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路灯,相生看到老师的脸上透露着一种复杂的情感,所以他的脸看起来有点轻微的扭曲、走形。相生想问老师“你怎么了”。但最后还是没能问出口。他觉得这是老师的秘密。老师侧过身要走,相生抬起一只手,抓住老师的衣角。像无数次挽留他的样子。他抓起它。所有不舍、感谢通通包含在里面。相生突然感到有液体冰凉的触觉。他哭了。他心中纠结着无数乱麻麻的毛线,不知道最后的死结在哪里。他乱极了。他只是想要老师留下來。
老师看着他,轻轻为他擦去脸颊的泪痕。没有说话。
老师没有说话,没有问他为什么哭。相生十分高兴。因为他的沉默使老师心知肚明。他们都是明晓的,彼此之间的关系并非师生那般简单。有更深的情愫开始在心底滋生,并将最终呈现出它幼小的容貌。它将成长、发展,终有一天会成熟、强大。他们的感情太复杂了,包含了毁灭与赎罪,希望与孤独,黑暗与光明。爱与恨。
相生的眼泪一直流。老师饱经沧桑、富有历史的一双手在他的脸颊上久久停留。手捧着脸的哀伤。相生再一次觉察到,手的粗糙正是他爱上老师的理由。那上面所有的不平、凹凸,摩擦出不规则的爱情。爱情到目前为止还是藏在双方潜意识里的,只是朦胧的力量积蓄,没有迸发。他觉得老师真正捧起了他,将他高高托举,在爱的高空放行。老师手上的条纹像一幅乱涂乱抹的画,凌乱、抽象,却编结了一个承诺。手给了他没有性交承诺的爱情。
他突然说,老师,我懂了爱。
老师往后轻微趔趄一步。然后缓缓闭上眼睛,眼皮紧张地闪动。小小的相生看出来,这是老师正在接受或拒绝的过程。
而老师只是更用力地捧起他的脸,像捧起一件神物。然后,狠狠地一抹擦,放开。
相生。相生听到老师细弱地呼唤了一声,还是那样温情如水。
他逃开老师,跑进楼门口如墨的漆黑。他靠着墙壁“呼哧呼哧”大口喘气。他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老师转身。他又从楼道里跑出来。黑暗将他完美地掩藏住。
他看到老师走向拐角深处。
回到家,你躺在床上。你忘不了老师走进拐角的背影。你觉得这是老师对你的背叛。对爱情的背叛。父亲和小女人回家来。你猜得没错。在公园里见到的影子,正是他们的。
你恨所有的一切。你恨。恨!恨!
你要将一切毁灭!
你打开卧室门(你总是把自己关在门里,将一切拒之门外),看到小女人得意的微笑。你开门的声音惊动了她,她站在原地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这样看着你一双闪烁的泪眼。然后你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她“哇”的一声惊叫起来。你转过头,决然把门关上。你感到自己的脸庞已拥有小女人那得意的微笑。
你觉得很爽。这一巴掌所承载的意义太深重了,将心中所有的不快、愤怒、绝望都发泄在这一巴掌上。而你要的,绝不止这般轻微的毁灭感。
你要的是一种更为沉重的毁灭。是彻底的破碎。尸骨变成渣滓,变成灰。风吹,灰飞烟灭。带走所有灵魂的情绪。连并着将你的所有、一切都带走。
你内心的魔鬼开始兴奋地叫嚷起来。你看到舞台下面无数人头攒动。他们为你的仇恨拼命
鼓掌。你体验到一种快意。由伟大生发的快意。你原谅了老师。因为你把老师带来的所有背叛都转接到父
亲和小女人身上。魔鬼说,只要毁灭了他们,所有的一切(孤独、绝望、委屈、愤怒)就都毁灭了。你发现了吗。这一大段的话,主语全是“你”。你是这个故
事的主角。这个故事以你的视角开始讲述。你是根本。所以,伟大的毁灭计划只有你能执行。去吧!去吧……魔
鬼说道。你笑得很开心。你放声大笑。
1966年春季的某一天,老师告诉相生,他要回冷溪一趟。老师走的那天,相生去车站送别老师。绿皮火车喷着白气,停在生锈的铁轨上,汽笛一声又一声打进人们的耳朵。
相生牵着老师的手(现在他们常常牵手),穿行在拥挤的人浪里。老师找到车厢后,将相生的手从自己的手中挣开。相生看着这两只手如此自然的动作,心里很痛。这样,是否意味着永别呢?
