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古文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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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2)

夫讳始于何时?作法制以教天下者,非周公、孔子欤?周公作诗不讳,谓文王名昌,武王名发。若曰“克昌厥后”,又曰“骏发尔私”。孔子不偏讳二名,若曰“宋不足徵”,又曰“某在斯”。《春秋》不讥不讳嫌名。若卫桓公名完。康王钊昭之孙,实为昭王。康王名钊。曾参之父名皙,曾子不讳“昔”。若曰“昔者吾友”。○此言周公、孔子皆作讳礼之人,亦有所不讳者。然周公只是一句,孔子却是四句。盖《春秋》为孔子之书,曾子为孔子之徒也。“康王钊”句,又只在《春秋》句中,所谓文章虚实繁省之法也。周之时有骐期,汉之时有杜度,此其子宜如何讳?将讳其嫌,遂讳其姓乎?将不讳其嫌者乎?此又设疑问之,不说破。妙。汉讳武帝名“彻”为“通”,谓“彻侯”为“通侯”、“蒯彻”为“蒯通”之类。

不闻又讳车辙之“辙”为某字也;讳吕后名“雉”为“野鸡”,吕后,汉高帝后。不闻又讳治天下之“治”为某字也。今上章及诏,不闻讳“浒”虎、“势”、“秉”、“机”也。浒、势、秉、机,为近太祖、太宗、世祖、玄宗庙讳也。盖太祖名虎,太宗名世民,世祖名目丙,玄宗名隆基。惟宦官宫妾,乃不敢言“谕”及“机”,以为触犯。以“谕”为近代宗庙讳,以“机”为近玄宗庙讳,代宗讳“豫”,玄宗讳见上。○此段全是不讳嫌名事,乃用宦官宫妾讳嫌名承上,极有势。士君子立言行事,宜何所法守也?将要收归周、孔、曾参事,且问起“何所法守”句。已含周、孔、曾参意。今考之于经,指上文《诗》与《春秋》。质之于律,指上文二律。稽之以国家之典,指上文汉讳武帝三段。贺举进士为何邪?为不可邪?到底是一疑案,不直说破。

凡事父母,得如曾参,可以无讥矣;作人得如周公、孔子,亦可以止矣。一转,忽作余文。以文为戏,以文为乐。今世之士,指倡和人。不务行曾参、周公、孔子之行,而讳亲之名则务胜于曾参、周公、孔子,亦见其惑也。二转。夫周公、孔子、曾参,卒不可胜;胜周公、孔子、曾参,乃比于宦官宫妾,三转。则是宦官宫妾之孝于其亲,贤于周公、孔子,曾参者邪?四转。○一齐收卷上文。不用辨析,愈转愈紧,愈不穷。

前分律、经、典三段,后尾抱前,婉鬯显快。反反覆覆,如大海回风,一波未平,一波复起。尽是设疑两可之辞,待智者自择。此别是一种文法。

争臣论韩愈

或问谏议大夫阳城于愈,可以为有道之士乎哉?“乎哉”二字,连下作疑词。○立此句为一篇纲领,下段段关应。学广而闻多,不求闻于人也。行古人之道,居于晋之鄙;鄙,边境也。晋之鄙人,薰其德而善良者几千人。城好学,贫不能得书。乃求为集贤写书吏,窃官书读书。昼夜不出。六年已无所不通。及进士第,乃去隐中条山。远近慕其德行,多从之学。大臣闻而荐之,天子以为谏议大夫。城徙居陕州夏县。李泌为陕虢观察使,闻城名。泌入相,荐为著作郎。后德宗令长安尉杨宁赍束帛,召为谏议大夫。人皆以为华,阳子不色喜。公力去陈言,如“荣”字变为“华”字,“无喜色”变为“不色喜”。可见。居于位五年矣,视其德如在野,彼岂以富贵移易其心哉!不以富贵易其贫贱之心,所以为有道之士也。

