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书诋佛讥君王,谓《佛骨表》。要观南海窥衡、湘。公被谪潮州,跋涉岭海,是谓要观南海,窥衡山湘水。历舜九嶷疑吊英皇。九嶷,山名。在苍梧、零陵之间,舜所葬处。英皇,尧女娥皇、女英也。从舜南狩,道死衡、湘之间。公历行舜所巡之地,吊娥皇、女英之灵。○此言公谪潮,及所经历之处。
祝融先驱海若藏,南海之神曰祸融。海若,亦海神。公涉岭外海道,祝融为之先驱于前,而海若亦率怪物以敛藏。约束蛟鳄如驱羊。谓驱鳄鱼之暴。○此言公之德足以感神,威足以服物。钧天无人帝悲伤,九天、中天曰钧天,言大钧之天无人,而上帝为之悲伤。讴吟下招遣巫阳。特遣巫阳讴吟,以下招文公。○此言公没仍归帝旁。
薄牲鸡卜羞我觞,牲,即封牛牛。鸡卜,岭表凡小事必卜,名鸡卜、鼠卜。羞,进也。言祭以牲鸡卜之薄,而进我之觞,所以表诚也。於餐荔丹与蕉黄,公《罗池庙碑》:“荔枝黑兮蕉叶黄”,为迎送柳子厚之歌。东坡引其用语,以见潮人祭公,亦如公之祭子厚也。○此言庙中陈祭之品。公不少留我涕滂,伤公之殁。翩然被发下大荒。韩公诗云:“翩然下大荒,被发骑麒麟。”东坡用此语,盖祝其来享也。○歌词蹈厉发越,直追《雅》、《颂》。
韩公贬于潮,而潮祀公为神。盖公之生也,参天地,关盛衰,故公之没也,是气犹浩然独存。东坡极力推尊文公,丰词瑰调,气焰光采。非东坡不能为此,非韩公不足当此。千古奇观也。
乞校正陆贽奏议进御札子苏轼
臣等猥委以空疏,备员讲读。时任翰林,与吕希哲、范祖禹同进。圣明天纵,学问日新。臣等才有限而道无穷,心欲言而口不逮,以此自愧,莫知所为。自谦引起。窃谓人臣之纳忠,譬如医者之用药。药虽进于医手,方多传于古人;若已经效于世间,不必皆从于己出。设一确喻,便可转入宣公奏议。
伏见唐宰相陆贽,才本王佐,学为帝师。论深切于事情,言不离于道德。智如子房而文则过,辨如贾谊而术不疏。上以格君心之非,下以通天下之志。极赞宣公。但其不幸,仕不遇时。便发感慨。德宗以苛刻为能,而贽谏之以忠厚;德宗以猜忌为术,而贽劝之以推诚;德宗好用兵,而贽以消兵为先;德宗好聚财,而贽以散财为急。至于用人听言之法,治边御将之方;罪己以收人心,改过以应天道;去小人以除民患,惜名器以待有功:如此之流,未易悉数。举奏议中大要言。可谓进苦口之药石,针害身之膏肓荒。○肓,膈也。心下为膏。《左传》:晋景公疾病,秦伯使医缓治之。未至,公梦疾为二竖子曰:“彼良医也,惧伤我,焉逃之?”其一曰:“居肓之上膏之下,若我何?”医至,曰:“疾不可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达之不及,药不至焉。”使德宗尽用其言,则贞观太宗年号。可得而复。反振作顿,起下仁宗当用宣公之言。
臣等每退自西阁,即私相告:以陛下圣明,必喜贽议论。但使圣之相契,即如臣主之同时。取善不必以时代拘。昔冯唐论颇、牧之贤,则汉文为之太息;汉文帝谓冯唐曰:“昔有为我言赵将李齐之贤,战于钜鹿下,吾每饭未尝不在钜鹿。”唐对曰:“尚不如廉颇、李牧之为将也。”帝拊髀曰:“我独不得颇、牧为将,何忧匈奴哉!”魏相条晁、董之对,则孝宣以致中兴。魏相好观汉故事,数条汉兴以来,国家便宜行事,及晁错、仲舒等所言,请施行之。上任用焉。若陛下能自得师,则莫若近取诸贽。此段劝勉仁宗听信之意,最为婉切。夫六经三史,《史记》及两汉书为“三史”。诸子百家,非无可观。皆足为治。但圣言“六经”。幽远,末学子史。支离。譬如山海之崇深,难以一二而推择。如贽之论,开卷了然。聚古今之精英,实治乱之龟鉴。以经史诸子形出奏议,深明宣公之论,便于观览推行。
臣等欲取其奏议,稍加校正,缮写进呈。愿陛下置之坐隅,如见贽面;反复熟读,如与贽言。必能发圣性之高明,成治功于岁月。直写乞校正进御之意。
臣等不胜区区之意,取进止。
东坡说宣公,便学宣公文章。讽劝鼓舞,激扬动人。宣公当时不见知于德宗,庶几今日受知于陛下,与其观“六经”诸子之崇深,不如读宣公奏议之切当,尤使人主有欣然向往,恨不同时之想。
前赤壁赋苏轼
壬戌元丰四年。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建安十三年,曹操自江陵追刘备,备求救于孙权,权将周瑜请兵三万拒之。瑜部将黄盖建议以斗舰载荻柴,先以书诈降。时东南风急,盖以十舰着前,余船继进,去二里许,同时火发。火烈风猛,烧尽北船,操军大败,石壁皆赤。赤壁有二,惟蒲圻县西北乌林,与赤壁相对,乃周瑜破曹操处。东坡所游,则黄州之赤壁,误也。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先赋风。举酒属祝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谓明月诗中窈窕一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斗牛,二星。○次赋月。○风月是一篇张本。白露横江,水光接天,写秋景二句。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一苇,谓小舟也。苇,蒹葭之属。《卫风》:“谁谓河广?一苇杭之。”浩浩乎如冯平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道家飞升遐举,谓之羽化。○赋领受此风此月者,一路都写乐景。
于是饮酒乐甚,点出“乐”字。扣舷贤而歌之。舷,船边。歌曰:“桂棹兮兰桨,舟中前推曰桨,后推曰棹。击空明兮溯流光。摇桨曰击。月在水中,谓之空明。逆水而上曰溯。月光与波俱动,谓之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美人,谓同朝君子。此先生眷眷不忘朝廷之意也。客有吹洞箫者,无底者谓洞箫。依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鸟,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离妇。嫠妇,寡妇也。○忽因吹洞箫发出一段悲歌感慨,起下“愀然”意。