相生“哎”一声拉住老师的衣角。他很决绝地说,我跟你一块儿走。
老师微微笑了一下,说,我是要去告别。
相生心里的痛此时具体了。痛汹涌至极。
老师的手在他头顶怜爱地拂了拂,弄乱他的刘海。相生低下头,又重新抬起来,挤给老师一个笑:老师,早点回来。说完,一个快步向人群外围挤去。老师看着相生,转身上了火车。
老师走后不久,北京彻底乱了,像一个发了癫痫的孩子,浑身的每一处关节都在抽搐、颤抖、痉挛。大街上穿梭的人海令相生鼓噪兴奋,特别是青年的脸,那激昂亢奋的神情,仿佛要将尘世一切的情、欲、愿都忘却。每个人仿佛都成为神,成为尘寰世界的救世主。
大字报漫天飞,贴满空处的墙壁。相生走在街上,从人群水泄不通的大腿缝隙里看墙上的大字报。上面写着一个人所有的罪行,不管那都是些真实的,还是莫须有的。密密麻麻的罪行是仇恨的具体显示。仇恨从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崩裂开来。将仇恨的媒体扒得精光、赤裸,让那些不为人知的恐怖秘密在人流中蔓延。
长久潜伏在相生心里的报复计划突然有了行为指南。但是相生还是心存恐慌。他看到了自己的软弱,因为老师。他亦看到了自己人性中的善良面,因为老师。老师那只手在拖拽着他,和内心的魔鬼争抢他。老师是天使的化身,代表光明的物质。
这一天是个阴天,云朵在天宇上藏污纳垢,马上会下一场雨。
相生的选择出现了历史性颠覆。他往家走,沿路遇到许多新被逮捕的人。快走到家门口时,他看到平素与父亲熟识的张叔叔被一群年轻人押走了。侧身而过之际,张叔叔抬眼望了相生一眼。神情里充满疼惜。张叔叔在同他告别。
于是他停在原地,看张叔叔驼着背,被人五花大绑。他再也挺不起胸了。相生意识到。他再也不会“复活”。不会像书本里马斯洛娃和聂赫留朵夫一样,再次得到灵魂与人道主义的再生机会。张叔叔将永远死去,永远被道义谴责。这种区别于肉体殒灭的灵魂死亡,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虽然相生不知道到底是谁剥夺了张叔叔复生的权利,但他知道,张叔叔不会再回来了。
想到这儿,他内心的魔鬼简直快乐得要雀跃起来。魔鬼怂恿他,想想你父亲和小女人对你所做过的一切吧。你好好想想!他们是多么残忍!
相生的愤怒全部积蓄在手掌心,像父亲当年在太平洋码头边和白人佬打架一样。无边的愤怒使五指汇拢,成为一个拳头。一个愤怒的实体表现。
然后他发现小女人扭扭捏捏正从拐角深处往外走。小女人还很远,没有发现他。他躲到梧桐树下,小女人慢慢近了,离他只有几步远。小女人剪短了头发,没有涂脂抹粉。这一张清雅的脸庞令他恶心。
他一个箭步冲出来,惊了小女人一跳。小女人骂骂咧咧把他提溜进屋子里,父亲坐在沙发上读报,见状也随着小女人数落了他一番。相生没有伤心。他面无表情的肉身后面,灵魂其实在笑。他彻底放空了,进入自己想象中的真空世界,进入心中伟大的复仇计划。所以他并没有觉得父亲和小女人的语言刺激给了他多大痛楚。他心里想,你们等死吧。
然后他从床板里抽出那本《复活》,在扉页上写下:简庆春。这是父亲的姓名。但他觉得这些还不够造成父亲变成“资产阶级大毒瘤”、“走资派”、“牛鬼蛇神”的代表。这些称号都是他在大字报上学来的,虽然他不能真正懂得这些称谓的意思。但他觉得,这些就是毁灭的工具、颠覆的理由。
等父亲和小女人出门,他溜进父亲的卧室。他从没有进来过。父亲把所有“资本”的痕迹都抹杀了,翻了很久,终于在床底的洗澡盆下面发现了一本“性爱手册”。
突然,他想起自己在公园里藏书的那个洞。有一箱子的罪证等着他去揭发。还有那晚在公园的树林里看到的两个模糊身影。
相生兴奋极了。他一晚上都没有睡,失眠,在床上打滚。他抱着那本《复活》和“性爱手册”。房间是一片蓝色的世界。那种深蓝,压抑、郁闷、窒息,演绎着孤独。他起身,跪在床上。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跪。忽然,他想起在国外的那个夜晚,魔鬼孕育而生的夜晚。不是和今天的夜有几分相似吗?一想到这儿,他的内心又被满满的、欲要爆炸的仇恨挤得喘息不过来。他想,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毁灭!
