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月光下,简先生的脸模糊不清,皮肤被水皱起一层一层细小的褶皱,是被泡发的缘故。但一张脸如此安详,一点痛苦也没有。甚至嘴角朝上微微隆起,隆出一个笑容的朦胧影映。
相生朝后突然一跌。呼吸变得异常急促。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眼睛睁得溜圆。他用手撑住地面,往后快速挪移。泪水从他睁大的眼睛里落出来。
他想把自己内心的恐怖呐喊出来,却空张着一张大大的嘴巴,什么也喊不出。他只能逃避。他往后死命的逃,像有某个巨兽在前方等着吞噬他。他挪动身体,更确切来说,他是在爬。
他回归了人类作为野兽的最初形态,手与脚的概念不明确。思维也是单一性的。兽性与人性其实只有一步之遥。跨过去就是回归古老,将一切现代文明统统作废。脑子里所剩有的,只是斗争、战胜。人只能在战斗中提升自我,提升文明。原来战斗是为了和平而展开的。正如那场运动,它走的,正是回归古老的一步。它使中国人的经济、文明向后倒退了五十年。却让中国人幡然醒悟,光斗争是不行的。还要明白斗争的真正意义──为了和平、安宁而战,为了使自己强大而战。然后战斗虽然停止了,却并不意味着和平实现。
他跌跌撞撞爬起来。跑向密林,今天的林子寂寞而静谧,性爱派对消失无踪影。我追上他,见他停在一棵大树旁边。说不清这是一棵什么树,树干极粗壮,枝丫上的叶片早已落光,地上一片落英缤纷。这情景像是一场宣誓仪式的庄严现场。
我停在离相生不远的地方。下一刻,传来他撕心裂肺的痛快号叫。他大声的“啊!啊!”叫着。我好像还能听见他这号叫里类似人性笑声的东西。不完全是兽。
但他在哭。
他抱紧树干,哭得浑身战栗,仿佛这不是一棵树,而是他已经过世的父亲,未曾清楚看见的父亲的尸体,他的祖父,他的上帝,一位从远古深处向他招手走来的无比慈祥、温柔的老者,在粗糙的树皮中伸出肉体,让他紧紧贴着,相依相偎。
起了一阵风。地上的树叶齐刷刷地往上飞扬,弄出好听的声响。他静了一瞬间,仿佛在侧耳聆听。他把树叶的声音看做了树的安慰。它的声音和蔼可亲,仿佛在向简相生道歉。树的和蔼令他心碎。他转过头去,对着树干,号啕大哭。
小女人曾经向我描述过她反复做的三个梦。
第一个梦是她的小时候,上海农郊的生活。她家很贫穷(这无疑是联系我们的情结:贫穷)。她看到父亲命令她脱光衣服,在厨房隔壁的一间放柴火的储房里蹲着。父亲站在她面前,满脸络腮胡子,笑容可疑。她问父亲,爸爸,你要我脱光衣服蹲着干什么?男人嘿嘿笑了两声(我怀疑,这笑就是她冲着我的笑),说,你给我撒尿。她说,可是我现在不想撒尿。男人于是不笑了,慢慢地走过去,仿佛一个恶魔冲着捕获来的小婴童。他要噬掉她。不知怎么,就在父亲冲她走来之时,她体内的尿突然疯狂地冲了出来。男人一怔,急忙打开房屋木门,朝早早等在门口的母亲与妹妹招呼,说,快来快来,她撒尿了。全家人,除了她之外,都在放声大笑。
第二个梦,她来到大都市上海,结识了简先生之后。她看到自己躺在一群裸体的女人中间,自己也是裸的。她们都死去了,她知道。但她分明能够听到她们说话的声音。她们没有在笑,而是哭,细小的哭泣声在她的耳膜里被折射成巨大的喇叭噪声。她问她们,你们哭什么呢。一个女人说,因为我们还活着。她说,可我知道你们全死了。女人说,不,我们还活着。她百思不得其解。女人进一步解释说,我们灵魂的发声器还没有彻底消亡,我们得一直哭、一直哭,这是上帝的命令,不然我们将会一直活着。
最后一个梦,她看到自己来到一座山峦的顶峰,周围全是悬崖。她的身旁有一棵古老的柏树。柏树叶子茂盛,枝干却小到近乎弱不禁风。简先生拿着一把猎枪,枪杆很长。他们沉默对视。半晌,简先生慢慢端起枪把,眯缝起眼睛,试图对准她们。她抬起头,一点惧怕也没有。她说,你要杀了我吗?简先生点点头。她又说,你杀了我,就能找其他女人。简先生笑了,重新放下猎枪,说,我找她们,也一样会拿枪对准她们。她突然明白了这杆枪的实质意义。枪是一个男人征服女人的原始物。简先生没有再次瞄准,就这样轻易地开了枪。一声巨响划破天宇,云层迷雾,通通散开。
玫。我必须谈谈这些梦。