愈应之曰:“是《易》所谓恒其德贞,而夫子凶者也。《易·恒卦·六五》:“恒其德贞,妇人吉,夫子凶。”言以柔顺从人,而常久不易其德,可谓正矣。然乃妇人之道,非丈夫之宜也。恶得为有道之士乎哉?接口一句断住。在《易·蛊古》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易·蛊卦》上九:刚阳举上,在事之外。不臣事乎王侯,惟高尚吾之事而已。《蹇》之“六二”则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蹇,难也。蹇卦六二,柔顺中正,正应在上,而在险中。是君在难中也。故不避艰险以求济之,是蹇而又蹇,非以其身之故也。夫亦以所居之时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正解二句。若《蛊》之“上九”,居无用之地,而致匪躬之节;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则冒进之患生,无用而匪躬者。旷官之刺兴,王臣而不事者。志不可则,而尤不终无也。《蛊·上九》象曰:“不事王侯,志可则也。”《蹇·六二》象曰:“王臣蹇蹇,终无尤也。”○反振一段。○上接口一句、用经断住,此又再引经反复。

今阳子在位,不为不久矣;闻天下之得失,不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为不加矣;在王臣之位。而未尝一言及于政。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高不事之心。○百忙中,忽着一譬喻,与《原道》“坐井而观天”同法。问其官,则曰谏议也;问其禄,则曰下大夫之秩也;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又作三叠,申前意。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第一断。且吾闻之:更端再起。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今阳子以为得其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与不得其言而不去,无一可者也。有言责则当言,言不行则当去。不言与不去,无一可者也。阳子将为禄仕乎?不消多语,只看“阳子将为禄仕乎”一转,当令阳子俯颈吐舌,不敢伸气。古之人有云: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谓禄仕者也。宜乎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若抱关击柝者可也。盖孔子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看他添减孟子文字,成自己文字。若阳子之秩禄,不为卑且贫,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第二断。

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阳子恶讪上者,恶为人臣招桥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者,招,举也。故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焉。《书》曰:《周书·君陈》篇。“尔有嘉谟嘉猷,则入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谟斯猷,惟我后之德。’”夫阳子之用心,亦若此者。前面意思已说尽了,主意只在再设问处斡旋,一节深于一节。

愈应之曰:若阳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谓惑者矣。接口一句断住。入则谏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夫阳子,段段提起阳子说,不犯重,亦不冷淡。如千斛泉随地而出,有许多情趣在。本以布衣隐于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谊,擢在此位。官以谏为名,诚宜有以奉其职,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鲠之臣,天子有不僭赏、从谏如流之美。不僭赏,指擢居谏位言。庶岩穴之士,闻而慕之,束带结发,愿进于阙下而伸其辞说,致吾君于尧舜,熙鸿号于无穷也。熙,明也。鸿号,大名也。《若》书所谓则大臣宰相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复句,愈见醒透。且阳子之心,将使君人者恶闻其过乎?是启之也。是开君文过之端也。○又翻一笔作波澜,就缴上意。○第三断。

或曰:阳子之不求闻而人闻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而不变,何子过之深也?议端全在守其道而不变处。

愈曰:自古圣人贤士,皆非有求于闻用也。接口一句断住。闵其时之不平,人之不,,治也。得其道,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也。孜孜石乞石乞坤入声,死而后已。孜孜,勤也。石乞石乞,劳也。故禹过家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孔子坐席不及温,又游他国。墨翟灶突不及黑,即又他适。突,灶额。黔,黑也。彼二圣一贤者,岂不知自安佚之为乐哉?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畏时之不平,悲人之不。○以圣贤皆无心求闻用,折“不求闻用”句。以“得其道不敢独善”,折“守道不变”句。仍引禹、孔、墨作证,行文步骤秩然。夫天授人以贤圣才能,岂使自有余而已?诚欲以补其不足者也。再作顿跌,逼出妙理。耳目之于身也,耳司闻而目司见。听其是非,视其险易,然后身得安焉。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时人者,圣贤之身也。更端生一议论,尤见入情。当看圣贤时人一语,真名世之见,名世之言。且阳子之不贤,则将役于贤以奉其上矣;若果贤,则固畏天命而闵人穷也,恶得以自暇逸乎哉?两路夹攻,愈击愈紧。○第四断。○每段皆用一“且”字,故为进步作波澜。

或曰:吾闻君子不欲加诸人,而恶讦以为直者。若吾子之论,直则直矣,无乃伤于德而费于辞乎?好尽言以招人过,国武子之所以见杀于齐也,吾子其亦闻乎?《国语》:柯陵之会,单襄公见国武子,其言尽。襄公曰:“立于淫乱之间,而好尽言以招人过,怨之本也。”鲁成公十八年,齐人杀武子。○前段攻击阳子,直是说得他无逃避处。此段假或人之辞以攻己,其言亦甚峻,文法最高。

