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两人第二次来一起走这段路。大概是因为悲伤的缘故,上海一夜之间变得温柔。一路上都是卖菊花的人。他们买了菊花慢慢走过去,老远就看到三幢大楼黑着灯。已经晚上九点了吧,还是厚厚实实地围着人。拿着菊花的人从栏杆的空当里钻出去献花,焦味扑鼻而来。暗淡的大楼里还有白色的光束打出来,哈里说可能还有人在里面找吧。围着的人,有人哭,有人议论,有人面无表情地盯着大楼看。
上海的夜空那么美。这座悲伤的大楼就像是一个哭泣的怪物。两个人站在那里。看着看着,心里就有一些些难过。两个人没有说话,哈里顺其自然地牵起哪吒的手,转身离开,好像是告别了一个如果不牺牲就不会记住它的朋友。如果最后两人修成正果,这也能算他们情路上的邱少云。如果没有呢,这不过是一个悲情的大厦,在不被想起的记忆里默默哭泣。
哪吒问哈里,你从小到大一直在上海?哈里点头。
那你一定拍过在公园穿着背带裤的照片?
当然,还是油头。
哪吒笑起来。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嫁给穿着背带裤梳油头站在公园里拍照的小男生。
哎哟,看不出你这么重口味。哈里笑着,两人站在红灯的路口。为什么会有这个愿望?
因为他们的口袋里都有大白兔奶糖。说完哪吒盯着哈里,哈里盯着哪吒。她开口,骗你的,因为港片里的小开不都是这个打扮么?
屁,港片里的弱智小开才是这个打扮。
说完两个人笑起来。手牵手,红灯变绿。哪吒踮起脚,吻了哈里的眼睛。
上海不是哪吒的故乡,像她的恋人。对他百般不满还是不愿离去,偶尔扇对方一个大嘴巴,第二天却从头来过。这里虽然有臭脸的便利店阿姨,瘦成精的女人以及穿着过于考究所以显得娘炮的男生。但还是爱他,还有哪个城市能活得如此兢兢业业。所以他们都需要一个“嘣呲嘣呲”的地方。
所以,倪可需要一个“嘣呲嘣呲”的地方,哪吒也需要一个“嘣呲嘣呲”的地方。但他们不愿一起跳舞。
大火之后,她开始和哈里约会,说些有的没的,说她和倪可的关系。如果那天不是为了堵截倪可,也不会遇见哈里,遇见哈里之后又觉得找不找到倪可没那么重要了。她喜欢和哈里相处的感觉,什么都不用在乎,连爱不爱都不用管。只要让对方开心就好。她可以和他一起在席梦思上尖叫,可以和他一起在打烊的IKEA捉迷藏,可以靠在他肩膀看午夜电影,可以翻墙溜进摩天轮停转的游乐场。夜里他们就像世界上最亲密的恋人,到了白天,他们各就各位视而不见。
开始哈里觉得这样很好,后来他觉得这样不好。到底是得到了一个玩伴还是沦落成了玩具呢。说不清楚。
他依旧习惯于忙碌的生活,以往的娱乐方式,习惯于暧昧的眼神和姑娘们越来越细长的大腿。只是生活中多了一点期待,他接到哪吒电话的时候心跳会加速,他期待她发明出的那些游戏。陆游和他坐在田字坊旁边的大排档,晃着啤酒问他,是不是和MUSE认识的姑娘在约会。哈里嗯了一声。陆游拍着他肩膀,可以啊你。哈里说,她有男朋友。陆游瞪大眼睛,哥们你出息了,你当小三了。哈里竟然真的有点生气,当你妹。
两个人吃麻辣烫也吃了三百多元,这是得多浮夸的麻辣烫。哈里看着老板圆珠笔记的账,也没涮羊驼肉什么的。现在油价肉价和哪吒比股票还让他闹心。
哈里终于等到了一条旺旺留言。亲,我们家有照妖镜哦亲!白骨精狐狸精各种精都能照出来哦亲。
哈里问,照不出来怎么办?
卖家,那就说明不是妖哦亲。
哈里,照不出来给你差评!