她始终交替着做的这三个梦,讲述着她彼时的生活。也可以说,是她脑中虚幻世界的梦魇。它的精神强过实体无数倍。换句话说,就是她的精神一直处在被梦魇掌控的状态里。肉体不过变成一片飘零的叶子,已经脆弱而不可重生。死亡成了她永恒的追求。
在这些梦里,没有什么需要破解的。它们对小女人自我腐败的指控显而易见。她在渐次否决自己,并终将被这些梦毁灭。
这些梦不仅具有毁灭的力量,而且还有温柔。是温柔将她慢慢击溃。这大概就是上帝对她的最终慈爱,不引起她痛彻心扉的痛苦,而是引导她慢慢习惯。习惯被摧毁,习惯踏入毁灭的轮回轨道。
弗洛伊德对梦有过完整的解释。他提出象征论。就是小女人在第三个梦里所看到的那杆长枪,它代表男性征服的力量。枪形成了她心中代表男人的事物。毁灭的根基就在于此。第一个梦与第二个梦,只不过是第三个梦形成的过程。准确说来,就是毁灭力量的循序渐进。然而,这却是弗洛伊德关于梦的理论遗漏的一方面。梦不仅仅只是作为一种信息传递,也不仅仅是超自我的幻想状态,还是一种本我与自我之间的暗藏游戏,一次对生命的审查,一场肉体与灵魂的交谈,一个否定自我的圈套。这圈套在人的生活之外,本身就存在一种价值。梦就是这价值最有力的证明,想象或梦见不曾存在的东西,是人体灵魂排泄孤独的深层需要。这就是为什么梦里总是暗藏凶险,并总使人流连忘返。如果梦不够绝美,那人很快就会将其忘却。但小女人一遍又一遍,反复做着这三个梦,渐而渐之便将梦魇变成传奇。小女人的梦有一种决绝、凛冽的美感,她的灵魂就生活在那无边无际的对自我的魅惑里。
然而,第三个梦的时候,她站在毁灭的山峦顶峰。四处都是危险、死亡。她要被最心爱的人毁灭。因为她最终毁灭了心爱的他。毁灭,是相互之间生发的仇恨。爱情便是作为这仇恨的原始理由。
所以,就在那天,我闯进她正在进行的梦魇。听到她说,没有办法了。
就在那些时刻,我成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她死死地抓住我,与毁灭作抗争。当她听说我无法帮助她,她也没有过多惊异,只求毁灭之前人性深处的一缕安慰。然后,与我的做爱,使她终于体尝了自己为何要被毁灭的原因。她终于找到罪恶的源头,像自杀前的简先生,坐在湖边细细回味自己的一生。突然感到自己已回归古老,仍旧那样富有青春气息。
树林里,她充满爱意地望着我。但即将到来的黑夜却令她无限恐惧。一滴眼泪顺着她粗糙的脸庞往下滑落。她害怕那些梦,害怕死亡,害怕被毁灭。她的灵魂已被一分为二,白昼和黑夜正在展开控制她的争夺战。
首先让我想想回忆里那些已死去的人,最终留下了什么。简先生留下了什么?留下一根绵软的生殖器,还有一具不再完整的肉体与
灵魂。小女人留下了什么?三个噩梦。以及梦所折射出来的人生。简相生留下了什么?大把大把空白的记忆。以及一张我与他的合照。几本书。我留下了什么?一段不构成爱情的爱情。最终的虚无。
人都会死,会留下一些东西。我也会死。谁都会死。
小女人在这个故事里,已经快要死了。她死前的魔化行为,最大的控制力量,是那三个梦,其次就是我无法拯救她的失望。你大概听相生说过,他有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继母。有
个老师暧昧地称她为:小女人。小女人在死之前疯了。她疯了。被这个世界彻底逼上绝路。她的死有一种美丽的罪恶:她
是导致我与相生彻底决裂的根由。她疯的时候把什么事情都说了出来。我与她,她与简先
生,以及与一个姓王的大队主任。原来我不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谁都不是谁真正的救命稻草。她脱光衣服,在大街上乱跑。那双曾令我怦然心动的乳房四处摆动。头发胡乱散开,
随着落叶一起,在空中飞扬舞蹈。她见到一个人,就抓起他的衣袖,向他讲述被夺走贞操的一幕又一幕。她还说到我,但她却忘记了我的容貌。反正人们想,她是疯子,说的胡话足不可信。但是当我找到她时,一切都已晚了。相生将她拽回家,她认不得眼前的人是相生了,只是把他当做倾诉对象。她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诉说。相生沉默不语。
