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曼莉回到舞台上,刚让辛尉躺卧下,迪斯科音乐就响了起来,四匹斑马头插野雉翎辔缀流苏身披络缨登上舞台,踩着音乐节拍,忽儿钩起前蹄直立行走,忽儿侧着身体横步行走,忽儿四条马腿快节奏原地踏步,走出优美的舞步。椭圆形舞台上形成一条流动的五彩光影。按节目编排,这个时候,孙曼莉伸出手臂在辛尉唇吻前晃一晃,雄狮便张开血盆大口,她就可以表演将手臂伸进狮嘴去的动作了。
她的手臂在辛尉唇吻前晃了晃,狮嘴没有张开;她的手臂再伸长些,触碰到狮鼻上银白色胡须了,又使劲晃了晃,辛尉仍没有反应。她乜斜眼睛瞄了辛尉一眼,心不由得缩紧了。这家伙两只眼睛贼亮贼亮,视线跟着斑马的舞步在移动,脸上一派痴迷的表情,舌尖伸出嘴唇,亮晶晶的口涎顺着舌尖滴滴答答往下流淌。
她当然清楚,辛尉绝不会是被斑马优美的舞姿迷住了,狮子永远不可能陶醉于艺术的。她不用细想就知道辛尉之所以如此痴迷地盯着斑马的真正缘由。辛尉曾经在摄像机镜头前残暴地猎杀了枣红马,忆记犹新,念念不忘。看见眼前的斑马,那斑马虽然是马类中的小弟弟,个头比普通马要小一圈,身上还有一道道奇形怪状的斑纹,但外形特征与枣红马并无不同,这触动了它的神经,条件反射般引发了杀戮的冲动。
狮子是非洲草原的霸主,斑马的原生地也在非洲草原,斑马历来就是狮子最喜爱的美食,就像喜欢吃家乡菜一样,辛尉对斑马更兴趣盎然。
她不寒而栗,要真是这样的话,万一辛尉控制不住自己,撒起野来,像对付枣红马那样咬杀斑马,演出一场血淋淋的惨剧,后果不堪设想。
她的感觉很准确,辛尉原本趴躺的前肢不由自主地站立起来,鬣毛也陡地竖直,嘴角呼呼吹出粗气,按捺不住兴奋和激动,眼光从斑马身上跳到她身上,又从她身上跳回到斑马身上,来来回回跳动,吹气声也越来越浊重。那怪异的神态,令她想起它猎杀枣红马的情景,当狮爪攫抓住马的身体,狮嘴衔咬住马的脖子,也是嘴角呼呼吐着粗气,征询的目光频频投向她,毫无疑问,它渴望能再次体验杀戮的快感。
她心头陡地一紧,赶紧跨前一步,用自己的身体遮挡住辛尉的视线。看不见诱惑,罪恶的念头也许就洇灭了。可她想得过于幼稚了。那鬃毛蓬松的脑袋,像装了轴轮一样,她往左挡,贪婪的狮脸从右边钻出来,她往右挡,恐怖的狮脸从左边钻出来。它好像对她还挺有意见的,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吼,好像在责怪她:干吗要妨碍我观察猎物呀!
这时候,一匹斑马舞兮蹈兮走了过来,一只马蹄踩到离辛尉约一尺远的地方。辛尉突然间伸出爪子猛抓过去,动作快疾如风,尖利的指甲从爪鞘亮出来,标准的猎杀风格,假如抓到马腿,肯定撕出几条血口子。幸亏斑马机灵,也有可能是迪斯科强烈的节奏帮了斑马的忙,那马蹄蜻蜓点水般在辛尉面前踩了一下又闪电般缩了回去,辛尉抓了个空。吱,狮爪在舞台柚木地板上划出几道印痕。它缩回爪子,遗憾地咂动嘴唇。
斑马也是有灵性的动物,似乎从辛尉反常的举动中觉察到了什么,马眼东瞧西瞧变得惊恐不安,马心慌乱,舞步凌乱,有两匹斑马甚至想扭头跑回后台去。
观众不是傻瓜,当然也看出舞台上不大对劲,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高导演站在幕侧,脸色铁青,怒目喷火。
孙曼莉心急如焚,背对着观众,揪住狮脸两侧的鬃毛,使劲摇晃,本想低声呵斥几句的,却不料眼睛发酸涌出泪来。她愠怒的脸色和屈辱的泪水,对辛尉还是有威慑力的,狮眼怯怯地望着她,识相地将指甲缩回爪鞘,并将身体匍匐下来。
“求你了,好好表演!”孙曼莉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拍拍辛尉的额角,挤出笑容来面对观众,只想赶快把节目演完,结束让她尴尬的场面。
辛尉虽说卧倒了,却仍贼心不死,渴求的眼光不时朝斑马扫射,斑马则跑到舞台的另一侧,挤作一堆,舞台上乱成一锅粥。
孙曼莉再次将手臂在辛尉嘴吻前晃了晃,这一次,辛尉算是张开了嘴。以往表演,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毫不迟疑地用优雅的姿势将手臂塞进狮嘴去,可这一次,说不清是什么心理在作怪,她突然紧张起来,手臂触碰到狮嘴时,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觑了辛尉一眼,张开的狮嘴里,红的舌头红的牙床红的腭部,似乎天生就带着浓烈的血腥味,真是世界上最典型的血盆大口。蓦地,她脑子里闪回那个可怕的镜头:就是这张血盆大口,咬住枣红马的脖子猛地一拧,马血喷涌,马眼翻白。过去她看这张狮嘴,就像看一件熟悉的玩具,现在看这张狮嘴,感觉就像在看鬼门关。
