顿的惩罚。人们千方百计用强制和诱导的手段来改造它狮子的品性,把它塑造成一只内心善良不会咬人的雄狮。久而久之,它头脑中已形成固定思维,无论对方是人还是动物,都不能真的张嘴去咬,咬了就是犯罪,咬了就是触犯禁忌。

一方面,辛尉牙齿已经戳通了马皮,虽然马伤得不重,但毕竟流了血,咸津津的马血浸染它的唇齿与舌尖,使它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兴奋,体验到惊心动魄的美妙快感。它本来就是各方面生理构造都很健全的狮子,从娘胎里就带着猎杀与噬咬的遗传因子,压抑的本能随着马血流进它的口腔而开始释放出来,它朦朦胧胧地感觉到,向孙曼莉乞讨肉块并不是它唯一的谋生之道,似乎还有一种更有趣更刺激更痛快更来劲的获取食物的方式。一种如洪水如雪崩如脱缰野马如奔涌泥石流般的原始欲望在它心底翻腾,饥饿使这种原始欲望发酵膨胀,极想用利牙咬断马的喉管,吮吸温热的血浆,极想将利爪从自己的爪鞘里伸展出来,匕首似的撕开马的胸膛,撕食新鲜的马肉。但另一方面,九年多养成的生活习惯,九年多所受的训导和教育,无形的戒律与禁忌,又形成强大的心理障碍,阻止它肆无忌惮地去杀戮,尤其是从小饲养它长大的孙曼莉就在离它不远的地方望着它。在它的印象里,孙曼莉是非常严厉禁止它张嘴咬人或咬其他动物的,它不能不有所顾虑有所忌讳。

枣红马刚才脖子被狮牙紧紧衔住,憋得快喘不过气来了,现在狮嘴突然张开,呼吸顺畅了,脖子上的伤口火烧火燎般疼,预感到死神已掐紧它的脖子,求生的本能使它迸发出可怕的爆发力,更猛烈挣扎,更响亮嘶鸣,几乎就要从狮爪下挣脱出来了。辛尉终于将尖利的指爪从爪鞘里伸展出来,用力攫抓住马背和马腹,这样就可以避免被剧烈蹦弹的枣红马从马背上颠下来。指爪像弯钩,并不需要用太大的力,就抠进马皮去了,就像飘摇的船抛下了锚,身体立刻变得稳当。指爪抠进猎物的皮肉感觉真是好极了,进一步唤醒它猛兽的意识,它朝孙曼莉发出吼叫,像是在征询意见:我太想咬这匹马了,行不行呀?

咬!咬咬!狠狠地咬!你不是玩具狮子,你是真的狮子,你应该会猎杀马匹的!翁导演、男演员秦某和摄影师老刘激动地嚷嚷着,热烈鼓动,就像拳击场上的拉拉队。

孙曼莉出于一种矛盾心理,缄默无语。

很多时候,沉默就等于默认。

辛尉盯着孙曼莉看了约半分钟,突然又张开血盆大口咬住了马脖子。动作快捷有力,不是表演性质的衔咬,而是猛兽攻击猎物时真正的噬咬,强有力的颌骨紧紧闭拢。枣红马的嘶鸣声戛然而止,马头上翘,马眼翻白,马嘴痛苦地扭曲,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黄牙,两只马耳朵蝴蝶翅膀似的抖颤。那是窒息前的最后挣动,生命即将被粗暴剥夺的征兆。

辛尉已拉开了杀戮的序幕,可奇怪的是,杀戮动作进行到节骨眼上,它突然又停顿下来,嘴还紧紧咬住马的脖子,眼睛望着孙曼莉,嘴角发出呜呜吹气声,最后再询问一遍:我要拧断马脖子了,你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吗?此时此刻,假如孙曼莉大喝一声,辛尉也许会停止杀戮,垂头丧气从马身上跳下来,但孙曼莉没这样做。

静穆了约数秒钟,辛尉狠命甩动脑袋,强壮的身躯也一同发力,终于展开了致命的噬咬。枣红马蹦跶了几下,竖直的马脖子软绵绵地耷落下来,停止了挣动。辛尉腾出两只前爪搂住马头猛烈撕扯,马脖颈被撕裂开,汩汩涌出血蘑菇。它太饿了,猎杀耗费了许多体力,早已是饥肠辘辘,大概嗓子也渴得冒烟了,狮嘴贴着猎物的创口,咕嘟咕嘟吮吸黏稠的血浆。食肉兽吮吸猎物的血浆,就像人喝稀饭一样,又解渴又解饿。两部摄像机一刻不停地旋转着,从各个角度进行拍摄。

痛饮马血后,辛尉抬起头来,满脸都是血污,鼻吻、眼圈、下巴和脸庞四周的鬃毛都被马血染红了,大黄脸变成了大红脸,张开嘴发出一声气势磅礴的吼叫。牙尖滴着血,舌尖也泛着血沫,面目狰狞,可怕极了。它又用爪子撕开马腹,吞食马心马肝。吃几口,它就要抬头吼两声,血淋淋的吼叫声在山谷回荡。那双狮眼流光溢彩,鬃毛也像钢丝一样恣张开来,显得非常兴奋。压抑在心底多年的杀戮冲动完全释放出来了,随着这场猎杀雄狮意识被彻底唤醒了,活杀活吃活物味道好极了,血浆和马肉不仅仅塞饱肚皮消除了饥饿感,心理上也获得了极大满足。

——,我是狮子,我是力量无穷的雄狮,我能一口拧断马的脖子!

