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躲起来!”一个女声响起,同时身边闪过一个苗条的身影,两条纤细的手臂缠在了他的腰间,把他抱了个结结实实,“不要放在心里!说出来!”他低头看了看小夏清秀的面庞,突然有一种无尽的悲哀。到明年春天,他就要死了,在他短短三十三年的生命里,她是他唯一的火光,可是如果他的生命本身就是个劣质品,如果他所构建的内心世界在这一刻崩塌,他是不是该让她离开,免得把她也埋葬?!他挣脱了她,慢慢转过身去,看着万里和包大同。
“记得司马南死前和我说过什么吗,万里?”他开口,嗓子干涩,每吐出一个字都要费一番力气。
“他说:夜风环、阴阳极,还有,你确信他死了吗?”万里喃喃地说,“怎么了?”
“今天我得到了答案。”他面无表情,黑如深潭的眼睛不再有深邃之感,显得有些空洞。
这件事万里知道,小夏和包大同却听得一头雾水。可是阮瞻不停顿,一字一句地说:“夜风环解答了我和司马南的关系,他换了无数个皮囊,可他的身份是不会变的,他是我父亲的师父,确切地说,是我的师祖!”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他们想过司马南和阮瞻的各种关系,却绝没想到是这样的。而阮瞻不理其他人的心中所想,继续说下去:“阴阳极是一个阴阳鱼形状的胎记,很神奇,属于显性遗传,只有在亲生父子间才会传承。我脚底下有一个,当然我的亲生父亲在同样的地方也有一个。”
说到这里,包大同腾地站起来,“他是你亲生的——不是说,是养父吗?”他见过尸体的脚底,那上面确实有一个很像阴阳极的胎记,他还作为重要特征用手机拍下来过!
“对,他是我亲生父亲,我也是刚刚知道。”阮瞻听到自己的声音僵硬着回答,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地说着。可是真的能无动于衷吗?为什么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龟裂?
“最后一个问题就不用回答了。他没有死,可是现在又死了!就是这样。”他用尽最后的控制力说完这句话后,转身走出了房门。如果说司马南是阮瞻的师祖已经惊到了其他三个人,那么阮瞻的养父其实就是他亲生父亲的事就是个彻底的意外,让他们完全惊呆了。而当阮瞻孤独的身影消失在门边,还是小夏率先反应过来,追了出去。她见阮瞻手扶着墙壁,漫无目的地走在走廊中,整个人都涣散了,心疼得都扭了起来。她把他拉到她的房间,而他就任由她拉着,她按他坐在床上,他就坐在床上,却不说一句话。
“你说句话,别吓我!”小夏坐在他身边,握紧他的手,凝望着他,怕他的灵魂就这么离体而去,“求你来点反应,我很害怕!很怕你这个样子!”
阮瞻如木头一样一动不动,可是内心却如沸腾的水,蒸煮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夜风环,阴阳极,你确定他死了吗?犹记得司马南将死之时,唇边挂的笑容,有一丝嘲笑、一丝悲悯、一丝同情,还有一丝心疼,看得人心悸。难道他什么都知道?知道他阮瞻的人生不过是一场笑话,一个没有意义的骗局!他问过司马南三个问题:第一,他们之间的关系;第二,他的身世;第三,他父亲离奇的死亡?司马南只回答了这三句话,再无一句解释。当时他并不觉得司马南在故弄玄虚,因为他认为司马南不明说,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只是对于第一个回答,他立即就知道了答案。
夜风环。他不知道父亲是什么门派,但是知道父亲这一派中最厉害的一种叫风刃的法术,后来他之所以先修炼火手印和掌心雷就是因为风刃对灵力的要求更高,他要在解开自己封印的情况下,再提升一下实力才行。而他小时候却并不知道这一点,只是偶尔看过一次父亲使用风刃把一个很凶很厉的鬼魂打得瞬间消失,就很喜欢。可是他虽然喜欢,却不向父亲开口要求学习,因为父亲总是传达给他这样一个信息——他们只是两个相守在一起的陌生人,不必太亲近,他也不够资格索取不属于他的任何东西。当时他八岁,还没开始被父亲强行教授任何关于道术的知识。那一年夏天,他和万里与街上的大孩子们打架,受了外伤,由于他瞒着伤情不报,使伤口没有及时清理而感染,最终导致高烧不退,在医院折腾了一个多星期才捡回小命,被父亲接回家中静养。有一天晚上非常闷热,他躺在不通风的房间里,感觉难受极了,却因为乏力无法到院子里去乘凉,正想着要怎么办时,却忽然见父亲慢慢踱了进来。这让他有些奇怪,因为他们父子俩平时很少说话,父亲更是绝少进他的房间,从他被收养的那一天,他就学会了生活自理。就见父亲在房间里踱了一会儿步子,好像有什么难以决定的事一样,然后就坐在了他的床头,姿势潇洒地向半空一抓,再挥到他的脸上。立即他感到了一股温柔的凉风吹拂在他的脸上,那风由远及近,在碰到他脸的一瞬间突然向四周扩散开来,像一个环一样套向他的头,然后沿身而下。那时他还太小,虽然已经养成了现在的个性,但毕竟孩子气,这风让他觉得又舒服又好玩,禁不住笑了起来。对父亲说,再来一次行吗?父亲没说话,但又做了一次,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做了整晚,直到他迷迷糊糊地睡着,就算在梦中,也感觉那风环一遍遍吹拂着他,让他感到凉爽又温柔。事后,他鼓起勇气问起那种法术的细节,父亲告诉他,那叫夜风环,是当年父亲的师父,也就是他的师祖为了逗徒弟开心而自创的小法术,没什么用处,但是除了父亲外,只有师祖才会。因为师祖答应过父亲,那只是为他创造的法术,决不会传给别人。所以,当司马南带着一丝慈祥的神态说起这三个字的时候,他立即就知道司马南是他的师祖。这是多么可笑啊,他竟然打死了自己的师祖!
