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佚名
很小的时候,许树峥住在我家隔壁。他很瘦,皮肤很黑,心地善良,常常受外婆指派照看我。我从小就很调皮,常常躲到隔壁煤场的煤堆后面,让他找不着。他有时候没辙了,就站在煤场中间一把把抹头上的汗。煤屑黏在手上,一抹,就是越加黑的一道。我偷偷探出头,很放肆地笑,他听到了,回转过身,也跟着我笑。他笑的时候,我可以看到他白色的牙齿。
从那以后,我就常常站在煤场的各种犄角旮旯听他喊:“陆小童出来啊,我们回家去看《黑猫警长》。”然后我“咯咯”地笑着说:“许树峥,我怎么看不到你的牙?”他听到我这样喊,不但不生气,反而咧了嘴笑。
1984年,那时候流行吃五分钱一根的蛋奶冰棒。每天,许树峥都从外婆那里小心地接过一角钱,又很小心地放进口袋。外婆说:“这个,给小童买支冰糕,剩下五分钱你可以自由支配。”外婆知道许树峥喜欢和隔壁男孩儿们比赛弹玻璃球,所以总是给他留五分钱“赌博”用。可是外婆不知道,我总是有办法每次都从许树峥那里搞到两支冰棒,一边吃一边擎着冲着太阳看——阳光下,冰棒的边缘可以发出彩虹一样的光芒。
许树峥近视,每次看书都要认真地戴上眼镜,手里一定会握一支笔,仔细地写写画画。可是我总是在他戴上眼镜拿起笔时,搬个小板凳很快乐地跑到他跟前,大声喊:“这次有什么好听的故事讲给我听?”他抬头看看我,又没辙了,知道要摆脱我基本没有可能,就一板一眼地掏出小册子,给我讲《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
若干年后,我给学生讲外国文学,说起《天方夜谭》时突然想起了他,想起他那样认真地告诉我:“小童你知道吗?它还叫《一千零一夜》,因为这个故事讲了一千零一个晚上!”一百余人的大教室里,我突然间就声音哽咽了。
后来我长大了,读初中。外国语中学的封闭式教学管理很是让人崩溃,每周只能回家一次。我睡八人一间的宿舍,夏天没有风扇。冬天暖气微弱,早晨五点半起床跑操,老师一吹小哨子,我们就忙不迭地四散奔逃到能冻死人的水龙头前面排队洗脸……我把这些讲给他听,他很久没说话。又过了很久,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一毛钱的钢镚儿,很羞涩地对我说:“这是你外婆给我的,我没花,你拿去买冰棒吃吧。”
再后来高考,那阵子我神经兮兮,向全世界昭告考不上大学我就去死。我妈吓坏了,外婆也吓坏了,每天鞍前马后围着我转,唯恐我一想不开就去寻短见。只有许树峥敢拿了他北大的毕业证在我眼前晃:“陆小童,打小我就看出你不是一般的笨,你看北大有什么了不起,我都不想考!后来听说那里有几个老师比较有趣才去的。高考啊,嘿,真是没劲。”
我平生最恨人对我用激将法,令人憎恨的许树峥,唯恐人家不知道他是北大的毕业生。我于是头悬梁锥刺股、卧薪尝胆,半年后考取了山东大学。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许树峥得意扬扬:“不错嘛小鬼,虽然比起我来还是有一点点差距啦。”我抱着印有报喜鸟的信封,狠狠瞪他。可是目光碰到他的那一瞬间却突然融化,因为我从他的脸上看到了真心的喜悦。那一瞬间,突然很想、很想说爱他。
然而,还是生生咽了下去。
大二那年,我有了男朋友,带回家给父母看,许树峥探头探脑。男朋友走后他开始感伤我总有一天要离开他,而我知道他不喜欢那个男孩儿,可是我沉浸在甜蜜和幸福里无法自拔。
大三暑假,他忽然把脖子上的两个连在一起的小疤给我看,并对我说:“小童,你看这个像不像葫芦娃?”
他边笑边说,我边看边笑。我不知道,那是淋巴癌。
尽管许树峥住院后所有人都说他得的是淋巴炎,我还是很担心,跑去医院看他。他隔着那么厚的玻璃,笑着冲我招手。我突然间泪流满面,突然间肯定:我是那么的爱他,舍不得他。我希望,他的笑,在我可以触摸得到的地方,真实灿烂地盛开。
我给他买了大捧勿忘我,浓烈的紫郁积着,夹着我送他的卡片。过了几天,我在学校里上课,突然有同学塞给我一封信,打开,是他的笔迹:“小童,好好学习,不要担心我,我很好,很快乐,有人伺候着,不用自己买菜做饭,真是开心。”我在课堂上笑出声,突然间心里大石落地。
后来我开始准备考研,听说许树峥的治疗很见成效,不久就要出院。我决心要送他好大好大的一份礼物——北大艺术学研究生的通知单。我希望,到他曾经读书的地方生活。我没有告诉他,那个曾经说爱我的男孩儿已经明白了告诉我:“陆小童,我不会留在这个城市。”他要去远方实现梦想,而我是他前进路上的偶然,我也没有告诉许树峥,我因为失恋昏天黑地哭了几天,我现在才记起,其实他很早就暗示过这个男孩儿和我不合适。
中间去探望他的次数不多,每次去了他都很兴奋。手忙脚乱地翻东西给我吃,打开柜子展示他为我藏下的芒果:“很贵啊,我知道你肯定喜欢吃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我不喜欢,留给你。”他翻出来,却失望地看见芒果放久了,烂了。他咂咂嘴,很伤心地嘟囔:“放了没多久的,最多两个礼拜……”
我的心一颤,原来自己两个礼拜没来看过他。泪水,就那么一点点漫上我的眼,差一点点逼回去。
我在心里发誓,等我拿到北大的录取通知书,我要大声告诉他我爱他。尽管,以前,我总觉得说这句话真是矫情。
这期间他知道了我在忙考研,虽然不知道我考哪里,还是托人给我捎话:“我很好,不要担心,好好复习,人生没有几回搏,有机会要把握,不要急着来看我,拿到通知书再来我会更开心。”于是我更加奋发地复习,成绩一天比一天好,探望许树峥的次数却越来越少。
直到一个夜晚,我被妈从睡梦中唤醒。一路拖到医院。当我看到那白布的一瞬间,我彻底清醒了!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许树峥,他躺在白单子的下面,安静地、安静地,没有一点儿呼吸!
外婆边哭边说:“他直到死,都在喊你的名字,他真的想你啊。他看着你长大的,他最喜欢的孩子就是你,他到死,最想见的也是你……”
我终于紧紧地扑到他的怀里,拥抱着他瘦弱的身板,撕心裂肺喊出声:“外公……”
是的,许树峥,是我的外公,把我从小带大的外公,北大哲学系毕业生,皮肤很黑,心地善良,喜欢和男孩儿们打弹子,养了一只猫,取名叫“雷欧”——他始终记得,我最喜欢的动画片叫《森林大帝》,那里面的主人公,是一只白色的小狮子,名字叫雷欧。他引导我走好人生的每一步路,和我讨论庄子、老聃,和我谈关于爱情的话题,还有我总是直呼他的名字他都不生气。我一直、一直都知道他爱我,可是他知道我也深爱着他吗?