愈曰: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人也。接口断住。且国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尽言于乱国,是以见杀。《传》曰:“惟善人能受尽言。”谓其闻而能改之也。有此一句分疏,才有收拾。子告我曰:“阳子可以为有道之士也。”照“有道之士”,一篇关键。今虽不能及已,阳子将不得为善人乎哉?以善人能受尽言奖阳子,回互得好。令阳子闻之,亦心平气和,引过自责矣。○第五断。

阳城拜谏议大夫,闻得失熟,犹未肯言,故公作此论讥切之。是箴规攻击体,文亦擅世之奇,截然四问四答,而首尾关应如一线。时城居位五年矣。后三年,而能排击裴延龄,或谓城盖有待,抑公有以激之欤?

后十九日复上宰相书韩愈

二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再拜言相公阁虫合下。

向上书及所著文,后待命凡十有九日,不得命。恐惧不敢逃遁,不知所为。乃复敢自纳于不测之诛,以求毕其说,而请命于左右。从前书叙起。

愈闻之:蹈水火者之求免于人也,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呼而望之也。将有介于其侧者,虽有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大其声,疾呼而望其仁之也。设喻一段,却作两层写。彼介于其侧者,闻其声而见其事,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往而全之也。虽有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狂奔尽气,濡手足,焦毛发,救之而不辞也。看他复写上文,不换一字。若是者何哉?其势诚急而其情诚可悲也。总上两段,势急是总前一段,情悲是总次一段。

愈之强学力行有年矣。愚不惟道之险夷,行且不息,以蹈于穷饿之水火,其既危且亟矣,大其声而疾呼矣,阁下其亦闻而见之矣。四句四“矣”字生姿。其将往而全之欤,抑将安而不救欤?有来言于阁下者曰:有观溺于水而说于火者,有可救之道而终莫之救也。阁下且以为仁人乎哉?不然,若愈者,亦君子之所宜动心者也。两“将”、“欤”字,一“乎哉”字,跌出此句,最见精神。

或谓愈,子言则然矣,宰相则知子矣,如时不可何?“时”字正与上“势”字对看。言势虽急而时不可也。下文三转,深辟“其时不可”之说。愈窃谓之不知言者,诚其材能不足当吾贤相之举耳。若所谓时者,固在上位者之为耳,非天之所为也。前五六年时,宰相荐闻,尚有自布衣蒙抽擢者,与今岂异时哉?布衣蒙抽擢,自是公自开后门。且今节度观察使及防御、营田诸小使等,尚得自举判官,无间于已仕未仕者,况在宰相,吾君所尊敬者,而曰不可乎?一段即今比拟。古之进人者,或取于盗,或举于管库,《礼记》:“管仲遇盗,取二人焉,上以为公臣。”赵文子“所举于晋国管库之士,七十有余家”。今布衣虽贱,犹足以方于此。一段援古自况。情隘辞蹙,不知所裁,亦惟少垂怜焉。愈再拜。

前幅设喻,中幅入正文,后幅再起一议。总以“势”字、“时”字作主。到底曲折,无一直笔。所见似悲戚,而文则宕逸可诵。

后廿九日复上宰相书韩愈

三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再拜言相公阁虫合下。

愈闻周公之为辅相,其急于见贤也,方一食,三吐其哺步;方一沐,三握其发。周公戒伯禽曰:我文王之子,武王之弟,今王之叔,我于天下亦不贱矣。然我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起以待士,犹恐失天下之贤人。○述周公急于见贤,是一篇主意。当是时,将当时劈空振起,为下“设使其时”一段作势,为后“岂尽”一段伏案。天下之贤才,皆已举用。奸邪谗佞欺负之徒,皆已除去。四海皆已无虞。九夷八蛮之在荒服之外者,皆已宾贡。荒服去王畿益远,以其荒野,故谓之荒服。要服外四面又各五百里也。《禹贡》:“五百里荒服。”天灾时变,昆虫草木之妖,皆已销息。天下之所谓礼乐刑政教化之具,皆已修理。风俗皆已敦厚。动植之物,风雨霜露之所沾被者,皆已得宜。休征嘉瑞,麟凤龟龙之属,皆已备至。《礼运》:“麟凤龟龙,谓之四灵。”○此段连用九个“皆已”字,化作七样句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