一个优秀的动物演员,骤然间变成茹毛饮血的恶魔。

“停!”翁导演下令停止拍摄。他拍拍孙曼莉的肩膀,高兴地说:“太精彩了,这组镜头非常珍贵,为整部电视剧增色不少,真该好好谢谢你啊。”

辛尉一口气吃掉四分之一匹马,肚子撑得圆鼓鼓,斜趴在死马旁,打着饱嗝,伸出舌头舔理鼻吻和唇须上的血丝。

男演员秦某手绢掉了,一阵山风吹来,手绢像花蝴蝶飞舞,飘到死马旁,他走过去捡。刚走到离死马约两米远的地方,突然,辛尉倏地翻了半个身,两只前爪着地,脑袋昂挺起来,吹胡子瞪眼,眼眶里射出两道凶光,嘴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很明显是在警告秦某:别走近我的猎物,不然的话我就要不客气了!

野生狮子捕捉到猎物后,即使自己吃不掉,也不肯让其他动物来染指。保卫食物是动物的本能,尤其是曾经被饥饿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动物,更自私也更吝啬,绝不会允许谁来靠近自己辛辛苦苦猎获的食物。

秦某吓得屁滚尿流,手绢也不要了,转身逃回摄像车来。

“辛尉,不许撒野!”孙曼莉呵斥道。辛尉仍气呼呼地瞄着秦某的背影,不太情愿地弯曲前腿将身体躺卧下来,狮脸上却还是不友善的表情,四肢的肌肉也还绷得紧紧的,看得出来,随时都准备跳起来攻击胆敢觊觎它食物的人。

“辛尉,你吃饱了,该回铁笼子去了。”孙曼莉皱着眉头朝辛尉走去,猛兽只有被关进铁笼子,才能让人彻底放心。

她走到离死马还有两米远时,“呜——”辛尉嘴里又发出威胁的低吼,虽然没像刚才对付秦某那样支起两条前腿昂起脑袋做出准备采取行动的姿势,但面部表情却显示出抗拒和不服从,一双狮眼闪闪烁烁,偷偷瞟她一眼,当狮眼和人眼四目相对时,狮眼又急忙移开了,低头去看自己的爪子。显然,辛尉也反感孙曼莉靠近自己的食物,可又因为对孙曼莉抱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不好意思发作,也不好意思把愤怒全写在脸上,所以行为很矛盾。

孙曼莉和辛尉相处这么多年,辛尉从来对她柔顺驯服,无论它在进食还是睡觉,她都可以随意走近它身边。她还是第一次受到它如此粗暴的威胁,气不打一处来,柳眉高挑,板起粉脸,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狠狠踹了死马屁股一脚,手指着狮子的脑门厉声骂道:“辛尉,混账东西!你想干什么?滚,快滚回你的铁笼子去!”

毕竟是从小把它养大的主人,毕竟早就养成了绝对服从的习惯,辛尉怯怯地看了孙曼莉一眼,闭紧嘴巴不再吭声,四肢绷紧的肌肉渐渐松弛,恣张的鬃毛也慢慢闭谢下来,无聊地甩了几下尾巴,很不情愿地站了起来,钻进铁笼子去了。

孙曼莉叹了口气,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完成客串演出,孙曼莉带着雄狮辛尉回到阳光大马戏团。

表面看,一切似乎都很正常,辛尉仍然乐意听从她的指令,完成一系列高难度的表演动作。辛尉虽然残忍地猎杀过一匹马,但身体上没留下任何痕迹,也没有谁向马戏团领导告密说孙曼莉曾违反规定逼它咬杀活物。秘密藏在孙曼莉和辛尉心中,辛尉是不会说人话的狮子,只要孙曼莉自己不说出来,起码在《情满非洲》电视剧公演之前,事情是不会败露的。用神不知鬼不觉来形容,是再恰当不过了。

可孙曼莉心里很清楚,辛尉身上确实发生了一些令她担忧的变化,这些变化很细小很微妙,旁人是难以察觉的。

首先是眼神,以往辛尉的眼睛清纯无邪,不管是看人还是看动物,总是瞪大眼睛,眼光亲切友善,闪烁着孩童般的活泼光芒。可如今,它的眼神变得让她陌生了,看人看动物时,眼睛会眯成一条缝,就像在不怀好意地窥视,目光冷凝坚硬,让人望而生畏。俗话说,眼睛是心灵的门窗,眼神的变化当然说明它变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