卖家,亲,你不能不讲理啊亲,我们做生意也不容易的。
某天夜里,哈里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哪吒出现在哈里家门前的那一刻。还是像极了UFO。红着眼,一开嗓哭出来,露出两个委屈的兔牙。
哈里站在门口愣了好一会儿。
别说还真像妖精。
哪吒怎样也忘不了那天她一边跑一边扔掉耳环、手表、戒指、鞋子,后来眼睛也哭花了,酷似一穿着背心裙的梅兰芳站在哈里家门前,再耍了一套天马流星拳。等到哈里开门,她就像是个在外面被人欺负了的幼儿园小孩,哇地一声哭出来,说,都怪你!我什么都没了!你快让我进去吧,我饿死了。哈里“噗”地笑出来,他勾着哪吒的肩膀,来吧来吧我的小姑娘。哪吒依旧嚎啕大哭着喊,我饿死了!你这有面条么?我自己下!
哈里去厨房把晚餐打包回来的四分之一只烧鹅热了热,又拿了一瓶纯净水一道放在桌上。他看着哪吒狼吞虎咽的落魄样儿,忍不住笑她两句,你用得着这么着急么,还没进门就脱成这样。哪吒头也没抬起继续吃烧鹅,直到最后再也塞不进去,她才喝了口水,缓缓抬起脑袋一字一顿,都是你害的。
我一骑扫把的害得着你骑风火轮的么。
他看到了。
看到什么了?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们打架了。她把筷子扔进碗里。
我怎么觉得您缺根筋啊,那您打赢了么?
您看呢。哪吒挑起眉毛瞪他。算了,没力气和你废话,洗澡睡觉!
哪吒跑进卫生间。哈里从衣柜里拿出一条新的浴巾站在洗手间门口等她,站了一会儿又去冰箱里倒了一杯牛奶放在床头柜上,再拿着浴巾站回洗手间门口。等到哪吒出来,他指着牛奶还有手里的安眠药,你要哪个?
哪吒愣了一下,钻进被子里,都不要,睡不着又不会死再说我睡得着。哈里用手轻抚她脚踝上稀疏的小伤口,对着哪吒的后背问,后悔了吧。哪吒嗯了一声。
疼么?
疼!都快心疼死我了,那鞋两千多呢!说扔就扔了,估计我这辈子也穿不起那么贵的鞋了。
哈里低头笑着,慢慢躺下,在身后抱住哪吒,你就这么点儿出息。他感觉到她轻轻地抖动,偶尔抽一下鼻子。他把她抱得更紧了一点,小女孩,这些都会过去的。哪吒猛地转过身来,眼睛红红地看着哈里说,我想做点什么!哈里一惊,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哪吒又转回身去。那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好,给你讲个故事。话说,很久很久以前,我喜欢一个女生。
然后呢?
然后我和她表白了,她说如果我吞下一枚图钉她就和我好,我就吞了半盒图钉。
哪吒嗖地爬起来,支起脑袋,激动地看着哈里,然后呢?
下次再讲。哈里吻了哪吒可怜的小红鼻子,咸涩的眼睛,撅着的嘴巴。
哈里很奇怪自己怎么会让哪吒轻易闯进自己的生活,当哪吒坐在床上不经意地问起,你喜欢我什么。他看着财经周刊漫不经心地回答,你身上哪点不值得我喜欢。
可我和大街上跑的姑娘也没什么不一样啊。
我又不认识大街上的姑娘。
你可以去认识认识嘛。她用脑袋蹭着他的肩膀。
床上就躺着一个,我费那劲干吗。
你真讨厌。哪吒身上晃着他的衣服,一蹦一跳地跑去涂润肤霜。
这谁说得清楚呢,他为什么会为她的小伤口而担心,怕生活甩了她巴掌她又无力反击,会一大早去等商场开门为她买一双漂亮的鞋子。做这些的时候他仿佛忘记了她是哪吒,她变成了一只纯良的小动物,依赖性强,少看她一眼她就会死似的。
其实她不会,她一十六岁就要买法拉利的立志少女,怎么可能像肥皂泡一戳就破。
哈里没再问起那天的事,哪吒像只准备过冬的小鸟一样在哈里家安居乐业。