相生见我冲进房间,抬起脸惊诧地望着我,仿佛在认准一个陌生人。几秒钟的对视,他重新将眼睛埋下来,小女人伏在他的腿上痛哭。他的小手规律性地在她散乱干燥的头发上抚摸。我支支吾吾想要解释。但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也没想
狡辩。他异常冷静地说,老师,你走吧。一切来得太快,不容我转念思考,所有真相全盘托出。内心有一团什么在扭绞,将心撕扯得很疼。心绪带着点微妙细腻的紊乱,喘不过气。我递给他一个含义不明的眼神,然后转身离开。
玫,我不想花太多笔墨叙述小女人的死。她死在1966年的冬天。大雪纷飞。她的尸体被雪埋得很深、很深。雪隆起一个坟墓,将所有故事隔绝开来,将革命的热情微微冷却,以待它在春天来临之际,更加疯野地滋生、成长。历史出现一大截断限、空白。我与相生之间亦是。
差不多有两个月,我没有去找他。他更不可能来找我。北京上空的乌鸦越来越多。一群一群的乌鸦齐齐飞过蔚蓝的苍穹,独僻出黑暗而低沉的世界。乌鸦是这座城市的精灵。它们将这座城市之下,所有罪恶的、清白的、惨烈的尽收眼底。什么都逃不过它们漆黑的眼珠。在黑暗之下,它们肆意飞游,衔着一肚子的哀怨与愁望。它们凄惶的叫声分明是在悲叹,向整个北京城致哀。有多少沉沦的冤情包含在它们心中。最终,结果也只是寥寥。在一棵一棵古树与新树间穿梭的它们,带去的,究竟是一份怎样的心情?
但是有一天,我突然格外想念他。最先令我想起他的,是梦中见到的他家旁边的那一条危险的拐角。从梦中猛然惊醒,四周的黑暗令我崩溃。于是我知道,不见他的这两个月,我的心其实都在一点一点回苏有关于他的记忆。他的一举一动、一笑一哭,都在无止尽地延伸。印象最深的,还是他眼睛那一套完整的开合。我意识到自己,正将这浓稠的思念,碾压成谷粒一般的细小颗状物。然后,它撒入我内心的容器,将孤独慢慢充填。第二天.是个大雪纷飞的日子。白雪一下就把乌鸦的世界占领了。大地一片银白,所有流血与牺牲深藏地里。
跨出门,踩在雪地里,软软的雪发出压紧的声响,听上去格外动听。雪融成了水,将布鞋打湿,一股凉气从脚底慢慢往上蹿,越过身躯,直抵心脏。但我的心这样火热,因为我要去见相生。但愿这不会是我们的结束。
马上就要路过那个拐角了。积累了多少目光,带去了多少情爱的拐角啊。它总像一个密谋存在。我抬起头,从这个角度能够望见他家的那扇窗。长长的窗帘上印着乳白色的朵朵小花,温馨而柔和。透过窗帘,我却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迷惑。我突然觉得自己并不认识这个家庭里的任何一个人。仿佛来北京的这两年,什么事都未发生。我转过头,想走。可是我又分明能够感受到,在那沉重的窗帘后面,正有一双清澈的眼睛期待我上去。马上就会有一个少年的声音喊,老师。
我站住脚,仿佛真的听到一般。
我看着窗帘布一动没动,知道是幻觉。于是我没有再次抬头仰望。我走出这拐角,走到相生家的单元楼下。一切都是那样历历在目,但芥蒂却真的出现了。或说决裂。我走上楼,把事先准备好的一个信封从门缝底下伸过去。信封里装着一百元钱,还有一封信。然后我想,就这样结束吧。
他却拉开了门。铁门哗啦一声,无比响亮。
他憔悴的脸出现在我的视野里,脸色苍白,头发已经长得很长很长。他穿着一件破烂的棉袄。他真的贫穷了。他什么都没说,手里拿着信封。我们一直无言地面对面,
好像所有解释的余地都不必要了。我们不过只是师生关系。我说,不知怎么的,就走到这里了。语言里全是尴尬。进来坐坐。他的语气很古老、很陌生。我走进去,房间很冷,家徒四壁。他在我背后,我反过身子,重新审视他的目光。我发现自己正离现实的世界渐行渐远。一种超强的虚幻感攫住了我。我走进他的目光,那里全是坚定与信念,且温柔如水。
他忽然说,老师,我很饿。我一下从他眼光的世界里跳脱,说,家里有什么吗?我给你做饭。他没有回答我,只是从厨房里拿出几根打蔫的萝卜。我熬了汤。我们面对面喝汤,汤很烫,我们慢下节奏来喝。四周过分
安静,一发出声音便十分透亮。又有乌鸦在啼叫。我说,最近我总是看见乌鸦。他说,小女人死了。有那么一刹那,我震惊了,但很快我就又平复下来。我没有做声。隔了一会儿,确认这个话题没被延伸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