毁灭!
毁灭!
毁灭在他心里唱出一首对孤独的绝唱。
你终于看到了。你看到了它:内心的魔鬼。无数次,你告诉自己,要怎样才能达到复仇计划?
但你终于看见了它。这一晚,魔鬼来到你身边。你跪在床上向它磕头,你感谢它赐予的福报。你成为它的子民,成为撒旦的追崇者、上帝的对立面。
你像它的孩子。它轻轻抚摸你,将你催眠。你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一丝不挂地在尘世游走。你为自己感到羞耻。但很快,你发现所有人都是赤条条的。他们没有遮羞,私部暴露无余。你发现每个人都这样轻松,身上没有包袱,灵魂上也没有包袱。每个人都报之以纯洁的目光相看彼此。你也不再羞涩,将捂在私处的手拿开。你获得了彻底的解脱。这不是你一直想要获得的东西吗:解脱。
你自由极了,肆意飞奔,在人群里穿梭来穿梭去。这时你看到老师,你去拥抱他,他热烈地迎向你的拥抱。你看到自己与他浑然一体。爱情的本能又使你害羞了,但老师吻了你。吻你的全部。你正雀跃不已的时候,走过来一个人,将你一把推开。你看不清他,因为他是背向你的。老师同样在吻他。你怔在原处,害怕至极。你想看看他是谁。他缓缓地转过脸,从头发里渗出一些蓝色的浓稠液体。慢慢地,蓝色喷涌而出,盖住了全身。你看到他和你有着一模一样的五官。
你惊叫一声,然后醒了过来。
第二天,相生清早就起床了。他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穿一件白衬衣,淡蓝色长裤,素净一身,像是要去参加某个人的葬礼。他找到“革命委员会”。是一幢发黄的二层小楼,走廊两侧占满了办公室。人多得出乎意料。他找到走廊尽头的办公室,将《复活》和“性爱手册”递给里面的男青年。男青年一怔,这么小的孩子还是头一次接待。相生对他说明情况,禀报了父亲的姓名。他说,父亲是某高校的任职教授,表面看起来朴素、勤俭,骨子里却淫秽得很。每天都找不同女人回家,在公园里藏禁书,把女人带到林子里……
青年打断了他的话。之前他一直在低头仔细聆听,点了一根烟。他猛地抬起头,狠狠地盯着相生。然后眼神逐渐放射出兴奋的光芒,像猎人看到被圈禁在陷阱里的猎物一般。他语气沉着,但还是掩不住口气里一股子疯猛的兴奋劲儿。酝酿了很久,他终于开口对相生说道,你太棒了,小同志!你太棒了!快带我去那个公园!
相生带青年来到公园,找到了那些藏书。如果说男青年一开始还不相信儿子能揭发自己的父亲的话,那么现在他看到这些禁书后,已是深信不疑了。相生又指了指不远处的树林。男青年郑重而严肃地点点头,将手中的烟卷反过来掐住,用大拇指和食指控制它。这神态,是个标准的胜利者,像极了年画上的领导人。
树林在白天就像接客的妓女,枝丫没有树叶的遮羞,到处裸露,一丝不挂。相生告诉男青年,去年秋天的一个夜晚,他偷偷跟着父亲来到这里,看到了父亲不齿的行为。
青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一直在点头,男青年把自己藏在一副虚情假意的伟大面具后,扮演入神,真以为自己是这般伟大),然后对他说,小同志,不错,你先回去看住你爸爸,我们随后就到。
但你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是我举报了爸爸。相生说。
我答应你。青年歹毒地笑着说。
相生离开“革委会”后,并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在街上遛了一圈。他看到这个世界空前繁华的景象,是比他见过的任何繁荣都要热闹的景象。然后他准备回家,在楼下,他碰到张叔叔的妻子。还没有走到女人跟前,女人就快步迎上前,急匆匆拉过他。女人在他耳边小声说,你爸爸被革委会的人抓走了!你赶紧看看去吧。
他径直往早上去过的地方走去。他停在拐角的入口,静静地看着这条拐角,它如今也被大字报占领了。人人激情昂扬,脸上挂着迷人微笑。每个人看起来都是那样纯洁、善良,没有一点心机。是的,那时的人多善良,只是被邪恶骗了。就像他,一心一意为达到报复的结果而静观其变,等待了那么多年。他一心一意地等待,又何尝不是单纯、善良的表现?因为善良,所以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