哈里发现哪吒也没想像的那么欲壑难填。她对食物的要求实在很简单,有味道,吃饱即可。一碗炸酱面也能让她吃后精神抖擞,跟嗑了药似的,而饥饿的时候又会异常烦躁,一直跟在他屁股后面描述自己有多饿。哈里就说,那你自己做啊,哪吒回,饿得做不动了!哈里说,等我看完盘带你出去吃。哪吒回,每天看盘有鸡巴劲啊。她突然灵光一现,对哦!我们一会儿吃大盘鸡去吧!哈里被她逗得乐得不行。哈里问她每天都开心些什么,哪吒瞪回去,不然呢,日日以泪洗面?!你们老年人怎么内心这么阴暗。
那段时间哪吒带回家来写一个海誓山盟的穿越剧,每天晚上带回家来写,写到凌晨。带着巨型眼镜大大咧咧地坐在餐桌上,一边吃着零食一边写下不切实际的海誓山盟。哈里站在哪吒身后看着她写,笑说,要是小朋友知道偶像剧是吃着鸭脖写出来的该多难过啊。哪吒头也没回,这算什么,我认识一人,大便的时候最有灵感,写了俩电视剧就因为痔疮进医院了。哈里无奈地摇头,把餐桌上的零食袋子都收走。
哈里开始觉得两个人生活也是一种乐趣。她好在哪呢,和大街上的姑娘有什么不同。他其实根本想不清楚。他对她好像也没那么了解,但他盯着她看,一举一动自娱自乐的样子,就像看着自己。他喜欢她听他讲了笑话之后大笑的样子,他也喜欢他和她一起坐在沙发上看一部电影,一言不发。他喜欢她站在他的书桌旁边拿一本他的小说坐在地上看上好一会儿的样子。你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而这只小动物,仿佛是理解他的。
虽然她有时候也会跑出去玩,不过总会回来。有时候也会接几个倪可的电话,不过挂掉之后还是笑着。他常常想,在意这么多做什么,不是自寻烦恼吗?
哈里开车带着哪吒去超市,哈里把两袋食物放到后座,哪吒像一只鸵鸟一样把头埋在一堆零食里,翻找东西。哈里说,回家再吃。哪吒没应声,过了一会儿翻出两只可爱多。递给哈里一个,自己拿着一个乐呵呵地钻进副驾驶座。
那么喜欢吃?哈里问她。
嗯。现在不吃,回家就化了。
之后两个人不再说话,坐在车里吃冰激凌,仿佛只有在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黑暗小空间里,两个人才发现其实彼此也不算相熟的人,竟有些尴尬。
唉?你爸在外面乱搞么?哪吒突然问他。
你干吗突然问这个?
我就想知道是不是男人都爱乱来,你以后会么?
会,我三十岁的时候娶一个二十岁的姑娘,再四十岁的时候养一个二十岁的小狐狸。
看不出来啊,这么有理想。哪吒舔着甜筒,那你爸在外面乱搞么?
哈里停顿了一下,有吧,好像都二十多年了。
那你爸也够专情的,小情人都二十年如一日,你妈知道么?
知道啊。哈里说得轻描淡写,我高中的时候他们轮着给我洗脑,列举跟谁的好处,后来洗到我出来工作也没离。
多严肃一事儿,被你说得这么逗。如果当时真离婚了你跟谁啊?
我妈。哈里咬到甜筒,我妈是个孤儿,我是目前地球上她所知道的唯一的亲人了。
哪吒转身看着哈里,哦了一声。之后张开双手,我想抱抱你。
哪吒的脑袋藏在哈里肩膀后面,她趴在他耳边说,我们的开始是不是太糟了,从没觉得我是个好女孩儿吧?
哈里紧紧抱着哪吒,吻她的脖颈,我也没说我喜欢好女孩儿,小时候幼儿园挑苹果我就专挑有虫洞的,坏的才甜。
哪吒直起身看着哈里说,你别对我这么好,我会得寸进尺的!
哈里系好安全带,发动油门。进尺我还接受得了,你别进公里就行了。
这时候哪吒的手机响了,哪吒把手机拿出来看,皱皱眉,把手机又放回包里。哈里瞥了一眼手机,是倪可?哪吒点头,嗯。
你最近见过他了?
他下午来学校找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