也许是张开嘴后迟迟不见有手臂塞进来,有点等不及了,辛尉用舌头在她裸露的手臂上舔了一下,从肘关节舔到腕关节。她触电似的将手臂缩了回来。狮舌粗糙,就像锉刀在锉皮肉,真有一种毛骨耸然的感觉。以往演出时,辛尉从未有过这般举动,这怪诞的舔吻意味着什么?是在向她表达友谊和忠诚,还是觉得她手臂细皮嫩肉吃起来味道更鲜美?她突然想起曾在一部介绍非洲野生动物电视专题片看到过这样的情景:狮子咬翻一只瞪羚,然后趴在瞪羚的身上,用舌头来回舔瞪羚的背。画外音解释说,狮子是用舌头舔去猎物身上的绒毛,就像人类杀猪时给猪刮毛一样,弄干净些再啃吃。她的心怦怦怦跳得厉害。
辛尉还是仰头张嘴,等候着她表演,可她发现,狮眼却还盯着四匹斑马,显得心不在焉的样子。她想,就算辛尉对她的感情丝毫未减损,主观上不可能想要伤害她,可它的视线跟着斑马在移动,心思根本就不在表演上。演员最忌讳就是在舞台上心有旁骛,舞蹈家一面翩翩起舞一面想着其他事情,十有八九会踩错舞步,歌唱家一面引吭高歌一面考虑着其他问题,极有可能会唱得走调。假如辛尉也出点差错,情不自禁地咂动嘴唇或磨磨牙齿什么的,她可就惨了啊。
高导演在幕侧拼命给她打手势,她晓得,是在催促她赶快表演。她不该像木桩一样傻站在舞台上的,她不能让观众久等,她不能让舞台冷场,她不能让乐队一遍又一遍重复同样的曲子,她必须开始表演了。
她咬着牙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将手臂往狮嘴里塞。可是,不知怎么搞的,心儿打战,手儿打战,脚也打战,手臂僵麻得就像结了冰,根本动弹不了。她想,就算她能克制住恐惧,将手臂塞进狮嘴,节目还只演了个开头,高难度的动作还在后头呢。按节目编排的程序,她接下去就要将脖颈塞进狮嘴去。她的脖颈比枣红马的脖子脆弱多了,又细又嫩,狮嘴轻轻拧咬,就可让她香消玉殒。她的脑子乱糟糟的,不断闪现辛尉咬杀枣红马的镜头,尖锐的狮牙将马脖子撕裂出一个大口子,鲜血喷溅,恍然间,那张痛苦的扭曲的马脸变成了她的脸,马脖子也变成了她的脖颈。
雄狮美女本来就是一个有风险的节目,之所以能演出,是建立在女演员对狮子绝对信任基础上的。现在信任感降到了零,甚至出现了负数,当然没勇气再演下去了。
她收回手臂,朝观众席深深鞠了个躬,表示歉意,然后牵着雄狮辛尉退下舞台。一片嘘声为她送行。高导演站在后台翻白眼,快要气晕了。
孙曼莉把辛尉引回兽棚,上好锁后,伏在铁栏杆上嘤嘤呦呦哭起来。她哭得很伤心,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懊恼、委屈、气愤、害怕,还有无助与绝望。
纸是包不住火的,在尹团长和高导演一再追问下,孙曼莉不得不交代在电视剧组所发生的事。
一只曾经猎杀过生灵的野兽,是不可能再待在马戏团当动物演员的。辛尉被遣送回圆通山动物园。晃球是辛尉的拿手好戏,为表彰它曾经有过的辉煌业绩,阳光大马戏团赠送它一只大彩球,让它在动物园铁笼子里消遣玩耍。
圆通山动物园新添了一只会玩杂耍的狮子,消息传开后,吸引了不少游客,纷纷前来看稀罕。可这只狮子很奇怪,只有模样俏丽的女孩站在铁笼子前逗引它,它才肯爬到彩球上去表演晃球节目。有人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花狮子,就像把不守佛门清规的僧人称为花和尚一样,含有某种调侃和贬损意味。不料这么一来,女游客蜂拥而至,以能逗引花狮子表演晃球为自豪,证明自己确实长得花容月貌倾国倾城。
孙曼莉也被阳光大马戏团辞退。她满怀希望等待翁导演请她出演《商场不言情》电视连续剧里的女主角,可三个月过去了,半年也过去了,却一点消息也没有。写信去问,泥牛入海,打长途电话,也没人接。她只好到一家夜总会表演一些小节目,维持生计。
说不清是什么心理作怪,她一次也没到圆通山动物园去看望过雄狮辛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