而当阴阳极三个字进入他的耳朵,他的震惊更是无法形容!他不明白司马南怎么会知道这件事!他的脚底从小就有一块奇怪的黑色胎记,因为不疼不痒,他从未在意过,但是有一次父亲无意间看到后就告诉他说,那种胎记绝无仅有,名叫阴阳极,有阴阳极的人都有强大的天生良能,并且只在亲生父子间传承,什么时候他看到有其他人脚底有这种胎记,那个人就是他的亲生父亲。幼年的他听到这句话,根本不信这种说法。他固执地以为原来家里的男人就是他的亲生父亲,他不知道那个人有没有胎记,但是却知道那个人厌恶他,把幼小的他丢到运煤车里!他非常憎恨那对丢弃他的男女,如果不是因为离家时年纪太小,都不知道自己是哪里的人,他甚至有过报复的念头!可是今天看来,他竟然恨错了人!那对扔了他的人不过是他的养父母。而亲生的父亲却冒充养父呆在他身边十几年,什么也没有对他说,只是冰冷地对待着他!让他在渴望爱而得不到的情况下还背负着恩情的重担,小心翼翼地接受、顾虑重重地反抗、还对他的恩赐充满感激!想必,父亲当年“无意”告诉他的这番话也是有意而为的吧。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作为自己的亲生父亲却不肯承认?在他还未记事的时候,是父亲丢弃了他,还是把他送人了?后来他被送回来时,是有意的安排还是冥冥中的巧合?终于,他明白了他被那只鬼送到父亲身边时,他眼神里那复杂难懂的神色!他一定在当时就知道面前的小孩是谁?所以接受还是拒绝,爱还是恨,好奇还是惊喜?在那一刻,一定全部涌上过他的心头。但知道又如何?为什么他对自己的亲生儿子这般冷酷无情,一点温暖也不给他,却又教给他那么多东西?又为什么给他一点温暖的回忆,那个夏夜里挥动的夜风环?还有,为什么要告诉他阴阳极的事,是要暗示什么吗?
想到这里,阮瞻从心底浮上一阵悲伤的冷笑来。不重要了,这是多么可悲啊!他一向以为自己已经够冷酷了,可是和自己的亲生父亲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至少他还有感情,知道对恩人要报答,对朋友要以命相交,对心爱的女人要爱如珍宝,可父亲呢?亲莫若父子,可是他却能和自己的儿子如施恩和受惠的一对陌生人一样相对了十几年,他还平静地告诉自己唯一的儿子,他将来会有一个像死刑一样的逢三之难,好像他的生死与他无关!所以那第三个问题的答案已经不重要了,父亲死了也好,活着也罢都与他没有关系,反正他是不想与自己有牵连的,反正他一直隐瞒着这天大的秘密。再说,当年父亲诈死也许可以瞒过他,现在他很确定父亲真的死了,至少肉身是如此。他以前为什么会诈死?现在为什么会出现?又是被谁所杀?魂魄去了哪里?那个一直看不见脸的人是谁?这都与他无关,他不想介入!愤恨还是伤心,阮瞻说不清楚,他只觉得自己的生与死都是如此无聊。他还未成年时就知道自己的逢三之难了,他之所以能在明知道死期的情况下平静地活下来,就是因为当父母抛弃他时,有养父可以收留他,他觉得为了这份养育之恩,他不能自己率先放弃,还要找出养父的死因。可是现在这个理由不存在了,他的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凶狠的想法,真想即刻结束生命,让上天的安排和父亲的预言全部落空!根本不会有逢三之难,因为在此之前,他自己已经结束了一切!
脖颈里湿漉漉的,是谁在那么伤心地哭泣?是哪里来的温热从他的胸口一直传递到全身?阮瞻在生出那股绝决的厌世之心后,突然感觉有异。拉回恍惚的心神,才发现自己已经站了起来,左手握着那把有了一条血线的水晶刀,右手指着半空,似乎要踏空而去,只是腰间死死缠着两条手臂,一个人紧贴在他胸前。
“你去哪里都要带我一起,下地狱也一样!”小夏含着泪意,任性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