苏子愀悄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生出后半篇文字。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文选》魏武帝短歌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孟德,曹操字也,是为魏武帝。○先引昔所诵诗。西望夏口,东望武昌,武昌,即鄂州。夏口,在鄂州江夏县西。山川相缪同缭,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缪,绕也。周瑜,字公瑾,曹操呼为周郎。此谓曹操为周瑜败于赤壁。○现指今所遭境。方其破荆州,刘琮降。下江陵,自江陵至赤壁。顺流而东也,舳逐舻卢千里,旌旗蔽空,酾诗酒临江,横槊朔赋诗,酾,酌酒也。槊,予属。曹氏父子鞍马间为文,往往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一段借曹公发端,其伤心却在下一段。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糜鹿,架一叶之扁篇舟,小舟曰扁舟。举匏樽以相属祝。○匏樽,酒器之质者。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蜉蝣,小虫,一名渠略,朝生暮死。○无有曹公舳舻千里,旌旗蔽空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承上“而今安在”。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遐想此事。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终无可奈何也,故借此意于悲声之中。○以上拟客发议,以抒下文。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现前指点。逝者如斯,客所知。而未尝往也;客所未知。○此句说水。盈虚者如彼,客所知。而卒莫消长也。客所未知。○此句说月。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舜;○瞬,目摇也。○客所知。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客所未知。“羡”字应上。○即水月天地以自解,见得天地盈虚消长之理,本无终穷。况眼前境界,自有风月可乐,何事悲感?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推开一步。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应前“风月”。耳得之而为声,风。目遇之而成色,月。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客曰:“况吾与子”,此曰“而吾与字”,一酬一对之间,差却境界多少。
客喜而笑,客转悲而喜。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谢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结出人自在。
欲写受用现前无边风月,却借吹洞箫者发出一段悲感,然后痛陈其胸前一片空阔。了悟风月不死、先生不亡也。
后赤壁赋苏轼
是岁承上篇。十月之望,步至雪堂,将归于临皋。公年四十七,在黄州寓居临皋亭。就东坡筑雪堂,自号东坡居士。堂以大雪中为之,故名。○写不必定游赤壁。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黄泥坂,雪堂至临皋之道也。○写不必定约某客。霜露既降,木叶尽脱。赋十月。人影在地,仰见明月。赋望。顾而乐之,行歌相答。赋自本欲归,客亦偶从。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仍用“风月”二字,乃长公一生襟怀。客曰:“今者薄博暮,薄,迫也。迫晚曰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妇更凑趣。
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泛舟复游。○叙出复游之端,最有头绪。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状景写情,字字若画。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感慨多少。
予乃摄衣而上,舍舟登岸。履砏岩,砏岩,高危也。披蒙茸戎,○披,开也。蒙茸,草卉丛生也。踞虎豹,石类虎豹之状者,踞而坐之。登虬求龙,草木有类虬龙者,登而援之。攀栖鹘之危巢,鹘,鹰属,夜则宿于危巢。吾仰而欲攀之。俯冯平夷之幽宫。冯夷,水神。息于深渊之幽宫,吾俯而欲窥之。盖二客不能从焉。上六句,又添此一句,写尽崎岖险仄。划然长啸,啸,蹙口出声,以舒愤懑之气。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写出萧瑟景况。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先生至此,亦不能不知难而退也。反而登舟,舍岸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赋出人自在。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甲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空中着想。
须臾客去,予亦就睡。舍舟登岸。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应“乐”字。问其姓名,俯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顾笑,予亦惊寤。借鹤与道士,寄写旷达胸次。开户视之,不见其处。岂惟无鹤无道士,并无鱼,并无酒,并无客,并无赤壁,只有一片光明空阔。
前篇写实情实景,从“乐”字领出歌来。此篇作幻境幻想,从“乐”字领出叹来。一路奇情逸致,相逼而出。与前赋同一机轴,而无一笔相似。读此两赋,胜读《南华》一部。
三槐堂铭苏轼
天可必乎?贤者不必贵,仁者不必寿。天不可必乎?仁者必有后。二者将安取衷哉?入手作疑词,文势曲折。
吾闻之申包胥楚人。曰:“人定者胜天,天定亦能胜人。”引证。世之论天者,皆不待其定而求之,故以天为茫茫。善者以怠,恶者以肆。盗跖之寿,孔、颜之厄,此皆天之未定者也。判断极得。松柏生于山林,其始也,困于蓬蒿,厄于牛羊;而其终也,贯四时,阅千岁而不改者,其天定也。即物以验之。善恶之报,至于子孙,则其定也久矣。不必待其已报而后定。吾以所见所闻考之,而其可必也审矣。此句便是入题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